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皇帝不信。

因为对方不可能那么快清醒过来,就算醒来,也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自己确认一下。

这一动,崔不去放在肩膀上的手就滑开了。

“陛下,这里暗道很多,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崔不去在身后道。

“此人模仿朕之音容,惟妙惟肖,若非朕知道自己是真的,怕是都要错认了,若让他逃出去,恐怕又是一桩麻烦。”

皇帝弯下腰四处摸索,地上除了粗糙砂石之外,别无它物。

他皱起眉头。

不可能。

皇帝明明记得,假隋帝摔下来的时候压在他身上,被他狠狠推开,脑袋撞在石雕上,很可能流血了。

四周的确也飘荡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摸到了一点未干透的湿痕。

果然是这里。

那假隋帝呢?

“应该就在这附近。”皇帝低声对崔不去他们道。

他觉得对方可能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出声了。

但崔不去他们也没回应。

“崔先生?长孙?”

皇帝感觉不对劲了。

方才崔不去和长孙菩提二人,明明就在他身后几步,怎会没有听见?

忽然间,皇帝摸到东西。

像是一只脚,温热的,却没有衣裳覆盖,脚背糙如鳞片,坑坑洼洼。

滴答,滴答。

水声从上落下,滴在他的额头。

皇帝下意识伸手一抹。

黏腻,腥膻。

不是水,而是血。

噌的一下!

亮光从旁边升起。

皇帝猛地扭头,看见长孙菩提捏着一个火折子。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身体忽然僵住,视线一点点转回自己头顶的方向。

一个人。

不,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它只有人的四肢,头发全都掉光了,从脸到头皮,无不泛着红色,像是被开水烫熟,铮亮发肿。

皮肤上面却密密麻麻,被凿开无数孔洞,黑色或白色的虫子在那些孔洞里钻进钻出。

就连原本生着两只眼睛的地方,也变成两个空洞,似有两团幽幽黑火,毒蛇盯住猎物一般盯住皇帝,令他无法挪动。

手脚鳞甲遍布,指甲长而泛黑,尖利无比。

皇帝自忖见识多广,可也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怪物。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倒抽一口凉气!

目光触及那些虫子时,皇帝只觉浑身寒毛悉数炸起,恨不能立刻神魂出窍,远离此地,不用再面对怪物。

难怪方才连长孙和崔不去二人都含糊其辞,恐怕没有人能看见如此怪物时还淡定自若。

皇帝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手还放在怪物脚上,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立马抽手回撤!

怪物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同时抓向他的天灵盖,迅猛如雷!

皇帝几乎还未反应,就感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连后退都不及。

此命休矣!

他心头冒出这个念头,随即火光骤起!

长孙反应极快,在皇帝还吓懵时,他就已经掷出手上的火把。

火把正中怪物的脑袋,它吃痛后退。

“尊使!”长孙喊道。

没有人回应。

崔不去不见了。

火把落在地上,映亮了地上一滩不知何人留下的血迹,却没有照出崔不去的踪影。

怪物低低咆哮,重新扑了过来,长孙将皇帝往身后一推,飞身上前与怪物缠斗。

他只能以掌风逼退对方,却不敢近身接触,因为崔不去说过,对方身上那些虫子,全都是蛊虫,若不慎入体,便会像之前那样身中蛊毒。

狡猾的蛊虫不会急着冒头,它会选择在体内蛰伏,选择最好的时机再突然发作。

像之前裴惊蛰那样,能及时被剜出来的少之又少,更多的则会像雁荡山庄那些人一样,蛊毒入脑,癫狂受制,最终药石罔医。

如此一来,与怪物的周旋就更加费劲,长孙为了等崔不去,原本可以带皇帝立刻就跑的,不得不在此拖延工夫。

皇帝贴着墙壁不敢妄动,嘴里也在喊崔不去。

但崔不去始终没有出现。

长孙菩提无法再拖延下去。

皇帝还在一旁,他必须先保证皇帝的安危。

这是责任,也是崔不去的交代。

怪物被激发凶性,每一次扑来都需要长孙多花费一点内力去阻挡。

他忽然发现这怪物也是有智慧的,一步步诱敌深入,最终消耗掉长孙的真气。

长孙咬咬牙,又一掌逼退怪物数步,转身抓起皇帝往后飞退,奔入无边黑暗。

怪物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崔不去静静站着,后背贴着冰冷的石墙。

他几乎能感觉到墙上石雕的轮廓,那应该是佛教里的天龙八部在听法的典故。

但他出不了声,因为喉咙被紧紧扼住了。

扼住他喉咙的人离他极近,面对面,气息很轻,偶尔也会有一点热气喷在他的脸上。

黑暗中,连对方轮廓都辨认不出,但崔不去知道对方是谁。

此人用的是左手,指骨修长有力,干燥冰凉。

江湖上惯使左手的人不多也不少,但能闯入此地与他过不去的,就只有一个了。

萧履。

直到怪物追着长孙和皇帝远去,萧履才缓缓松开崔不去的脖颈,转而点了他的痹筋。

“崔尊使,我们又见面了。”

“萧楼主,幸会。”

二人的招呼打得熟稔亲切,就像暌违多年的故交好友重逢,毫无隔阂疏离之感。

但崔不去知道,要是让萧履选,他肯定不愿意下来。

八成是因为那假隋帝被凤霄扔下来,他才不得不过来寻人。

崔不去咳嗽几声:“方才那凶兽,是怎么回事?”

