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没一处能寻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无须多加关爱,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顺意。
开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放开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张大单,兴冲冲地等着父亲夸赞。可父亲知道后也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而已,还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诗得的称赞多。
那天,他心里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样,也不见母亲搂在怀里,也不见父亲欣慰夸奖。觉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里藏着不忿,在大门口遇着衣着光鲜香气袭人的小三。不知道怎么,就看着碍眼了。于是他吓唬小三,说父亲要找他。
父亲对小三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无非是要教训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头闯了祸,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给搅黄了,却转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气得宋家老爷子说要和荣家打官司。
小三没料到自己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吗,也不是没挨过。与其被下人扒光衣服还不如自己先脱了来得磊落,反正他是不会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边走边脱衣服,从大门走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是赤条条一个。
父亲这时候跟好友从厅里头出来,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骂一句:“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小三眼珠子转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恼,笑道:“天气好,少爷我出来遛遛鸟!”
然后挺着腰,冲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鸟了。
附近的小丫头们见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窜。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时嘤咛惊叫不绝于耳。小三却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亲丢了脸面,小三自然是脱不了一顿打。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抬进屋子里头,他才迈着方步,悠闲冷眼地去瞧小三。
小三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就骂他:“荣老二你跟着爹学做生意,真是越学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被小三那模样逗乐了,拿了听差递过来的药,给他敷药。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你的鸟也是能随便拿出来遛的?不怕人笑话!”说着话,手下可不轻。
小三又是一阵哀号:“笑话什么!……我知道你恼我遛了自己的鸟,疑心别人去猜你的。下回咱俩一起遛遛,让他们好好瞧瞧,不是当哥的就比弟弟的鸟大……”
还没说完,他手下又重了几分。小三只好嗷嗷求饶:“哎哟,好哥哥,你可轻着点!爷的屁股都给你揉烂了!……我知道,你的鸟大,好了吧!”
他心里头爽气了以后,才放轻了手:“你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
小三龇牙笑道:“咱们家有你就够了,小爷我才不愿意学那些费心费力的东西。”
被他揉了几下屁股,小三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哎哟,瞧不出来,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这几下揉得舒服,来,再给小爷揉揉……”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他的心里却是暖意横生。再怎么荒唐爱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张床上睡大的,是血脉相连、心灵相犀的手足。他怎么会想去吃他的干醋?他是当哥的,这个家他理应担着。
于是更用心用力地跟着父亲做生意,没出多久,荣家的单大多都是他出面谈的,账也多是经他的手的。
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来说带他去开开眼,送个生辰礼物。这天两人特意穿了母亲给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处书院。
小三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群姑娘,先是让她们猜猜谁是二公子,谁是三公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孟浪惯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随他去闹。
小三学他学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风后头再出来,就是另一个二公子的样子。姑娘们指指点点,却是谁也分辨不出来。最后一闹,齐齐地围上来敬酒。喝着喝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头。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里才安下来,轻声安慰他:“应该就是求个财,有哥在,你别怕。”
他就是素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半大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可也得强作镇定,他要是乱了,小三怎么办?
小三向来大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半夜的时候,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都绑来了?”
“是……都杀了?”
另一个声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小的留下吧”?那么外头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做生意也是随了父亲,老成狠辣不择手段。他想,这是得罪了仇家了。
等外头静下来了,小三却凑到他耳朵边快速地说:“这是冲着你来的。说来说去都怪我,着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乐都享受了,人活着够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纪大,咱家没了你就撑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咱们生辰的时候给我多烧点纸钱,多烧几个漂亮纸人姑娘就行了……
“爹总说‘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想起来,生我其实就为了给你挡这一劫的。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吗?”小三说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脸快速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小三又说:“你说我出去能干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其他的都不会。你不一样,等你出去给咱们报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里头你就跟我争着当哥,现在让我也当回哥……”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头铁链子响了,有人开锁推门进来。那人蒙着脸,压着声音问:“谁是哥?”
小三挡在他前头,冷冷道:“我不仅是哥,还是你爷爷。”那声音和表情竟然学得一分不差。他刚想说什么,枪声就响了。小三应声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