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一位前辈去世了。”
“这样?请节哀。”
“其实我同她也不熟。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她病了那么久,现在其实是解脱了。”
“但是你还是伤感。”
那人声音格外地温和,灵素忍不住对着陌生人托出心事。
她说:“那是因为,我想起了初恋。”
“啊……”男子叹了一声。
他冲祥子做了一个手势,过了一会儿,一只盛着红酒的杯子放在灵素面前。
灵素惊讶地抬起头。
祥子挤了挤眼睛:“枫哥请你的。”
灵素看那个无名男子,他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温和有礼,并没有借着机会坐过来。
灵素莞尔,端起杯子,轻抿一口。
她不会喝酒,只闻到香,也并不觉得入口多么甜美。但是她真的觉得酒下肚,似乎真的冲散了一点她心里郁结的愁。
这就是所谓的借酒消愁。
男子说:“忘不掉,并非还爱着,也许是因为一点不服气。”
灵素问:“那该怎么办?”
男子说:“让自己过得很好很好。”
“这是赌气?”
“不。”男子摇头,温柔地说,“这是争气。”
灵素笑,抿着酒,舌尖努力感受着那股酸涩,鼻子努力呼吸那抹醉香。
她一直很争气很争气。她不能像母亲那样,逃避一辈子。她要大大方方稳稳当当地在这个城市里站稳,走下去。
只是依旧有点寂寞,依旧会去想:那个人,是否还记得我?
灵素说:“酒能散愁,却更勾往事。”
久久没有回音,她抬头望,那个位子已空。人去茶凉。
什么时候走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灵素笑笑,并不想去深究。
这间小茶馆就是一个驿站,休息够了,就要上路。
***
二十三岁,毕业了。
幸好没有直接走向失业,灵素在设计院找到工作。
任何一份工作都开始于勤杂工,灵素如蜜蜂般忙碌终日,从来不抱怨。办公室有女性前辈总是为难她,华清说捉几个“好兄弟”来报复,她也笑着谢绝了。
既然出来混,那就该把酸甜苦辣都尝便。人生不可能总是玫瑰色。
工资微薄,同人合租一套小公寓,房间不到八平方,一床一桌就没了空位。那时冯晓冉和段珏已经同居,住在冯家买的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
灵素去看。三室一厅,房间亮堂堂,客厅窗户对着小区花园,装修得随时可以上杂志。
她笑道:“除了一张结婚证,就什么都不差了。”
冯晓冉说:“结婚不过办张证,老段换工作,那才麻烦呢。”
段珏段大才子终于受不了上头学霸的欺压,调到警校,继续教授犯罪心理学,顺便在公安局担任顾问。
灵素时常去三把拂尘,有时喝茶,有时喝点酒。偶尔碰到华清和他女朋友恩恩爱爱地坐在角落里分食一块点心,但是却再没碰到那日请她一杯酒的男子。
后来祥子打算把茶馆改成酒吧,歇业三个月装修,灵素又没了消遣去处。
不知不觉秋凉了。
灵素告别了实习期,开始跟着小组做设计。后来涨了工资,搬到了一处宽敞点的地方。
白太太赠她的房子的产权证寄到,自己一下摇身变做小富婆。灵素听从冯晓冉的意见,将房子委托租了出去,这下手头宽裕了不少。
再后来,三把拂尘重新开张,成了蓝调小酒吧,昔日弹古筝的清纯少女摇身变成妩媚歌女,夜夜唱着缠绵情歌。
那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而杨碧湖女士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日,灵素记得是一个突然降温的周六,她去冯晓冉家蹭晚饭。
还没敲门,就觉得有点不对。门一打开,只见满屋弥漫着黑气,十分不祥。
冯晓冉神色如常,热情地招呼她进来。段珏坐在客厅沙发里削苹果,冲灵素点点头。
灵素脸色一冷,道:“老段,你从哪里沾来那么多脏东西?”
段珏糊涂了:“脏?是不是背上蹭到了什么?”
冯晓冉却明白灵素的意思,脸唰地就白了,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灵素笑笑:“不严重,别紧张。”
她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段珏的背。冯晓冉看她手掌隐隐含光,做的动作却稀松平常。
一边拍着,段珏刚才一直佝偻着的背慢慢直了起来。他大惊:“腰不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冯晓冉冷笑:“补钙!”
灵素瞪了她一眼,对段珏说:“脏东西没了,自然不痛了。老段,你今天到底去过哪里?”
“我在办公室里改了一天的卷子,哪都没去啊!”
