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开始寻找有关这个小肚腩男人的身份的证据。
先翻床头柜。
第一格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发票单、电话卡、打折卡、钥匙扣、电池等等,缝隙里还夹着饼末。他再次确定,这个绝对不是他的家。
第二格放着一个饼干铁盒,打开来看,里面有银行存折、手表、一套建国三十五周年纪念币、一张学历证书。他翻开学历证书,发现他的名字叫常镇远,出生于一九七六年,只是个中专生,专业是汽车运用与服务,他一窍不通的专业。再翻开存折,里面有两万五千块钱的现金,让他微微吃惊。看他的居住环境,他以为存折里最多二十五块。
他收好盒子,翻了翻床头柜上面。
没吃完的饼干袋、不知道装过什么塑料袋、风油精等等,各种气味的东西混在一起,像个小型垃圾场。不过他也扒拉出两样有用的东西,一部老式的不能再老式的手机——诺基亚8210,一个药瓶,上面写着三唑仑片。
安眠药?
他该不会服用安眠药过量才…
他打开瓶子,发现是新的,还没有用过。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多少让他松了口气,一个拥有两万块钱的人自杀就说明他的人生遇到了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而他现在最不想遇到的就是另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除非他能变回庄峥,那个熟悉的自己。
他看到电视机旁的椅子上放着一堆衣裤,立刻走了过去。裤子上系着皮带,T恤和毛衣被一起脱了下来,一件套着一件,应该是睡前脱下来的。他在裤袋里摸了摸,摸到了钱包。钱包里有身份证,两百四十六块钱和一张超市的发票。他正打算将发票丢进垃圾桶,随即愣了下,重新拿回来看了看——
日期时间:
2004年4月2日,17:38:09
…
他为什么要保存一张三年前的发票,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好?上面明明只有饼干方便面和肥皂而已。
被他随手丢在床上的手机蓦然响起。
他愣了下,才走过去接起来。现在这个时候,他太需要一个人将他从这个诡异的、安静的、容易胡思乱想的空间里解救出来。不管对方他是否认识。
接起手机,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阿镖!我今天要吃油条豆浆,五分钟后你家楼下等。”
阿镖?
他怔怔地看着已经被挂断的电话。
那他现在究竟应该叫常镇远还是叫阿镖?
他默默得在心里比较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了常镇远这个相较之下还有几分内涵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会伴随他多久,但现在看来,在他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他不得不将放弃庄峥这个名字,学会适应在这个又脏又乱的房子里的新生活。
大头不耐烦地看着手表,又看看楼梯口,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按掉了。
大头吃了一惊,一下子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正好看到常镇远拎着两大袋垃圾从楼梯上走下来,随即嘴巴张得更大,“你…倒垃圾?”
常镇远判断他就是之前打电话给自己的那个人,冲他点了点头。
“你去哪里?”大头看着他径自绕过自己朝左边走去。
常镇远道:“倒垃圾。”
大头指着他的反方向道:“垃圾桶在那边。”
常镇远镇定地走回来,朝右边走去。
大头狐疑地看着他,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是感觉上好像有什么变了。
常镇远慢慢地走着,他知道那个人推着摩托车跟在他后面。不过连亲身经历的人都难以接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旁人就更难想象了,何况这种事情就算想到了也无法验证。而且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对一个人性格的改变寻根究底。向前走几步,就看到了一群苍蝇围着一个水泥搭得棚子周围乱飞。棚子里并排放着三个垃圾桶。
他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顺手将垃圾丢了进去,然后转身看大头道:“不好意思,没来记得买早餐。”
“早餐?啊,哦,你是说油条啊。”大头看着向来喜欢低着头蔫蔫说话的常镇远突然挺直背脊坦然地望着自己,不免一阵别扭,“没关系,反正路上也能买。你,要不要上车?”
