李敬业缓步上前,待到只剩下最后三步时,他方才低声说道:“于老殁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为死人争一口气,骂人就要骂得痛快
李义府也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贤并不感到高兴,取而代之的却是某种奇怪。李义府虽说被贬好几年了,但算得上是阴魂不散的典型——今年来一篇诚恳的文章歌颂天下升平,明年上一道表言道该当封禅,到了真正封禅的时候,又炮制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作为恭贺……林林总总的琐事做了一大通,到头来李治下旨大赦天下的时候却加了这么一句。
长流人不赦!
于是,悲愤交加的李义府,就这么被一道冷冰冰的旨意给气死了。
听着像是小说中的故事,但这却是事实。要不是因为于志宁刚去世,外头不好庆祝,只怕是朝廷百官中就要有人要摆大宴开大戏庆祝了。不得不说,这人贬了还能有如此威吓力的,大约就一个李义府而已。
清晨,横在皇宫前的那条洛水还是那样静静流淌,等在天津桥前的朝臣们仍是三三两两互相交谈。某些人正在讨论着某人的死讯,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只是不好表露出来,当然,这其中绝不包括上官仪。作为中书令,老上官如今的气度比以往又增三分,嗯啊之间高官风范尽显无遗,现如今三步之内,竟是没有半个人影。
若是平时,李贤必然会去招惹两下,但今儿个他半点兴致都没有,一个人懒洋洋倚着桥墩——上官仪是周边三步没人,他干脆是周边五步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平常人缘最最好的他,今儿个一出现就是一股凛然的气息,结果让那些最最喜欢和他开玩笑的官员武将统统避开老远,就连原本特地来准备安慰他的程伯虎和屈突仲翔也干脆不上前讨没趣了。
“唉!”
“殿下为何频频叹气?”
第十次叹了一口气之后,李贤忽然听到脑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由着了恼。这洛阳的头面人物都知道老于去世了他心中窝火,这话明知故问,是存心给他添堵还是怎么着?扭头一瞧,他这才认出了那笑眯眯站在那里的人物,满肚子火气勉强按捺下去了三分。
原来是神奇老头刘仁轨!
今年正月里封禅泰山,刘仁轨刘仁愿这听上去酷似两兄弟的海东双雄一块回来参加盛典。就在封禅之后,刘仁轨就被李治赞为海东第一功臣,加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很快就加了同三品。于是,这朝堂上的宰相就多了一位。虽说刘仁轨不日就要再次前往海东,但这神奇老头的名声已经是远近皆知。
六十多岁贬为平民军前效力,其实也就是当炮灰,结果因缘巧合连连建功,居然重新当上了宰相,试问天下有谁比这位老翁更强大更有运气更有本事?
由于和刘仁轨昔日有那么一点交情,再加上看在对方是宰相的份上,李贤这才情绪不振地应了一句:“原来是刘相公。”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李贤不说话,刘仁轨却很会说话,捋着胡子就说开了:“于老过世确实是一桩憾事,但于老先为太子师,如今太子贤名天下无人不服;再为殿下师,殿下文武全才亦是百官称道;不仅如此,于老为官几十载,门生弟子无数,试问有谁能有于老荣耀?若是我能够如于老这般福气,纵使明日死了也无憾了!”
神奇老头就是神奇老头,这话居然还能这么说!
李贤长长吁了一口气,却发觉自己的心情确实好了那么几分,便朝刘仁轨轻轻点了点头。这时候,仿佛觉察到这里刚刚散发出来的那种诡异气息消失了,便渐渐有人大胆靠了过来,这其中打头的便是程伯虎和屈突仲翔。没人有信心能像刘仁轨这么会说话,因此没有人傻到去触李贤的霉头,都在那里投其所好说一些风花雪月的雅事。
而一言建功的刘仁轨,则走到上官仪身边去攀谈了,顺便吸引了好些中老年官员。一时间,年少的一帮子,年老的一帮子,在朝阳下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帮,直到太子李弘带着东宫属官抵达的时候,场面方才安静了下来。
李贤瞥看了一眼另一边懒洋洋的诸王,心中不满地想道:如今李显也和当初的自己差不多年纪,为何这上朝当站桩的事情就轮不到那小子?他自己明明不管事,干吗还得多走一趟含元殿,真是没天理了!
想归这么想,他今儿个还真的有事找李弘,因此等其他上前见礼的人散开之后,他便无精打采地上前,兄弟之间厮见了一番。
李弘对弟弟的脾气最最清楚,见李贤那表情就知道这厮不怀好意,于是一个眼色就把周围那些属官打发了开去,先发制人地开口说道:“于师傅也曾经当过我的太傅,这身后哀荣我一定会回禀父皇母后好好安排。于师傅一世英名,你可别在这时候惹出什么事。”
我至于这么无知么?李贤很是郁闷,不免没好气地回瞪了李弘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谁说我要和五哥你谈于师傅的后事?我今儿个要和你说的,是苏定方苏大将军的事。”
“苏定方?苏大将军怎么了?”
李弘茫然的回答让李贤一愣,原本已经阴霾散尽的面上顿时又阴沉了下来。憋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切齿地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奉旨出任凉州安抚大使的苏定方苏大将军也殁了?”
