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黄略终于出声,“前两年,光迁郡实行捐粮减租,纵有些小灾,我们也能自给自足,今年不幸遇上大灾,朝廷除了赈粮之外,还须各位出力,与前两年一般,定下捐粮免租之策,只是具体怎么减免,还需各位共同筹谋,出出主意。”

大家面面相觑,又是那个讨人厌的李十四当了出头鸟:“黄府君,方才我们都说了,并非我们不肯捐,实在是没有余粮可捐了,别说免租,就算朝廷将未来十年的租子都免了,今年我们也是捐不出粮的啊!”

容卿觉得今晚这顿饭吃得糟心极了。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摸清光迁县的一些情况,今晚存了下马威的心思,甚至还想在崔不去面前出点风头,将他的气势压下去,却没想到今夜处处不顺,非但地主们不配合,光迁县这些官员们也不怎么积极。

那两幅匿名画作到底是谁送给他的,容卿本想借着这场宴会摸出点端倪,谁知官员地主们的反应却让他反而陷入被动的境地。

身旁的崔不去一直没开口,对方肯定在看自己的笑话吧,容卿暗自想道,心情更郁闷了,喝酒的次数不知不觉频繁了一点。

崔不去固然觉得容卿太嫩,今夜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容卿身上。

李十四起初的表现很容易让他以为对方是凤霄假扮的,容貌年纪全部改变不奇怪,乔仙也能做到这点,先前他们在西突厥时,也玩过一手易容。

而且李十四行事太过高调,很像凤霄的作风。

不过,当他看见李十四去向县尉武义敬酒时,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谄媚神色时,想法却又有点动摇了,因为凤霄似乎还从未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姓凤的也许吊儿郎当,看似不把任何事情放在身上,实际上傲气极重,除了自己,谁都瞧不上,要他对某个人伏低做小,似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李十四只是李十四,应该与姓凤的半点关系都没有?

崔不去敛眉低目,头一回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困惑。

按理说,他悄无声息离开京城,此时的凤二就算察觉他不在,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锁定他的去向,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追过来,弄出一个新身份,那么,他何必如此多虑,何必看见谁,都想起凤二。

第134章

崔不去在观察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观察他。

不过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容卿身上,毕竟他才是本场主角,而且崔不去的表现实在太低调了,他更像一个经常做文书的吏员,很少露面,很少见识过大场面,头一回身处这样的宴会之中,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羞涩,话也不多,与别人交谈时很拘谨,被李十四这样的纨绔子弟唐突了也一时无法。

容卿没有帮这位幕僚解围,两人之间甚至交谈都很少,神色不掩疏离,这说明容卿跟他的幕僚也不亲近,更说明容卿身边无人可用了,不得不匆忙找了这么个人滥竽充数。

容御史果然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初出茅庐,一知半解,这样的人来到光迁县,只能傻乎乎地被牵着鼻子走。

一些人若有所思,一些人则放下心,松一口气。

容卿不是没有察觉旁人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拍案而起,质问他们,这样只会让他更加被看轻。

杯中的酒带了一丝青草甜味,应该是当地特有的,一杯下肚,回味犹甘,他望着酒波微微荡漾,眼皮已是有点沉重。

崔不去只会冷眼旁观,但崔先生现在是容卿的人,不劝就不正常了。

“郎君,您还是少喝一点吧,黄县令在看您呢!”他低声地劝,谨小慎微的语气。

“不用你管!”真是酒壮人胆,容卿之前对他还有几分忌惮的,此时已是完全放开了。

崔不去露出无奈之色,他白着脸咳嗽两声。

边上奉酒的侍女忍不住弯腰附耳,柔声道:“郎君,府中有青桔酒,不醉人的,可要拿来?”

崔不去讶异抬眼,对上侍女的清秀面容,后者脸颊一热,微微垂首。

“那就有劳这位娘子了。”

侍女小声道:“不劳烦的。”

她心道这位先生虽然看着年纪略大了点,却是很温柔体贴的,似她这种良民,被短雇为婢女,在县衙后院帮忙伺候,过两年就可嫁人了,若能嫁个似崔先生这样的丈夫,年纪大的更懂疼人,可不是极好?