萧履道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就笃定我一定知道吗?崔尊使未免太高看我了。”

崔不去道:“地宫用来供奉八宝,兴许会有机关阵法或各种毒物,却绝不会有这等妖孽凶兽,它身上布满蛊虫,分明是活人被扔进蛊池里,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全身肚穿肠烂,被蛊虫侵蚀占据身躯,化为行尸走肉,只知杀人的凶物。”

蛊人还不是随随便便挑一个人就能制成,须得是身体强健,最好武功也不错,才能经受得住一波波蛊虫钻进自己皮下,深入五脏六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最终活活疼死。

为了养成方才那样至阴至凶的怪物,始作俑者只怕没少花费力气。

萧履沉默片刻:“那蛊人生前,乃是南华派大弟子宋云涛。”

崔不去惊愕:“窟合真来中原不过几月,宋云涛却已失踪了三年有余,为何会落入他手?”

萧履叹道:“当年南华派内讧,掌门再娶年轻貌美的新妻,妻子却看上大弟子宋云涛,导致掌门与其妻大打出手,一拍两散,宋云涛为了寻找他师父,孤身远赴塞外,后来就没了音信。可惜了,宋云涛天分不错,原本有机会接掌南华派,重振门风,却身遭不测,毁于一旦。”

崔不去:“此事萧楼主没有参与其中吗?”

萧履:“我若说没有,你信吗?”

崔不去淡淡道:“我信。你虽然不择手段,却不屑说谎。”

萧履笑道:“若你肯放弃大隋阵营,我们一定会是心有灵犀的至交。”

崔不去没有接话,反是问道:“你们怎么发现这里的?”

萧履道:“阿史那氏。”

他只说了一个姓氏,崔不去只稍片刻,随即就回想起这个姓氏与之相关的来历。

“阿史那皇后?”

萧履赞赏:“不错。十五年前,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下嫁宇文邕。”

突厥人信佛,阿史那氏也不例外。

但当时,因佛教壮大,威胁天子威严,宇文邕下令灭佛,驱逐僧侣,连带大兴善寺也被毁去一些外墙塔林,据说因此有人发现地宫的其中一处入口。阿史那氏得知之后,命人进去一探究竟,可惜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此事无疾而终。

地宫入口很快被重新封上,阿史那氏却上了心,让人在藏书阁搜罗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册,并送回突厥。

崔不去听罢,蹙眉道:“这么说,晋代那本大兴善寺兴建图,是落在突厥人手里,又到了窟合真手上?”

萧履嗯了一声:“该寺兴建之初,佛像俱以木棍芦苇塑形,再以白泥加固上色,唯有大雄宝殿里的佛像例外,这座佛像中空下连地宫,内里空间广阔,外通气孔,早在你们皇帝将这里戒严封锁之前,我就已经进来了。”

崔不去先时以为敌人会假作某个僧人,又或皇帝身边的随行人员,从而潜入寺庙为乱,却没料到对方走了这一步棋。

的确始料未及。

萧履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不过,我也没有想到突厥人会选择这时与我闹翻,本以为,起码要等我掌握大局,窟合真才会发难。”

但窟合真显然没有按照常理来。

对他而言,萧履跟隋帝没有什么区别,两者都是能够推动他的计划,让中原北方彻底乱起来的关键人物。

崔不去:“所以,萧楼主,现在我们同坐一条船了,在离开地宫之前,你我最好合作。”

萧履笑道:“我同意,请。”

崔不去:“你知道路怎么走?”

萧履:“我不知道,窟合真不会将图给我的,所以只能委屈你,在前面带路了。”

不再多言,崔不去默默动身。

假隋帝方才一直被萧履点了哑穴,出声不得,萧履一只手轻松将他拽起,跟在崔不去后面。

甬道幽深,黑暗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假隋帝半昏半醒,步伐凌乱,尤其刺耳。

假隋帝的作用虽然很重要,但从萧履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对方在云海十三楼里恐怕没有什么地位。

更有甚者,只是萧履物色来的一个傀儡。

傀儡只需要做好傀儡的本分,他心里在想什么,恨不恨萧履,萧履完全不在意。

三个人,三份心思,各怀鬼胎。

萧履让崔不去走在前面,自然是存了有什么危险可以让他挡在前头的心思。

但崔不去什么也没说。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在记路。

崔不去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

“石壁上的石刻,一直在重复。”他忽然道。

“什么意思?”萧履扬眉。

“方才起步时,我摸到的是一幅天龙八部听经图,接下去依次是萨捶那舍身饲虎、善友太子入海取宝等,但现在,顺序又再重复了。”

萧履:“也许是同样的图?”

崔不去:“不,就算同样的图,细微处也会有差别,我记得自己摸过的东西,的确是同一幅。”

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重复走回头路。

萧履叹了口气:“我现在开始后悔,没有问窟合真要大兴善寺的地宫图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