“不会吧!”
这下子李弘切切实实吓了一大跳。他监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知道身在凉州的苏定方对于大唐有怎样的贡献。不说别的,就这三年,吐谷浑可贺敦,也就是弘化公主不再是年年告急,他也觉得心头轻松老多,因此,骤闻苏定方死讯,他竟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真的不知道?”
见李弘点头,李贤终于信了。他这个太子哥哥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撒谎,尤其是难以在他面前撒谎,既然这么说,多半是确实不知道。但是,据他打听到的消息看,似乎已经有人准备安顿苏定方的后事了,居然连东宫太子都不知道,这隐瞒功夫实在是一流!
“高祀先!”李弘已经是忍不住了,立刻朝不远处的太子属官高声叫了一句。很快,某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官员便疾步而来,躬身行礼。平日一向待下温文有礼的李弘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旋即语气严厉地问道,“苏大将军殁了,我怎么不知道?”
一句话问得那高祀先愣在当场,许久,他方才醒悟了过来,很是坦然地又是一躬身:“太子乃是监国太子,不过边疆一将殁了,臣不敢以如此小事打扰。”
李贤怎么瞧那官员轻飘飘的态度怎么来气,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暴怒,厉声责问道:“小事?难道要吐谷浑灭了,那才是大事吗!苏大将军奉旨安抚凉州,这三年功劳赫赫,之前又灭三国,三擒国主献于御前,这才功拜大将军,封邢国公。尔有何功,尔有何劳,居然敢如此轻视大唐功臣?”
这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终于惊动了旁边的其他官员。在别人的印象中,李贤从来不出面管国事,仿佛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舞文弄墨外加耍刀弄枪了,因此,除了和李贤交情不错的几个高官之外,大多数人只当这位亲王是帝后宠爱的儿子,从来没认为他在政治上有什么见地。于是,面对李贤有史以来第一次炮轰,瞠目结舌的人不在少数。
那高祀先一下子面色胀得通红,一下子愣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话:“沛王殿下,你,你怎可……”
“你什么你,我说错了么?”正在火头上的李贤那里管人家是个什么官,他只知道,自己还没骂爽快,自然不肯轻易罢休,“文官主内,武将主外,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武将率兵在外头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在这里坐享其成,还敢轻描淡写说什么不过边疆一将殁了?朝廷在边疆有多少武将,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武将寒心,那会造成怎样的乱子?”
“陛下君恩浩荡,谁敢……”
“你有胆子在父皇面前也这么说!”
重若千钧的一句话,终于打得那高祀先面色发白——这事情天子确实不知道,别说天子不知道,就是执政的皇后监国的太子,也统统不知道。可是,这么大的事情,若非有人暗示,是他一个小小的太子詹事丞敢说隐瞒就隐瞒的么?
然而,李贤却没有给高祀先辩白的机会。这家伙着实惹恼了他,大唐并没有重文轻武的惯例,但是,刚刚那通话里头隐藏着的鄙视轻蔑却让他心中无名火蹭蹭往外窜。此时此刻,他忽然瞅着刚刚赶过来的刘仁轨,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两声。
“刘相公在海东带兵征战多年,应当知道沙场的艰难辛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朝廷若是连苏大将军的身后公允都做不到,拿什么去抚恤功臣?”
李弘还是头一次看到弟弟如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但细细一品那两句诗,再回忆起苏定方的孙女苏毓,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等刘仁轨应答就斩钉截铁地道:“功臣不可负,今日朝会,我会将此事禀奏父皇!”
第三百四十七章 老妈的心头肉,我又升了……
有些人是随着岁月苍老,有些人却仿佛是越来越年轻。按照实际年龄来说,李治比武后要小四岁,但是,就如今两人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来说,武后精力充沛永不疲倦的表现,足以让所有人认为她才是年轻的那个。
太子固然是加冠正式监国了,但是,李治却仍然在李弘的头上套了一圈紧箍咒,并没有收回皇后执政的权力,因此,如今这大唐好似有三个太阳,百官的头上有三座大山——虽说不少人对其中一座不以为然。
这天的朝会上,李弘出面报了苏定方的死讯,结果,似乎久已倦政的李治竟是一瞬间勃然大怒,愣是狠狠责问了一通宰相,顺便对太子的明察秋毫表示了肯定和赞扬。于是,等到漫长的朝会结束的时候,某些人便有些灰溜溜的,尤其是那位倒霉的东宫詹事丞高祀先。可以肯定,招了李贤一场骂,做的事情又和太子背道而驰,这东宫官也差不多当到头了。
反倒是刚刚在外头暴怒发火骂人的李贤在朝会上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他大发雷霆的那一幕却印在不少人心里,就在天子责问宰相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偷偷瞅他,仿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天子发话,自然有礼部官员去定葬礼的规格,拟定相应的追赠和谥号。李弘为了表示郑重,竟是准备亲自涉入此事。李贤原本也想插一脚,谁知朝会结束,就被武后的一道口谕拎到了大仪殿——不得不说,如今他这位老妈说话的口气是越来越离奇了,这一次的借口居然是请他喝茶!对于喝茶俩字的寓意早就烂熟于心的他来说,闻听此语惟有苦笑而已。
虽说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仪态万千庄重典雅,但是,召见自己爱子的时候,武后的装束从来都很随便。外头那身袆衣早就脱了,发髻上林林总总的花钿宝树也统统取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只是穿了一件绛紫色七褶长裙,在外头披了薄薄的素纱襦衣,乌黑的秀发慵懒地披散在肩上,少了几分刻板,多了几分柔媚,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许人。
李贤盘膝坐在另一边的胡床上,一面怀念自己那椅子,一面贼头贼脑地四下里查看——每隔一段时间,他老妈这里就会换几个人,原有的多半是高升去了别处,少有黜落的。所以,这满宫上上下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皇后宽仁,足可见他老妈做人的精明老到。
“今儿个骂得可痛快?”