想到这里,侍女的脸颊越发烫热了,匆匆扔下一句“我叫橘儿”就去拿酒了。

崔不去没想到自己现在变成郁郁不得志的御史幕僚,还能招来一段桃花,但他没有心思多想,因为黄县令果然举杯走来了。

“容御史远道而来,下官本该盛宴款待洗尘,奈何忽逢天灾,光迁县自身难保,连这宴会也寒酸不已,还请容御史多多体谅。”

容卿慢慢起身,他的神智大体还是清醒的,只是举杯的手微晃。

“不知杨使君何时能到来?”他问的是光迁郡郡守杨云。

黄略面带歉然:“郡治之内,受灾之地甚广,杨使君忙于公务,方才着人来通传,说今日约莫是来不了了。”

容卿很恼火。

他今晚会来赴宴,其中一个原因,正是黄略说过,今夜的宴会,杨云一定会出席。

但并没有。

非但杨云没有来,甚至也没派司马主簿之类的副官过来解释,仅仅让下人跟黄略说一声就罢。

怠慢之意,显露无疑。

整个光迁郡,从上到下,没有人将他这个御史放在眼里。

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担心容卿会回去告状。

因为杨云是皇亲国戚,天子堂侄,还与太子杨勇关系不错,所以他有恃无恐。

容卿也没法证明光迁郡官员怠职,这场水灾至今,官员们努力救灾,粮仓因此被清空,城外洪水还未退,光迁县县令也努力收容了许多难民,如果容卿信口雌黄,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若我是你,今夜就不会来赴宴。”耳旁忽然响起崔不去的声音。

容卿心生厌烦,又不自觉竖起耳朵。

“你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要他们割肉,不如当街抢劫还更快,杨云不会来,也在情理之中。此行之前,我已经派人查过,光迁县虽然多雨多灾,前两年也有水患,但不像今年这样洪灾暴起,水淹四塞。”

容卿心头一动,忍不住道:“也就是说,前两年根本就没到捐粮免租的地步,杨云和黄略在欺君罔上?”

崔不去目视宴席,神色未变。

“据我所知,开皇元年,光迁征粮五千石,去年,又征粮三千,今年洪灾之后,朝廷义仓就送粮过来,可现在,黄略居然说官仓粮食已经告罄,你敢信吗?”

容卿喃喃道:“我料得不错,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崔不去:“若我是你,就不会打草惊蛇,到了之后先调查清楚再说,若有罪证,哪怕是拿着他们的家眷威胁他们,再杀一批,抓一批,人头滚滚而下,局面自然就打开了。杨云也好,黄略也罢,他们若是敢闹,那就干脆闹大。”

他声音本来就低,只有容卿能听见,虽然慢声细语,娓娓道来,容卿却被他话语里的森然杀意慑得激灵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左月使,容卿想起与崔不去有关的诸多传闻,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刚过去没多久的千灯宴之变,连乐平公主最宠爱的人都敢动,还有谁是他不敢杀的?

容卿心头一寒,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你这样办,其中必然会有被胁迫受冤枉之人,我们是来激浊扬清,不是来大开杀戒的!”

崔不去诧异:“那敢问容御史如今激了多少污浊之气出来?”

容卿压着怒意:“你不必激我,我是绝不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否则我堂堂御史,又与左月局鹰犬有何区别?”

没等侍女橘儿将青桔酒送来,容卿已经酒意上涌,跟崔不去说的这几句话,就耗尽他仅余的清明,容御史晃了晃身体,一头栽倒在酒桌上。

崔不去担心地摇晃他:“郎君!郎君!”

县丞李沿见状感叹道:“容御史为了灾情实在是操碎心,连日奔波,积郁胸臆,才会如此容易醉倒!”

黄略忙让人扶容卿去歇息,崔不去见状也想跟上,却见黄略笑道:“崔先生这几日跟着容御史到处跑,也辛苦了,今夜就好好放松一下吧!容御史是贵客,宴席还未散便倒下,为了你家御史,你也得给面子多喝几杯才是!”

崔不去推却不过,还真喝了两杯,然后双颊便肉眼可见地绯红起来,他连连摆手,一边咳嗽一边道:“真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见他狼狈模样,李沿武义等人都笑起来。

“崔先生真是实诚,让喝就真喝!”

“可不是,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看崔先生比容御史豪爽多了,不知容御史此行可还有别的打算?”

玩笑之中,不知是谁,有意无意问了一句。

崔不去摇摇头,以手撑额,不胜酒力。

“我也不知,郎君去哪儿都不肯带上我,他、他不信我!”

七分诉苦,三分委屈,崔先生双目微红,似有流光,看来是真醉了。

见问不出什么,众人对他也没了兴趣。

唯独四处敬酒的李十四又溜达过来,手里握着一杯斟满的酒,非要塞到崔不去手里叫他喝。

崔不去想推,对方还沉了脸色。

“怎么,崔先生能喝别人的酒,就不能喝我的?我给的酒是有毒,还是怎的?”

崔不去眼神迷蒙地看他,流露出些许不解和无辜。

李十四笑嘻嘻抓着崔不去的手,半强迫他将那杯酒喝下去。

“崔先生,你既然混得如此不如意,为何不换个东家呢?”

“什……么东家?”崔不去眨眨眼,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没听明白。

李十四:“容御史古板又固执,在这种人身边,连点油水都没有,崔先生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吧?容御史乍到光迁,就想大干一场,却没问过别人愿不愿意,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崔先生没必要抱着一块烂木头跟着沉下去吧,何不就此机会换个新东家?”

