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将金子留给女儿,怕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干出颠覆祖先基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债酒,终不是少年游。傅仰琛病中已久,这些陈年故事少有人提,思绪飘荡半晌,突然道:“婉初可是把东西都给了你?”
荣逸泽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笑道:“巡阅使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傅仰琛本就是想试探他,看他既不惊也不讶,心中猜测又明朗几分。若婉初把东西都给了他,他还如此锲而不舍地跟随,倒也算得上痴情了。
“三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未几他长长叹息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怕是时日不多了。就算那东西婉初给了我,我也是万万不敢要的。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用多少?守着那些东西不过就是废物一堆。阿玛的遗言,我是记着的。但博尧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就算到了地下列祖面前,他也说得过去。
“我同你说这些,是看你是个重情义的人。那东西现在你可以不拿给博尧,但是博尧年轻气盛难免逞血气之勇。等我去后,早晚同东洋人一战。那时候,还请三公子切勿计较个人恩怨,万事以国事为重。当然,万一三公子若是不识时务的角色,我傅仰琛就算是个死人,一样也能翻云覆雨。”
荣逸泽听他话语,心中肃然,却仍然摸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玩味地笑道:“人都道巡阅使是当世曹公,倒是不假。”
傅仰琛说了这么久的话,伤口已然开始隐隐作疼,拧着眉头静待那疼稍稍过去,才用叹息般的声音惘惘道:“怕都说我是‘当世曹贼’吧?你也不必疑心我话里真假。人生一世,褒贬自有春秋。我若是真想要那东西,你真当我没法子逼她拿出来吗?总归是我亲生妹妹。”
荣逸泽笑道:“我倒真是不相信巡阅使能有这样宽阔的胸襟。怕是对婉初有什么顾忌吧?”
他哪里是有什么顾忌,不过是想要俞若兰的一个答案。
他记得她临去前问他:“我都要死了,你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明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俞若兰冷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什么想要问我?”
他仍旧不语。
“好,你既然没胆子说,也没胆子问,你就当我没问过你。倘若你有一天要知道,你要么去黄泉下头问我,要么去问婉初。我留了封信给她,我看你同我说不了的话,同你亲妹妹就能张得了嘴?”
她面色不正常地潮红着,眉心轻蹙,笑靥如花。她的手已然没了血色,灰白灰白的,稍稍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他。他踯躅了又踯躅,正想去拉她的手,那双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慢慢弯了起来,蓦然落下。
傅仰琛伤口猛然疼起来,分不清是那天的疼,还是今天的疼。闭上眼睛,就看见眼里见她的笑眼渐渐凋落,渐渐模糊。他那时候就后悔了,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人生都到了这样一步,他还怕什么呢?
等到重伤之后,等到人生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出来,他更是悔不当初了。
那天婉初从后罩楼回去,听马瑞说砸了屋子里的东西,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他更渴望知道俞若兰留给他的话。难道真要到黄泉下头问她吗?怕是见都见不到了。
“我看得出来婉初对你有情,若不是顾忌你,当初也不会叫你走。那东西,你们放心守着,可我有一个条件。”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傅仰琛。
第二十五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婉初这场病来得很急。金令仪一直没回宿舍,她在宿舍躺了一整天,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在干燥和渴望里跋涉,昏昏沉沉的仿佛一直在往前走。明明累得虚脱,可那脚步怎么都停不下来。直到恍惚间又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家。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她一步一步往宅子深处走去。看见大堂的主座上,母亲正满面怒容。地上跪着一个少女,她身边站着一个少年。
是素瑾姐弟俩。婉初这时候才突然得了力气,原来这一场长途跋涉就是为了回到这里,把一切的悲剧阻断在此处。
婉初急匆匆地跑过去,拉住母亲的袖子,想求她网开一面,留他们在府里。可是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来话。
她急得直掉眼泪,可仿佛没有人看见她。她眼睁睁看着素瑾姐弟俩走出王府,她只能在后头一直追一直追。等他们走到了东门外,她好不容易叫出了他的名字:“劭岩,劭岩,别走!”
婉初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往后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怕,怕极了。如果母亲肯多一点宽容,她以后怎么会那么苦?她想让一切从这里停止,只要他们不走,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拉着素瑾手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模样是劭岩的样子,婉初却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是长大后的圆子。那孩子冷冷地对着她,一声不吭,就那样冷冰冰地望着她。
那目光冷得如屋檐下垂着的冰凌,直直地插进她心头。明明该是血流如注,可瞬间又被冰冻住,在她心头开出一大朵猩红又妖艳的花。
那孩子嘴角掀起一个厌恶的轻笑,轻轻地抛了一句:“我恨你。”然后转过身,拉着素瑾越走越远。
婉初只觉得疼得喘不上气,眼泪不住地往外翻涌。可一整天滴水未进,眼泪都干涩得涌不出来,封堵在胸前、鼻腔,又酸又涩又涨。
荣逸泽把她揽起来,看她紧紧锁着眉头,听到她梦里不安的呢喃,是被噩梦魇住的模样,于是轻轻叫她的名字:“婉初,喝点水。”
她的头枕在他肩上,荣逸泽一手揽着她,一手将水杯递在她唇前。水还没入口,却分明听见她叫着“劭岩”的名字。手下一滞,好像是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硬生生跌出十多丈远,再站起来,脑子有些眩晕。
她病中怎么叫起代齐的名字?难道这些日子的分别,足以叫人替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吗?还是真如同他自己从前所惧怕的那样,再深的感情总抵不过女人同骨肉的情分?
