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原不就想她死了也不能跟荣三在一处吗?怎么她真正地去了,心却是这样的疼呢?

胸腔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正卡在他的咽喉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本就是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

他的心头是被洪水淹过的一片茫然,他沉在水下,似乎是永无天日的绝望了。

他进了沈府,沈福早在门房候着他,见他进来,忙上去对他耳语几句。沈仲凌的脸上变得阴晴不定。

果然,进了大厅,灯都燃着,主座坐着梁莹莹,她低着头喝着茶,脸上也没什么情绪。

晚香一见他,霍然起身,娇弱弱地低声叫了一声“二爷”。

沈仲凌见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只皮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眼睛盯着她,声音却是冲着梁莹莹的。

晚香欲言又止,咬着唇不语,眼眶子倒是红了。

梁莹莹瞧着两人这眉目传情秋波频送的模样,心头是恨怨难当,可还强扯了一张笑脸:“应该是我问问二爷什么意思才对。放着妹子一个人在书院里头,也不早点带回家?妹子也是标致人物,看着也温柔,二爷既然破了人家的身子,就该给个交代。不然让人知道堂堂京州军督办整天混迹勾栏,总不是个样子。”

沈仲凌却是不语,实在是他的心还在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婉初而痛着。但他那不动声色的样子,让梁莹莹更是恼怒。

放下茶盏,她挺着肚子走到晚香身边,拉起她的手:“你看我现在有了身子不方便,有个妹妹帮我伺候二爷,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可声音里头听不到半点高兴的影子,那“伺候”两个字分外的刺耳。

晚香垂首躬着身子跟梁莹莹道:“二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晚香怎么敢痴心妄想呢……”

“既然人都接来了,就让福叔找个地方住下吧。”说完,沈仲凌谁也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觉得什么都是烦的,什么都是乱的。

他一直憧憬的生活,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他和婉初。简简单单地过日子,一点点柴米油盐的小快乐,一点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小幸福。春天赏花,夏日泛舟,秋来赏月,深冬煮酒。怎么就成了奢望?怎么他的生活,一不留神就到了这个乌七八糟、混乱不堪的境况?

什么都没了,婉初没了,爱情没了,婚姻没了,生活没了,什么都没了。他脑子木木的,不知道去哪里,仿佛哪里都去不了,走来走去都走不出这个把他困得死死的无形的城池。最后只能混混沌沌地到房间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梁莹莹看着他的背影,牙咬了又咬,冷冷地笑了又笑。拿着一个帕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丢在地上,是恨不得再踩上两脚的模样。然后在小秋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晚香把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咬了咬唇,却并不言语。

梁莹莹到了房间才发现沈仲凌却已经躺在床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感谢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吗?所以才来自己房间留宿吗?这是在可怜自己吗?

想到“留宿”两个字,心里头止不住地泛着恶心。

原来和别的女人同侍一夫,是这么个恶心的感觉。那么,不能只让她恶心,她总要让大家跟着都恶心才叫公平!

她一开始听到她的名字,以为也是个“婉”字牵动了他的心事。可人叫到面前,让她抬头看来,除了身段有几分像,其他并不是像婉初的。论相貌、论出身、论家世、论学识,哪里比得上婉初好?哪里比得上她好?

他爱晚香什么呢?还是如同父亲说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那么你既然喜欢,我就给你赎出来,送到你的床上。你不是深情不移吗?不是人人都说“京州凌少最君子”吗?

傅婉初前脚才离开几天,你另娶别人是身不由己。那么纳妾呢?那总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有一天,再遇着傅婉初,你有什么脸面呢?

她心里头巴不得看这样的状况。可是她却忘了问自己,这样的境况自己又得着了什么好?

沈仲凌却像没事儿人一样,闭着眼睛睡觉。可她知道,他是没睡着的。

梁莹莹心中火气又高了一截,故意翻着日历道:“我看了看皇历。虽然咱们都受过新式教育,可晚香妹子怕是还会在意那些。下个月初五,是个好日子,要不就是下个月十八。二爷中意哪个日子,把晚香接进门?可惜那小园子卖掉了,不然,晚香住在那里倒是合适。”

沈仲凌翻了一个身,不言不语。

梁莹莹看他没有反应,还是不甘心,又道:“二爷也是的,妹妹今天刚来府里头,不知道她怕不怕。一个人也挺可怜,听说是父亲欠了赌债卖进来的。好在身子还干净,跟别的不三不四的男人也没什么瓜葛……”

沈仲凌终于霍然起身:“你是要我过去?好,那我就遂了你的愿!”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莹莹的怒气终于冲破了屋顶。她不过想让他软语哄上几句,道个歉,赔个礼。哪怕是找借口说说这事情,都不会让她这样生气。可他却是这样一副神情,连架都不屑跟她吵。

梁莹莹伸手拿起一盏台灯摔在地上。可还是不解气,又把屋子里头的东西砸了一遍。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这就是自己挑的男人吗?原来皮囊千千万万种,内心都是一样的。

小秋在外头听见了,吓得也不敢进来。只等她气头过了,才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姐,您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是啊,她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原以为挑个好的,挑个自己喜欢的,却忘了去问,挑的这个是不是最爱自己的?前头的,原都不重要,最后的才是最紧要的呀。可是都回不去了,回不了头了。既然难受,大家就一同难受吧。

晚香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她终于离开了红袖招,她终于当了有钱人的姨太太。她见过不少嫁出去当外室的,可如自己这般的良人、少年英俊的,有几个?