常镇远点点头,然后跨坐在摩托车后面,非常自然地伸手拿过那顶挂在车把上的头盔戴在头上。
大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从后箱里拿出一顶小安全帽顶在头上,径自发动车走了。
在路上,大头果然在路边早餐摊边停车,常镇远自觉地买了两份早餐,两人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继续上路。
现在是上班高峰期,路上满是行人车辆。
看着一辆辆高级轿车从身边驶过,常镇远心里生出一股极为不舒服不平衡的感觉。从摩托车上了大路,他就发现这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那座城市,但是他发现自己看这座城市的角度变了。之前,他一直都是站在高楼大厦上俯瞰城市全景,而现在,他只能坐在一辆几千块钱的摩托车上,仰望着两边的高楼大厦。
他不知道常镇远的职业是什么,但是看他目前的生活质量以及来接他朋友的交通工具,绝对不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答案。
…
答案的确不令人惊喜,但很令人震惊。
常镇远看着车大咧咧地开进那个挂着国徽写着公安和POLICE的大门,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心理建设又崩塌了。
第3章 “惊喜”连连(二) …
他出道多久,就被公安盯了多久。配合调查,交代情况,十几年间,他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几次,但每一次都是大摇大摆地进来,大摇大摆地出去。谨慎的作风让他习惯将每一件事的风险都降到最低,如果不能降到最低,就宁可放弃。正因如此,在其他黑道老大纷纷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他的船还平稳地行驶在通向富贵荣华的光明大道上。
因为他相信一句话——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可惜,千算万算,都算不过天意难测,千防万防,都防不了卧底警察。他终究还是翻了船,而且还是一艘乌龙船。
“大头阿镖你们来了。”一个体型剽悍的皮夹克男从他们身后走上来,手里还拎着两袋热牛奶。
“刘头儿。”大头侧身让出路来。
常镇远心头一紧,这个称呼他很熟悉。在他还是庄峥的时候,和这个叫刘兆的出名难缠的刑警支队支队长可没少打交道。
刘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就进了办公室。
大头跟上去道:“有案子?”
刘兆随口道:“什么时候没有过?”
大头道:“哪天把庄峥、侯元琨、赵拓棠这批人都毙了,我们就清闲了。”
刘兆嗤笑着抬头,将资料往他胸口一砸,“美得你,做梦去吧。这是上面发下来的党性教育,最适合你这样做白日梦的人看。你好好看,看完之后记得写两篇心得体会。对了,阿镖,你也要看,也要写。”
常镇远道:“两篇?”
刘兆道:“你要写两篇我不反对,顺便帮小鱼儿一并写了。人一个女同志,昏天黑地地跟着我们办案,好不容易熬到谈恋爱,得为她创造两人世界的时间和机会。这才能体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
大头嚷道:“那我的另一篇给谁啊?”
“我啊。”刘兆毫不客气地叉腰道,“团结了同事,也得巴结上级啊。不然哪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黑!”大头道,“我算是进了黑窝了。”
刘兆道:“嫌我黑跟庄峥混去。人开宝马,抱美女,戴名表,住豪宅,除了黑心黑肺,其他都金光闪闪的。又升官又发财。没见当初一个卖黄鱼的赵拓棠跟了他以后就成了一大公司总经理?”
“呸。我宁可穿着裤衩在寒风凛冽中冻死,也绝不穿着用无辜人民生命和财富换来的羽绒服坐在五星级大酒店里喝人头马。”
刘兆竖拇指,“行啊。有骨气!”
大头道:“没骨气能当刑警?这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还娶不上媳妇的活儿。”
“就你嫌东嫌西话多,没见阿镖在这里站了半天一声都没吭?这才叫兢兢业业,牛的精神!”刘兆见常镇远呆在一边不吭声,故意搭茬道:“是吧?”
常镇远扯了扯嘴角。
大头憋了一早上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心情不好?”
一大早被两个人轮流骂了半天,换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最郁闷的是,他不但不能表现出不满,还得表现得很认同。常镇远摸了摸下巴,淡淡道:“大概没睡醒。”
刘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丢过去,“吃个橘子醒醒神。”
大头伸手想去抢,但看着常镇远的脸色,又半路缩回来了,换话题道:“对了,帽子、竹竿和小鱼儿他们呢?萝卜头不干了,他们总不会也蠢蠢欲动了吧?”