崔不去蹙眉:“崔某一介书生,读书不成,只能写写文书养活自己,除了容御史,又有什么新东家会要我?”

“我们李家,乃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大家,我身边,正好也缺个会写文书的,你若跟了我,保管你不必像现在这样清贫,容御史能给你多少,我翻一番便是!”李十四豪气道。

崔不去皱眉不语,似陷入纠结苦恼之中。

李十四也不急着对方答复,反是借着自己背对众人,其他人又在喝酒闲聊,不大注意这边的机会,拇指在对方手腕的嫩肉上摩挲,粗糙触感令崔不去微微一震,面上红晕又深了一层。

崔先生就是再糊涂,也知道李十四在调戏他。

李十四见他面露愠怒,又嬉笑着凑近几分:“崔先生,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为你着想,你在容御史身边,日子过得苦巴巴不说,指不定连性命都有危险,你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了,就到祥记饭庄报我的名字,掌柜会帮你通传的。”

炙热气息又近了几分,崔不去甩开他微微后仰。

“李郎君。”

李十四嬉皮笑脸:“去掉最后一个字多好!”

崔不去咳嗽两声,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敢问李郎君,你可认识一个姓凤的人?”

“风?”崔不去的嗓音低哑婉转,李十四许是听错了,疑惑道,“我祖上八代都没认识过姓风的,你问这个作甚?”

崔不去淡淡道:“许是我认错了吧,他与李郎君长得有几分相似。”

李十四立马打蛇随棍上,哈哈一笑道:“没想到崔先生还喜欢玩这种把戏,行行,那准你我私下相处时,喊我风十四!”

崔不去腾地起身。

“黄府君,在下不胜酒力,还请容在下先行告退。”

黄略善解人意挥挥手:“橘儿,你扶崔先生去歇息。”

李十四倒没有继续纠缠,他回到堂哥身边,就听见堂哥责备道:“你也太胡闹了,平日荒唐就罢了,今日去跟容卿的幕僚搅和什么!”

“我这不是帮兄长们探探容卿的底细吗!”李十四讨好不失亲昵地道,“容卿就带了这么个人来,他一定知道容卿的打算,说不定从他下手,还能把容卿尽快赶走呢!”

李家长子哼笑:“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这种大事轮不上你插手。”

李十四尴尬地笑,低头挨训,哪里还有半分在崔不去面前的放肆轻佻。

“我这不是想帮忙嘛,不然刚从老家被撵过来,又要被叔父撵回老家,那多丢人!”

“你啊!”李家长子又好笑又好气,恨铁不成钢。

容卿头痛欲裂。

他扶着脑袋坐起,瞥见身旁昏睡过去的半裸女子,不由大惊失色,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上下摸索,左右察看,和贞洁烈女一样紧张。

“我还以为容御史想半推半就来个春风一度呢,怎么这模样倒像是被强掳到山寨里的良家妇女?”

容卿猛地抬头。

门边站了个人,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竟是方才已经酩酊大醉,步伐不稳的崔不去。

第135章

“我喝了酒……”

容卿只说了上半句,后面的就不必再多说了。

喝酒误事,他本来只想喝个三分醉,谁知酒量不好,由不得自己控制,以为那酒带着甜味应该无妨,一杯接一杯之后终于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中了美人计。

酒后不知吐露了多少真言。

黄略会不会以此要挟自己?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容卿脸色发白,已经顾不上被崔不去看笑话了。

他是来查案巡视的,不是来沾一身腥的,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决不能栽在这上头,不管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容卿都自忖有足够的定力把持住,可现在却是自己喝醉了主动送上门给人家算计。

“若没有我,你现在的确已经在美人乡里沉溺不醒了。”

崔不去走近,容卿心里有愧,下意识往后缩一下,片刻之后又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

但他也突然发现,自己之前不喜欢跟崔不去走得过近的原因了。

因为这位崔先生的目光委实太锐利了,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似乎就没有他看不透的东西,他那张嘴巴吐出来的,也大多是冷嘲热讽,容卿的热血和执着成了一无是处匹夫之勇,人都喜欢听好话,看见美妙的东西,几乎没有例外,容卿也未能免俗。

可这差点酿成大祸,要是今夜崔不去不叫醒他,任由他继续在这里睡觉,哪怕明天一觉醒来,他依旧清白,可还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多谢崔先生,是我太不小心了。”容卿硬着头皮服软。

崔不去对征服容卿没有半点兴趣,他眼皮都没抬,对着准备下榻穿鞋的容卿道:“回床上躺着,你明天才能走。”

哈?容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的意思。

现在走,摆明了不给黄略面子,以后再想查点什么也不方便。

他欲言又止,回头察看那个美人,无法确定对方是真睡还是假睡,想说点什么也不方便。

崔不去上前,拍拍美人的脸颊。

“醒醒!”动作毫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