开始以为梁莹莹找上门来是要找自己麻烦的,她也不怕。入了风尘,谁还没遇到过几回被打的事情。可梁莹莹当场就用五百大洋赎了自己的身。她知道,这个太太不是个善茬,于是她就一味地放低姿态。不就是下跪弓腰、伏低做小吗,于她都不算什么。

沈仲凌进来的时候倒把满怀心事的晚香给吓了一跳,看了她惊恐的模样,沈仲凌烦躁的心终是沉了沉。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正是深冬。掀开被子径直躺下,带着一身的凉气。

晚香猜到这是被太太赶了出来,却不多话,也跟着躺下来。

开始两人还分开着,渐渐地,晚香往他那里挪了挪,他却并没有动。晚香这才大了胆子揽着他,低声说:“二爷出来的时候也不添件衣衫?”

沈仲凌只是不语。

晚香又小心道:“二奶奶是生气了吗?要不,二爷还是送我回去吧……这些日子能得二爷青睐温存,就算晚香明天死了,这辈子也是值了……”话到这里竟然哽咽了。

沈仲凌叹了口气,他的脑子里被婉初死去的消息撞击得还没回过神,耳边听她几分姑苏白话,分明是婉初在耳边呢喃哭泣的模样。

他一把拉过她趴在自己身上,吻了吻,柔声道:“别胡思乱想的,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晚香听他如此柔情万种,便微微动了情,在他唇上吻了回去,将自己贴了上去。

沈仲凌闭上双目,那些心思那些烦乱倏地都被赶走了,剩下的只有身体的欢愉,替代那挥之不去的痛苦。不用想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人间何处不销魂呢,那就把他的心都带走吧。

婉初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迷迷糊糊里,醒一阵睡一阵。醒着也不是全醒,好像是听到有人说话,却又不知道是谁;睡着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宁静地睡,而是不停地做着梦,一段接着一段,怎么都没个完。

她好像又回到自己小时候,每次去听戏都是兴冲冲地去,困恹恹地回。半睡半醒的时候,还知道背着自己的是谁。若不是父亲,她便哭闹着不走。只要父亲一背上她,她就睡得特别的香。

人和人的怀抱是不同的,人和人的脊背也是不同的。人天生仿佛就有一个合衬的怀抱、合衬的脊背,让她停栖,容她安眠。自离开父亲后,再没一个这样宁静的地方,她就这样一直飘着飘着。直到遇到那一个人,才让自己真真正正安心地睡下,一睡就是这么久。

这一回,她是被狗叫声叫醒的。

汪、汪、汪……还带着空旷渺远的回音。鼻子里钻进了烟火的气息,是有人烧火做饭的味道。她被这人间烟火的气味唤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屋顶灰败的屋梁。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时候挑帘子进来一位老年妇人,灰布袄黑棉裤。看她睁开眼睛,便笑着走过来,放了一碗热粥在边上:“小嫂子,你可算醒了!来吃点粥吧。”

看她想要坐起来,于是帮着她在后背垫了枕头,坐在炕上端着粥喂她吃。粥汤不稠,大约煮了很久,却是黏黏腻腻的。她一勺子一勺子慢慢地喂给婉初。

婉初是真饿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得见底了。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多吃点,就好得快。你可是好阵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婉初谢过她,这才打量四周。泥坯房子,说家徒四壁也丝毫不为过。

女人看她打量,忙道:“家里穷,怠慢小嫂子了。”

婉初摇头笑笑,突然想起荣逸泽来:“大娘,您可看见跟我在一处的男人?“

女人面上笑纹更重:“别担心,你男人去打柴了。”

婉初被她这一说倒是不好意思了,但听说他能去打柴,定是完好的,也放心了。

女人拿着碗道:“小媳妇,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厨房再给你蒸几个馒头。看天色,你男人快回来了。”

婉初又点头谢她,目送她出去。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是粗布的里衣,身上盖着一床旧棉絮,虽然是旧了,可是倒也干净。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院子里的狗叫,接着是人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头发像凌乱的草窝一样,下巴上是青青短短的胡碴。身上穿着带着大补丁的粗布灰黑棉袄,棉裤上还系着绑腿。只有两只眼睛还是兀自带着熠熠星光。

婉初一见他这副模样,分明一个庄稼汉,同素日里有款有型的世家子弟完全就是两个人,扑哧笑了一声。

荣逸泽知道她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径直坐在她炕上,抬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好歹你的烧退下去了,烧烧停停的七八天,总不见好,吓坏我了。”然后就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