乍听得这句,李贤自是嘀咕老妈好快的耳报神,面上却赶紧赔笑道:“母后,今儿个我可不是故意要和人家争执。我就是看不得那人轻描淡写的样子,心中窝火而已。再说,身为东宫属官,居然连太子都一块瞒了,这也太不像话了!”
“那家伙是该骂,但你想过没有,他一个小小的詹事丞,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武后没好气地一笑,径直站了起来,伸出手指在李贤额头上轻轻一弹,见他愣是抱着头连连呼痛,不觉愈发嗔怒。
“苏定方当初又是献俘阕下,又是擒得东突厥西突厥百济三位君王,恩赏珍宝无数。偏偏老苏在钱财上吝啬,别人沾不得半点光,再加上他又和老许关系不错,人家受苦受难的时候,他却是风风光光,试问谁人不嫉妒?”
这话里藏锋的事情武后没少干过,李贤也不是傻瓜,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赶紧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好在他这老妈没有在这种话题上多纠缠的意思,也似乎懒得教训他,很快便转到了那些杂事上头,攀谈了一会便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听你外婆说,你把那个胡姬已经带回家了?”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李贤自然不会否认,遂点了点头,就连解释的工作也没费神。老妈这分明不是兴师问罪,他不用自个吓自个。果然,下一刻,武后就忽然往他身边一坐,吓得他赶紧挪开了些许,可耳朵还是被拎住了。
“我已经和你父皇说好,十月给你加冠,婚期也正在商量。所以,你这段时间给我老实些,别成天在外头鬼混,整日里流传些艳诗!高句丽的事情已经够让你父皇和我头痛了,你若是再添乱,到时候我少不得禀明你父皇禁闭你几日!还有,李绩上回见你父皇的时候,暗示说可以让你在外头历练历练,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前头的警告李贤还能当作耳旁风,那最后一句就着实让他头痛了。说起来都是李绩这老狐狸狡猾,说话说一半,留这么个麻烦给自己,这不是害人么?虽说旁边传来阵阵馨香,但他此刻被武后炯炯的眼神逼住,连深呼吸和咽唾沫都不敢,那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许久,他才稍稍打点好了那腔心思:“母后,这大唐刚刚开国那会儿,不管是江夏王还是河间王,不都是在战场上建功的?我就是想去见识一下而已,哪怕不上战场也行,当然,若是能够……就更好了。”
“就凭你那花拳绣腿纸上谈兵,就想统兵?”
虽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武后面上的神情却泄露出她心底的犹豫。别人不知道李贤的心性,她却知道这个儿子最是任性不过,若是一口拒绝,到时候指不定偷偷跑去辽东也很难说。高丽泉盖苏文已经死了,泉男生仿佛有归降大唐的意思,也就是说,那仗应该并不难打,如果是这样……
她忽然摇了摇头,就算不危险,也断然没有让皇帝嫡子跑到那里去的道理。如今不是当初大唐初立四处兵荒马乱的时候了,就算李贤和李弘兄弟再和睦,也难免那些官员不往乱七八糟的方向去想。越是往深处权衡,她越是头痛,可一看到李贤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她免不了又有些心软。
她有四儿一女,但即便如此,最最贴心而且能够派上用场的,还是李贤。她才不相信李贤真的在李绩那里学到了什么举世无双的兵法,或是万夫不挡之勇,因此还是把此事归结到了儿子的胡闹上头。既然是胡闹,想个办法让他遂了心愿,却又无干大局,那不就结了?
“好了,这件事我到时候想想办法。”
李贤没想到老妈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登时愣在了那里——按照他原本的预计,大概这次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见得会成功,谁知就是那么一句话,武后居然答应了?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掐了一下大腿,立刻感觉到一股痛楚,这才欣喜了起来。
竟然不是做梦!
“此次既然要打高句丽,免不了需要新罗合力出兵,我看金明嘉似乎对你很有好感,你就是虚与委蛇,也对她客气些。听说上次她跟你去了安康楼,结果被你气走了。新罗虽然是小国,但却是大唐在海东最可靠的藩属,总比一个异域胡姬重要,你明白么?”
谁传的谣言?那次分明是小金自个走人,哪里是他把人气走了?