刘兆道:“帽子和小鱼儿昨晚开夜车,我让他们下午来。竹竿的请假了,说今天他孩子学校有表演,所有家长都得去捧场。放心,听说招了两个刚毕业的新人,短不了人手的。”
“我也没不放心。”大头看常镇远把玩着橘子没吃的意思,看不过眼道,“你吃不吃?不吃也别捏啊,都捏坏了。”
水果中,常镇远只吃瓜,西瓜脆瓜哈密瓜,只要是瓜就行,龙眼梨这类甜果偶尔吃,橘子、橙子、柚子这些则是一概不碰,所以他很爽快地将橘子递了过去,“给。”
刘兆摇头笑道:“你啊,别老让着他。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大头不满道:“阿镖也没多小啊,再两年也三十了。到时候我们都是奔四的岁数,谁也别嘲笑谁。”
常镇远心里咯噔一下。身份证和学历证书上,常镇远明明是出生于一九七六年,这绝对不可能有错,入职的时候,这两样肯定都是用到过的。那么按理说,无论虚岁实岁,他现在都应该过三十了,怎么可能再过两年才三十?
“阿镖,你发什么呆呢?”大头突然拍了他一下,“刘头儿问你话呢。”
刘兆道:“就是关心关心同志的个人生活,有需要尽管提,要是像小鱼儿这样有了对象,我们可以提供各种方便,加班什么的都给开绿灯。”
常镇远突然道:“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
“2004年4月4号啊。”大头顺口回答完,才疑惑道,“你过日子过糊涂了?哪年都不知道?”
刘兆也奇怪地看着常镇远。
常镇远敷衍地笑笑,转身走到办公室里唯一一把沙发上坐下。
刘兆和大头见怪不怪地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留他一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2004年4月4日…
那不就是…
常镇远面色一变,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就听到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
刘兆接起电话,面色凝重。
常镇远见状干脆走到办公室外面,按下一连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却传来对方已关机的回答。
不可能。
他不死心地重拨。如果他没记错,对方的手机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整天整夜都有电的。
“给谁打电话呢?”刘兆和大头突然冲出来。
常镇远下意识地挂掉手机,“哦,一个朋友。你们去哪里?”
刘兆匆匆往楼下走,“边走边说。”
大头拍了常镇远一下,两人并肩跟在刘兆身后,“庄峥的公寓出事了。”
常镇远毫不意外。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的今天,他的公寓的确出了一件大事。也因为这件事,才造成后来一连串的连锁效应——包括他对徐谡承的倚重。
“出了什么事?”即使如此,他还是尽责地问了一句。
大头道:“刘头儿还没揭晓呢,说先去现场。”
三人上了车。刘兆才开口道:“庄峥死了。”
常镇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脱口道:“谁?”
“庄峥?!”大头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佳音”吓了一跳,没人注意到常镇远骤然变色的面孔。
刘兆道:“他的公寓发生爆炸。他直接被炸得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飞了二十几层,掉在大马路上,又被车压了下,算是一下子死了三次。”
大头缓过神,兴奋道:“该!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像他这种人,别说死三次,就是死上三十次三百次也是罪有应得。你说对吧?阿镖?”