为了孩子,女人自然容易对着孩子的父亲发生爱屋及乌的感情。更何况,她对他姐弟俩带着一份亏欠的心思。代齐又是那样的一个人物,相处久了,女人怕都是难免会动心……
他心底恻然,等那酸涩将将过去,还是将水杯放在她唇边,给她喂了几口水。
下午从傅家出来,就直直地来找她。他心中卸了重担,一身轻松,兴冲冲地过来,却发现她正发着高烧。叫了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他就一直守着。
他在心里排演着各种各样的话,现在都像青石板里盘着的含羞草,一碰就卷了回去。越是碰触,越是卷曲藏匿得厉害。最后只剩一点云淡风轻的伪装。
看她喝了几口水,又沉沉地睡过去。荣逸泽将她放好,给她盖上毯子,攥着拳头支着胳膊静静地看她。
婉初觉得这一场噩梦好半天才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底的是柔软的袖子红色的光。她一时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同时落入眼底的,还有一个人的背影。
他背对着她,在窗前给花浇水。身材挺拔,白色的衬衫在阳光里将轮廓都描画成橘色,袖子卷到肘弯那里,能看到结实的小臂,头发依旧梳得光亮有型。这身影是想过千遍万遍的。
她猛然坐起来,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他,不是梦。
巨大的欢喜还没来得及从心里充满到全身,紧随其后的便是恐惧。一瞬间的失意后,越发的清晰,让她不敢贸然发出一点的声响,生怕惊醒了他,让这渴求的幻象消失。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原来就是这样的安心。
荣逸泽浇完了最后一盆花,那些花被她养得不成样子,枯的枯萎的萎。所以说,美人不见得能养好美丽的花。想着她平日里似乎总在认真地做着错事,他明明知道,却又宠着不忍心去点破。
他唇角含着笑,转过身,正看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便笑得更开了些:“你醒了?饿不饿?”边说边放下洒水壶。
婉初避过他灼灼的眼神,一眼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心头一震。
分手的时候,他手上是没有戒指的……她把头垂得更低了低,把眼里的委屈压了回去。攥了攥毯子,手落在胸前。脖子里丝绦上系着他送的戒指,这会儿透过薄薄的衣衫,生愣愣地硌她的手。
那小动作落在他眼里,他看得清楚,她手上的戒指摘掉了。她答应过他不摘的,结果还是摘掉了,他想。
心里再怎么难过,面上仍然风云不动。他走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却又带着客气的收敛,问她道:“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婉初摇摇头,他现在是谁的什么人?总归不是自己的。是自己丢掉的,还痴心妄想他等在那里吗?咬了咬唇,低低道:“有劳三公子,不用麻烦了。”
三公子?她竟然叫他“三公子”?两个人生分成这样吗?
“你病成这样,不吃点东西,身子马上就会垮的。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买点点心和粥。”说着起身就要出门。
“不用了。”婉初冷然婉拒,她有什么资格再享受他的关爱呢,半晌后抬头看他,“三公子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荣逸泽心底蕴着气闷。找她有什么事情?他找她能有什么事情?还是真的要有什么事情,才能来找她吗?她现在就这样不待见他了吗?要是先前他同她也有个孩子,怕也不能这样干干净净地一刀两断吧。老天怎么就没给他一个孩子呢?现如今叫她这样一副霜冷面孔、硬石心肠地对着他。
干咽了这口气闷,还是寻了个冠冕的“事情”来,温声道:“岚岚要结婚了,她想请你做女傧相。”
婉初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同韩朗吗?”
荣逸泽点点头。
婉初这才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我知道他们会有好结果的,他们确实是合适的。”未几,那微笑又淡了下去,“我怎么能去做女傧相呢?你知道这不合适的。”
荣逸泽想靠近她一些,又怕唐突了她,努力寻一点轻松:“岚岚说,如果你不做她的女傧相,她就不嫁人了。”
婉初疏淡地笑了笑,摇摇头:“她要真想嫁人,不管我做不做女傧相,她都会高高兴兴嫁人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
荣逸泽却觉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她真是一副不愿意敷衍自己的样子。也是,接受什么东西往往没有理由,不过是心底喜欢;只有拒绝,才会有借口,那借口背后,不过就是“她自己不愿意”。
她是真的不愿意再同自己有瓜葛了吗?他这时候真是后悔了,当初看到她留的金子就该找过来。他还笃然自信地等什么呢?等到现在,好好的一份感情,变成一场刻舟求剑的滑稽戏。“你要是不去,她婚结得都不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