瞧见武后一下子变得凛然的面色,虽说李贤心中不以为然,甚至很想嗤笑一番,但还是硬生生止住了。他可以巧舌如簧说服李弘,那是凭借他多年以来对这位哥哥的影响力;但是,要凭这种众人心目中的歪理说动武后,或者他老爹李治?那是痴心妄想!
别说他只不过是沛王,就算他是太子,在这种事情上的发言权也不见得比一个宰相强!
武后笑看李贤瞬息万变的脸色,这才松开了拎着李贤耳朵的手。她在其他儿女面前或温柔或严厉,从来不像面对李贤这般放松惬意,这耳提面命更是只有面对李贤才会做出来。略一思忖,她便又提醒道:“你既然已经快要成年,这封地也该换一换了。”
从潞王封沛王,接下来又要封什么王?对于这种虚名,李贤向来不留心。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几乎都在外边当刺史,只有他和李显李旭轮都是朝廷委派长史在封地上,自个却在京城过逍遥日子。所以,不管是什么王,他都是无所谓的。
当然,老妈既然说了,他免不了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母后,我的新封地在哪,能不能透露一二?”
“你是陛下嫡子,如今又即将加冠,到时候自然是封仅次于太子的雍王。”
雍王雍王,自然是坐镇雍州,所谓的雍州就是后世俗称京兆府那块地,内中最重要的就是关中长安。所以,这领雍州牧的雍王自然是皇帝最最亲信的皇子担当,李贤若是封雍王,也是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的李贤才刚刚耸动了一下肩膀表示这一消息毫不新鲜,脑袋就又被武后敲了一下。
“领雍州牧,兼左武卫大将军,授凉州大都督,这还不好?不必去那些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刺史,你居然不高兴?要不我和你父皇说一声,调你到振州去当刺史?”
虽然知道是玩笑,李贤还是吓了一跳,赶紧陪着笑脸表示了自己对这一安排的感谢。笑话,振州可是远在海南岛,他可不想在天涯海角数星星过日子!
看来,这个沛王的封号,很快就要到头了。心头肉果然有心头肉的待遇,和某些苦命娃没法比!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家门被人堵了,祸水东引
李贤念叨苦命娃的时候,某位名虽贵为皇子,实质上却危若累卵的尊贵人物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曾经很幸运地当上了太子,但为了保命,他亲自恭恭敬敬地献出了太子的宝座,换来了自己十几年的安全。然而,四周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四周都是一双双监视的眼睛,长年累月这般担惊受怕下来,他着实忍不住了。
所以,此时此刻,李忠就在绞尽脑汁想着那封即将送上京城的书信——荣华富贵很重要,但是,如果没命享受,那一切都是空的!三年前身边的侍女仆从被人强行换掉,他从梁王被贬为庶人,被强行迁来这黔州,来者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至今无法忘记。他甚至不知道朝廷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悬在头顶的利剑又下落了几分,离着那颗大好头颅只差纤毫。
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灯台上的火光微微跳动了两下,让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停顿了一下,抬头四处望了望。发觉并没有任何端倪,他这才放心地继续奋笔疾书了起来——时间有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与其再这样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不若一下子把所有能放弃的都放弃了!
嘎吱——
一个刺耳的声音倏地传来,他不觉心里一颤,紧接着便努力抬起了头。然而,看清门外那个人只是一个老仆之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对方离开。然而,等到大门重新嘎吱嘎吱地关上,他蘸满浓墨的笔却再也无法落下,右手甚至在瑟瑟发抖。
这里是黔州,当初废太子李承乾就是死在这里,长孙无忌也是死在这里,每晚只要一合眼,他仿佛就能够看到那位伯父和那位舅爷在向他招手,同时释放出足以让他窒息的寒意。难道,他李忠也要死在这里么?
次日一大早,某位收了不少好处的信使便带了厚厚一封信前往洛阳。然而,仅仅三天之后,一封由黔州刺史发出的加急文书就由人快马加鞭同样送往洛阳。两封信一早一晚,却几乎是同时抵达了中书省。
亲王不奉诏不得在中书门下两省逗留,这条诏令在大唐从来就不是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权,或者你有足够的势,哪怕是你成天在中书门下两省晃悠,也没有人敢出口半个字。当然,李贤还没这么大的面子,但跟在东宫太子李弘身后,他自是畅通无阻。
所以,此时他站在李弘身后,看着那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表章,心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前一封表章是他的大哥李忠写的,言道是知罪伏法,愿从此除名宗谱,子子孙孙永世为庶民——也就是说即使朝廷恩赦,也基本上绝了争皇位的可能。然而,后一封表章是黔州刺史所为,所报内容不是别的,却是李忠的死讯!
对于这位早早被废,勒令离开京城,无诏不得进京的大哥,李贤没有任何印象,更说不上什么感情,所以,此时此刻除了感到诧异,他最多就是感到那么一丝悲凉——今年才刚开始没多久就是一连串死讯,也不知道是年景不好还是怎么的。
苏定方、于志宁、李义府、李忠……接下来会不会还有别人?