常镇远双手攥着毛衣的边,身体慢慢地靠向座椅背,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一声不吭。
刘兆和大头在后视镜里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对常镇远的失常有些不解。
刘兆还故意挑了几个话题,见常镇远都没搭话的意思才作罢。
车很快来到常镇远住的公寓【海天名苑】楼下。
那里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不但有警察,有记者,还有很多闻讯赶来的庄峥手下。
第4章 “惊喜”连连(三) …
常镇远从车上下来时,瞳孔因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而微微收缩了下,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随手关上门,一脸不在意地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
路上那沉静的思考已经让他认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
庄峥已经死了。他脑袋里曾经抱有的通过过去的自己继续以前生活的假想在尝试之前就被掐灭了。他没有父母,其他的亲朋好友在他成年之后就断绝了联系。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以常镇远的身份活下去。
无论有多么不平,不忿,不甘心,他都别无选择。
当然,身份上的别无选择不等于他对未来完全的妥协。
事实上,庄峥的死正标志着常镇远新的开始。他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对于手下,他可以很大方,车子房子钱,只要对方有这个价值,他从不吝啬。他甚至参与慈善,虽然一个黑道大哥拿不干不净的钱做慈善多少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但是他不在乎。他将工作和个人意愿分得很清楚。
但同时,他更不是一个被人卖了还替对方数钱的人。之前得罪过他的人或是挡着他路的人,除非变成了朋友,不然,只能清明重阳的时候才能聚一聚了。
常镇远走到尸体边上,从刘兆和大头脑袋之间的缝隙看过去。法医正指挥着打包尸体。虽是匆匆一眼,但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已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比起来,徐谡承那一枪,真算得上仁慈。
“哟!”大头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他鞋面上,“阿镖?你杵这儿做啥?走走,一起上去看案发现场。”
常镇远将愤怒的拳头收到裤袋里。
极度的愤怒让他的头脑无比清醒,外表的情绪与内心背道而驰,十分冷静,无论从步伐还是神色都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行啊。阿镖这次挺镇定的。”刘兆若无其事地夸了他一句。
但这句话听在常镇远心里却太不是滋味!虽然混了一行,他早料到翻了船之后就不得善终,朋友敌人手下可能个个欢欣鼓舞,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大头见他不说话,嗤笑道:“我看是吓傻了。别说他了,我看庄峥那血肉模糊的惨样都渗得慌。你说谁跟他有这么大的仇恨,非要你死得这么惨?”
刘兆道:“下手这么狠,不是道上的,就是仇家。”
一个当地派出所的小民警领着个干瘪瘪的小青年走过来,“刘队长,这是开车压了庄峥的司机。”
小青年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刘兆递了根烟给他。
小青年接过来,凑在嘴巴里,手微微打着哆嗦。
大头给他点上了。
谁知小青年只吸了一口,就呛了出来。
大头道:“小子,你会不会抽啊?”
小青年摇头,“不抽。”
大头乐了,“不抽你接啥?”
刘兆道:“行了,别吓着人家。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在哪儿高就啊?”
“周建,周文王的周,建设的建,在威猛铁贸易有限公司当行政助理。”
刘兆道:“说说怎么回事。别紧张。”
周建吸了口气,才道:“我每天去公司上班都要开车经过这里,今天我起得晚,所以车开得有点快,大概六十码。我到这里的时候,上面突然掉下个人,就在车前边!我吓傻了,直到把人压过去才想起要刹车!”
刘兆道:“当时几点?”
周建道:“大概八点十几分吧。公司八点半上班。”
刘兆道:“除了人掉下来之外,还有其他情况吗?”
周建道:“我停下车,就看到那里在冒烟。”他指着庄峥公寓。
刘兆道:“附近呢?有什么人?有没有特别可疑的?”
周建想了想道:“挺多人的。我,我没注意。我当时就立刻报警了。”
刘兆对陪他来的小民警道:“小张,做笔录了没?手机地址都记下来,然后悄悄送他走。别让庄峥手下那批人看见。”
周建惨白着脸道:“死的真是庄峥?”
刘兆拍着他的肩膀道:“这几天你自己小心点,一有风吹草动就报警。实在不行,我找个人保护你。”
周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千恩万谢地谢过他,低头跟小张走了。
大头道:“这事儿和他没关系,庄峥就算没炸死,跌了二十几楼也摔死了。赵拓棠那帮人难不成还找他麻烦?”
刘兆道:“庄峥死了,总会有人替上去。替上去的那个人为了服众,一定会给庄峥报仇。”
大头道:“报仇好啊。我巴不得有人替我们找凶手!”
刘兆道:“你以为混黑社会的都是人民公仆?还讲究不枉不纵,一切向证据看齐啊?有个替罪羔羊交代得过去就行了。还抓真凶呢,谁知道真凶是不是在他们中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一步找到凶手,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这是常镇远死而复生以来,听过最顺耳的一句话。
他立刻转身朝大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