作为太子,李弘自然就是皇子皇女当仁不让的领袖,众目睽睽之下,他放下那两封表章,就准备亲自入宫。然而,前脚跨出中书省,他就被李贤硬是拉到了僻静处。
“见了父皇母后,你准备说什么?”李贤没有给李弘回答的机会,就连珠炮似的轰了过去,“大哥自己都上了那么一道表章,足可见是心灰意冷,黔州是什么地方你也该知道,没有信念撑着,这生死也就在瞬息之间而已。五哥你要出面为他求恩,就该在中书省递上奏折之后,而不是现在。你现在巴巴地赶过去,别人只会当你是做戏。”
李弘努力地想要反驳李贤这种论调,但是,话到嘴边,他竟是忽然发现,自己连李忠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更不用说什么兄弟之情。他虽然仁孝,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常常被李贤这么轰炸一通,有些事情就不是东宫那些师傅和属官能够轻易影响的。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便闷闷地丢出了一句话。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听你的就是!”
笑嘻嘻地把李弘送回东宫,李贤这才出了洛阳宫。顺着定鼎门慢行,就快抵达自家大门口的时候,他却骇然发觉门口围了一大堆人,那情形就和后世排队买什么畅销货似的,嘈杂的声音一阵阵往耳朵里钻。
“我是青州李焕琛,这是我的诗集,还请沛王殿下指点一二”
“我们是漳州四杰,慕名前来拜访沛王殿下!”
“这是我的墨卷!”
“……”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李贤几乎立刻勒住了马,哪敢再上前去。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坚韦韬,就只见这两位亲卫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旋即便传来一个低低的解释:“这次科举的主考官是兼任礼部尚书的李敬玄,也不知道是谁放出风声,说是殿下您对李敬玄很有影响力,所以……”
就因为这个,所以就来堵他的大门么?
李贤满头大汗,见已经有人往这里投来了目光,赶紧一拍马股立刻改道。此时,他终于有些后悔自己一向放浪形骸的习惯,这要是带上三五十个随从,这闯也能闯进去,还会因为区区这十几个士子而有家归不得?
避开了人群,他又渐渐放缓了马速,朝后头的张坚韦韬招呼了一声,便拐往沛王第后头太真观那个门。在他看来,屈突申若“恶名”在外,小丫头也不是好招惹的主,就算投递墨卷,那些士子也不至于如此没有见识才对。
然而,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太真观不是没有人,而是人太多。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盛况,差点没让他把眼珠子瞪出来。但只见几十个衣着或光鲜或寒酸的读书人挤在门口,让那两扇原本宽敞的黑漆大门也变得狭窄了起来,一只只手往里头拼命递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和上门推销的业务员没什么两样。下了马的他站在那里呆呆看着,脑袋愈发大了。
“嘿,六郎你在看什么呢!”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李贤转头一瞅,这才发觉是薛丁山。只见小薛一身白袍,看上去英气勃勃,大有乃父当年白袍小将的势头,至于旁边的阿梨则是出落得愈发美艳动人,两人往那里一站,任是谁都得赞一声天生璧人。
只不过,薛丁山还没及冠,这上门提亲的人就不知凡几,虽说薛家算不上世家大族,但从眼下的势头来看,早晚会崛起,哪怕是薛仁贵本人,在儿子的婚事上也不免会好好掂量。别看如今这俩人好得如胶似漆,命运却不在他们手中。
这个念头只在李贤脑海中转了一转,他便没好气地朝前边努了努嘴:“好好的我家大门口都被人堵了,你说我在看什么?话说你那横枪十八式练得怎么样了,师傅来日可要考较!”
薛丁山自信满满地嘿嘿一笑:“有阿梨在,当然没问题!”
仿佛是为了呼应这句话,阿梨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那柄特制的弯刀和腰带上的配饰撞了两下,发出了悦耳的鸣响。瞧见两人含情脉脉地你眼望我眼,李贤不禁暗叹愣头青也有开窍的那一天,便打算撤退。然而,就在这时候,对面太真观门口终于有动静了。
气呼呼出现在人前的正是贺兰烟,她一身宝蓝色道袍,右手却操着一根马鞭,鞭首几乎要点到最前面那个读书人的鼻子上,话语更是丝毫不客气:“全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要投递墨卷就直接去找沛王,堵上太真观叫怎么回事?”
“惠真娘子乃是未来的沛王妃,我们不找您推荐还能找谁?”
不知哪个好事的一嗓子吼了出来,顿时附和声一片,不是在赞贺兰烟和李贤乃是天作之合,就是盛赞小丫头美貌。于是,贺兰烟一肚子的火顿时烟消云散,原本想要躲在后头不出面的屈突申若只得亲自上得前来。
虽说这里外乡人居多,但只要不是傻瓜笨蛋书呆子,至少都听说过某人的威名,所以鼓噪的声音一瞬间全都没了。而大姊头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很快就越过人群落到了不远处,认出了那边的几个人。
“你们不是要找沛王么?看,沛王殿下的伴读就在那边,他们可是平日就在殿下身边形影不离的!”
李贤只看见屈突申若似乎站出来说了什么,那群读书人就通通回过了头,这时候,纵使他再笨,也知道某人用了祸水东引之计。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带头,一大帮人就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急中生智之下,他赶紧反手把薛丁山一拉一推,然后扯开嗓门大声嚷嚷道:
“这位就是薛仁贵薛将军长子,沛王府侍读薛丁山,大家要请喝酒的趁早!”
叫完这一句,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跃上马背,使劲抽了一鞭子就急驰而去。奔出长街的时候,他还有余暇回了回头,就只见可怜的薛丁山完全被蜂拥而来的人群围了个严严实实,而阿梨则是很没有义气地退到了一边的墙角看热闹,于是,他很是得意地笑了。
小薛,要怪就怪你太木讷了,嘿嘿!
第三百四十九章 这年头没有外交豁免权,越是番人越要打!
这年头,大唐的长安洛阳不但是中原最大的两个城市,而且几乎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洛阳的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见来自波斯、新罗、天竺、吐蕃、于阗等无数国家的商人,叫卖来自天下各方的商品。当然,大唐的丝绸等物,运往国外更是十倍百倍的利。
就常常逛南北二市的李贤来看,这胡商起码占到了两市商户的一成半,而且胡商大多出手豪阔,官吏能得的好处多,于是更加予以方便。就是他自个,这些年胡商送上来的钱物少说也有数十万贯之多,所以常常也明里暗里稍稍帮忙。
既然家门被人堵了,李贤索性就往南市而去,无巧不巧地在市口遇见了缓步慢行的高政。见高政青衣墨带,和寻常赶考的学子没什么两样,他顿时嘿嘿一笑,下马上前用力拍了拍人家的肩膀:“小高,你这个有钱的大老板怎么如此打扮,不怕被人认出了笑话么?”
高政一回头瞧见是李贤,原本的一丝不愉之色立刻无影无踪,笑嘻嘻地拱拱手当作招呼。经过李贤这么个中间人和贺兰周一勾搭,高家如今的生意愈发大了,虽说朝廷已经授了他官职,但是他家的产业原本就挂靠在某些管事名下,因此他照旧管着那些庞大的生意,倒是对升官没多大兴趣。
“六郎,我正要找你,今天既然可可儿碰上了,就得请你帮个忙!”高政神秘兮兮地把李贤拖到了一边,这才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如今已经开府,那些王府官肯定还有空,给我留一个怎么样?我家老大老二如今都入朝,整天忙得和什么似的,我着实没有兴趣和他们一样,你那王府必定清闲,给我找个缺吧!”
这年头但只有世家子弟拼命往朝廷中枢凑的,所以除了那些没方向的普通寒门学子,王府官不过是某些人退而求其次的鸡肋。这时候听了高政这席话,李贤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家伙好歹是高士廉的孙子,怎么居然这么没追求没出息?
想想他自己也不算什么有出息有追求的大好青年,他只得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略一思忖便一摊手道:“王府长史原本是老许,但现在是李敬玄兼着,这司马也不是轻易授人的……”
高政不等李贤说完便立马打断道:“停!我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至于指望四品的王府长史和司马。记室参军事如何?”
“随你高兴好了!”李贤的习惯就是,看着某人顺眼就有求必应,高政和那些只知道纨绔或是一味野心勃勃的世家子弟不同,这种程度的要求,他自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两人并肩走了一会,他便将自己家门口被人堵了的事无可奈何地说了,结果自是引来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你……你这个能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家伙……居……居然有家不能回!”若不是旁边正好有一堵墙能够搭一把,只怕笑岔了气的高政就能跌出去。好容易笑够了,他这才摇了摇头。
“这事情是李相公惹出来的,他自己要好名声,就耍诈把你卖了。话说回来,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对那帮读书人发脾气,他绝对不敢这么干!对了,你就没打算找几个读书人,充实一下你那空荡荡的王府吗?王勃让你借给周王了,骆宾王卢照邻制举之后入朝,如今你那里可就只有一个典签罗处机是自己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要那么多读书人干吗?”李贤对这种建议却只是置之一笑,旋即耸了耸肩,“这外头官员的嘴有多毒,你应该清楚,你别说,有一个罗处机,再加上你,也就已经够了!”
好话人人听着舒坦,更何况李贤这话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最大的褒扬。高政眉开眼笑之余,也想到李贤当初的四大侍读,如今两个步入朝堂,另两个也快到成年的年纪,其实根子里都算是沛王府的人,因此也就把那仅有的一丝担心丢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边走边聊正起劲的时候,只听前头暴起一个喝声,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李贤和高政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赶上前去,正好瞧见两个人被扔出了一家铺子,无力地躺在地上直哼哼。紧接着,某个胖子也跌跌撞撞退了出来,口中犹自叫嚷不停。
“这是大唐的洛阳城,你们几个番子想干什么!”
那是胖子田东!李贤原本就是好管闲事的个性,看到是认识的人,那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番子两个字再一入耳,他终于瞧见两个肤色红黑的大汉出了那家店铺,满面傲然,目露凶光,那恶狠狠的模样竟是让旁观者都后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大唐的洛阳城?你们大唐的公主马上就要嫁给我们的赞普了,在你这里买两个婢女怎么了,难道我们没付钱?”
“这两个高句丽女人至少得三十万钱一个,你们才出一万就想带走,还敢说付了钱!”虽说两个伙计被人家一下子摔得七荤八素起不了身,但田东一想到那巨大的损失,顿时暴跳如雷。他在关陇河南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哪里碰到过这么不讲理的家伙!
“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给脸不要脸,买你的人是看得起你!”
那大汉恶狠狠地迸出一句话,旋即大步跨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抓田东的衣领。只看那狰狞的脸色,便可知只要被他抓着,胖子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就在这当口,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将那大汉的手腕子抓了个结实。
“说理说不过别人就动手动脚,这就是你们吐蕃人的习性么?”
李贤举重若轻地牢牢抓着那只手腕,见那大汉凶光毕露,忽然猛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气——这一手乃是盛允文亲传的打架第一妙法,就只见那个大汉一下子额头冷汗迭冒,最后竟是狰狞地挥拳打了上来。
他等的就是这一手,让开头沉腰避开那势大力沉的一拳,他抓着对方的手腕猛然发劲一抖,就只见对方全身都抖动了起来,别说再打第二拳,就是站稳身子也做不到。他却也不另加反击,就在那里冷笑地站着。果然,在旁边的另一个吐蕃汉子也忍不住了,大步上前竟是去拔腰间的刀子,想要借此为同伴解围。
这时候,李贤方才嘿嘿一笑,一只手一拖一带,肩膀腰背一起使劲,愣是把面前这个两百多斤的魁梧汉子带了起来,旋即再用肩一顶,轻轻巧巧把人扔了出去,恰好和那个扑上来的汉子撞了个满怀。这下两人吃亏不轻,跌了个四脚朝天不说,那个被当成垫背的后脑勺还碰了重重一下,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李贤懒洋洋地拍了拍手,这才朝四周略一点头,满脸诚挚的笑意:“各位都看清楚了,是他们率先袭击我,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不得不反击!”
刚刚那两个吐蕃人的凶悍围观人群都看在眼中,此时见李贤一个照面便整治得对方爬不起来,人们顿时发出了震天的喝彩声。倒是高政见此情形眉头微皱,三两下挤进来在李贤的耳边低声提醒道:“他们是吐蕃人,如今吐蕃在西边闹腾不停,苏大将军又已经……闹大了只怕会有麻烦,这就够了!再说,番人向来有番法整治,轮不到洛阳县管!”
李贤眉头一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撂下了一句话:“就算老苏不在了,西边还有裴行俭!”言罢便踏前了两步,面色及其不善地盯着那两个吐蕃人。
钦陵这几年一直在大唐呆着,上上下下没少活动,名义上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实质上是在打增加陪嫁的主意——文成公主入藏的那会,种子工匠和各色珍宝带进去无数,说得好听是昭显了中原大国的气度;这说得不好听,就是给人家造房子冶炼兵器的技术,让人家有更大的实力进犯中原!新仇旧恨一起来,他这发作还算是轻的。
再说了,这些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异族从来都是色厉内荏的主,你要是对他们客气了,他们还以为中原虚弱有机可趁,不若强硬一点好。
“来啊,把这俩家伙捆了!”
李贤见张坚韦韬在那里探头探脑,便高声喝了一句。这俩人自然是没有带绳子的,结果四周围观百姓竟是个个帮忙,麻绳送来好几捆,端的是把人捆得像是粽子似的。
这时,他方才皮笑肉不笑地道:“南市向来有法度,捣乱者要么送洛阳县处置,要么在南市门口示众!就这么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用送洛阳县衙了,直接吊在门口示众,到时候让他们的主人领回去好了!”
于是,等钦陵闻讯带人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高高的木杆上倒吊着的两个手下。尽管他心里暴怒,但却还得牙齿咬碎了往肚子里吞,命左右上去解绳子。而临走之前,他身边的某个壮汉却再也忍受不住了,忽地一拳打在了那木杆子上,但只听咔嚓一声,二丈许的木杆轰然倒塌,掀起一片烟尘。
第三百五十章 大唐第一女神童上官婉儿,这就是阿韦?
爱晃悠从来就是李贤改不掉的习惯,即便是朝中上下换了一批人,他却仍旧是晃悠得愉快,成天就在一家家宅子中逛得愉快。他人又随和,出手又大方,所以到哪里都是座上嘉宾。以往看到他来最最头痛的上官仪,也终于熟悉了这么个不速之客,哪天若是听说李贤不来,他反倒会觉得诧异。
教训过两个吐蕃番子,李贤拍拍手和高政告别,便带着人施施然串到了上官家的宅子。老上官三年前因祸得福成了中书令,这宅子附近也就顺势成了黄金地段,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而然成了不少有心官员的理想住宅之一。所以,这边的地价更是寸土寸金。
他一踏进门,那边知机的仆役便扯开喉咙大嚷了一声:“沛王殿下驾到!”
一声过后,一个小小的人影立刻飞一般地窜了出来,而李贤亦配合着蹲下身子,恰到好处地把人抱在怀里,然后趁势抱了起来。笑嘻嘻地在那粉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他一面慢吞吞地往里面走,一面眨着眼睛问道:“诗经看得怎么样了?”
怀中的小女孩得意地昂起了脑袋:“贤哥哥,我已经背完了国风!”
不消说,这就是上官仪的宝贝孙女,如今大唐第一女神童上官婉儿了。一晃她已经五岁,看诗经读毛诗,虽说还不至于脱口能吟,但时不时冒出两句有韵的句子却不奇怪。虽说郑十三娘又给上官庭芝生了个儿子,又有侍妾多添了两个丁口,但整个宅子里最得上官仪喜爱的还是这个孙女。
李贤自个虽说当年也被人誉为神童,但他更清楚,自己那是作弊的,要不是昔日背的那些唐诗宋词打底,别说和这些神童比,就是普通的文人他也未必能敌得过。所以,每每当上官婉儿用清亮的声音在他面前背诵诗词的时候,他总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虽说有一句老话叫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受一点苦难磨折还说得过去,可这女孩儿来这么一遭实在是太憋屈了。看看眼前这么个粉妆玉琢天真无邪的上官婉儿,多奇妙多可爱,他当初保老上官还真的没做错!
“婉儿真是厉害,居然这么点时间就把国风背下来了!”
对着满脸企盼的上官婉儿,李贤却只是称赞了一句,见其似乎有些耐不住了,这才哈哈大笑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匣子不过一个巴掌大小,高不过盈寸,打开之后,里头竟是一个装饰精巧的房间,有屏风有书架,看上去像是一间书房。
书房的正中是一个木头雕成的小人,手中似乎还捧着一卷书。整个房间布局竟是和上官婉儿的小书房一模一样,而那小人也和她有些肖似。此时,李贤轻轻拨动了底下的机括,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过后,那小人竟是在书房中缓缓挪动了起来,一双手还轻轻摆动了两下,手中书卷更是忽高忽低,极为逼真。
看了这一幕,上官婉儿着实大喜过望,待要伸手去夺,却又怕弄坏了这巧夺天工的玩意。待到李贤合上,她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挣脱李贤怀抱下了地,旋即很是得体地行了一个礼:“谢谢贤哥哥!”
“小玩意而已,婉儿你喜欢就好!”
见小才女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木匣,李贤不觉微微一笑。他很喜欢后世的八音盒,奈何什么留声什么电池什么介质他没一样明白,只能借助能工巧匠的机括之力做几样小巧玩意。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如今就只能感慨自己的物理数学之类的课程学得太差了。
哄了一会小孩子,他不免问起上官家里头的大人。上官仪自然还在中书省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公事,上官庭芝则是外派公干去了,郑十三娘应友人之邀前去小聚,这么算下来,宅子里的正经主人除了那三个小小的男丁之外,就只有上官婉儿这么一个小家伙了。
“贤哥哥,今天你带我出去逛逛好么?”
上官小才女虽然还小,但已经有美人胚子的迹象,但若是就这么和小孩子耗一下午,他还不至于这么无聊。可正打算悄悄走人的时候听到这么一句,他还是有些头痛。小上官是神童不假,但他还准备去两个高句丽使节那边去晃荡一下,带着个小孩像什么样子?
“今儿个我没空,改天,改天我一定带你出去逛!”
然而,百试不爽的拖延绝学今儿个却失了效用,上官婉儿一把揪住了李贤的衣袍下角,认认真真地嚷嚷道:“我几天前就和阿韦姐姐约好了,说是在洛水上的新中桥会面。她答应我一定会出来,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言而无信?”
好嘛,这年头丁点大的孩子就知道信用了!李贤正没奈何的时候,忽然又注意到了四个字——阿韦姐姐?他这一疑惑,立刻就问了出来。
“阿韦姐姐就是阿韦姐姐嘛,是表姨娘的女儿,比我大几岁,上次来的时候和我约好的!”上官婉儿看看日头,生怕错过了时间,揪着李贤衣袍的手顿时又拽了两下,那劲道大得惊人,“贤哥哥,我知道你最好了,就帮我这一次吧!”
对于小孩子李贤向来是坑蒙拐骗一大套办法,否则也不会从小就把上官婉儿哄得团团转,此刻只需随便使个雕虫小技,转换了注意力就行。但冷不丁听到一个韦字,他的兴致顿时上来了,想到那两个高丽使节的住处似乎就安排在洛水旁边的通利坊,他便装作极其为难的样子答应了下来,顺带又让小婉儿许下了无数承诺。
和上官家的总管打了个招呼,李贤也不理会那可怜的人苦瓜似的脸,笑呵呵地牵着小家伙出了门。抱着她坐上了马,他又教她抓紧缰绳,自己则是一手揽着她一手控马,愣是把马速调到了平日的七八成。
头一次品尝那风驰电掣的滋味,上官婉儿竟是连尖叫也忘记了,一路上只顾着死死拽着缰绳强忍颠簸,就连眼睛也不敢睁。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到马速渐渐平稳,这才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四周景物飞一般地往后退,心里登时兴奋无匹。
她在家里也曾经坐过小马,但那都是仆人牵着慢行,哪曾有过如此惊险刺激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