灵素摇头,“不可能,你身上带着尸气。”
冯晓冉问:“什么叫尸气。”
灵素白她一眼:“顾名思义,尸体的气息。”
冯晓冉吓得面无人色,河东狮吼:“姓段的,你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珏急忙说:“我真的一天都在办公室……啊,下班后跟李国强见了个面。他还我MP3。”
灵素问:“在哪里见的面?”
“那个……就在B楼。”
冯晓冉跳起来:“B楼!那里不是法医解剖室?”
“难怪。”灵素说,“老段,你八字轻,以后少靠近那种地方。虽要不了你的命,但容易生病。”
段珏好像突然拿掉了遮眼布,这才看清了灵素,他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晓冉得意洋洋:“你不知道吧,我们家灵素,可是通灵大师呢!”
段珏说:“你们骗我。我只相信毛主席和马克思。”
灵素又好气又好笑:“爱信不信。”
段珏还是那仿佛见到上帝显灵的表情:“灵素,你是灵媒?”
灵素逗他:“不,我是神婆。”
段珏脸红,又问:“那你能预测生死祸福吗?”
灵素啼笑皆非:“不不,我不给人算命。”
段珏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有人出意外,生死不明,你能不能察觉出来?”
灵素斟酌片刻,说:“是可以的。不过不敢保重准确。这同当事人留下的信息强弱有很大关系。”
段珏说:“如果是这样,我这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冯晓冉忙道:“灵素不接活。”
灵素笑:“没事,老段你先说说。”
段珏说:“上个月上东花园的入室抢劫杀人案你知道吗?男的尸体已经找到,女的却还没下落。我给那个犯人做过精神鉴定,估计女的也已经死了。”
灵素皱眉思索,“你们是想知道尸体在哪里?”
“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段珏说,“再说,那家孩子天天来等消息,眼见着难受呢。”
灵素叹道:“好吧。我可以去看看,但不保证能把人找到。”
第二日,段珏和几个警察陪同着灵素去了案发现场。
地上已看不到血的痕迹,但是屋子里有股散不去的不祥气息。灵素不需凝神就可听到案发那日的惨叫声,男人在喊着:“别伤孩子!”
“这家人的小孩呢?”
李国强说:“住在亲戚家。还在上初中呢,都不放心他独自住。怪可怜的。”
“听说孩子天天来问你们他妈妈的消息?”
“可不是吗?这不,甚至请到你来看看了!”
李国强的口气里颇有点不屑。干他们这行的,不语怪力乱神,都是唯物主义者。如今老段突然带了个女孩子来说她可以通灵,能帮他们破案,谁都只当这是个笑话。
让她来这里看看,也不过卖老段一个面子。女孩子漂亮,陪她打发时间罢了。
灵素在屋里慢慢踱着,在电视机柜旁一处停了下来,问:“男主人是倒在这里吧?”
李国强一愣,又想或许段珏同她说过,点了点头。
灵素低头看了看,摇摇头。
段珏问:“找不出来吗?”
李国强笑:“怎么可能这么一下就找出人来?”
他显然是不信灵素随便走走看看就能道出天机的。
灵素定了片刻,说:“那个女的已经死了。”
李国强讥笑:“多亏你给我们推测出来了。”
段珏跺脚:“李国强!”
灵素不为所动,闭着眼睛,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尸体被装在一个汽油桶里……被丢弃在一条沟渠里……很高的杂草……沟渠不远是马路,还有……”
段李二人齐声问:“还有什么?”
灵素张开眼睛:“加油站。”
李国强大失所望:“加油站到处都是!”
灵素忽然叫道:“等等!客车……到通县的,开过加油站进城!”
“通县在南!”李国强激动,“出城的加油站更好找!”
他立刻去拨电话联络搜寻。这个人,刚才还把灵素当成神婆讥讽,这下怎么又信了?
晚上的时候段珏打来电话,“灵素,你立了大功!人找到了!”
灵素笑问:“那位小李同志怎么说?”
“他后悔死了!”
该位李国强同志次日亲自登门道歉,“对不起,那天我出言冒犯,希望您千万别介意。”
态度非常诚恳,值得原谅。
又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案子……”
冯晓冉正在旁,叫道:“别得寸进尺,我们不是白干活的!”
李国强哀叫:“就不能算做义工吗?”
冯晓冉反驳:“你怎么不去义务扫大街?”
李国强嬉皮笑脸:“姐姐,我做了,清洁工人做什么去?”
“行了!”灵素笑道,“这点小事,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是是!”李国强连忙答应。
“还有几点。这事不可以说出去;我不见当事人;我不收钱。”
李国强一脸谄媚道:“沈小姐,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冯晓冉笑唾:“去你的!”
就这样,灵素成了一名顾问,非官方的灵异顾问。
这注定是一份写满了人间百态的工作,而义务劳动又没有触犯到灵素心底的那个结。随着一桩桩案子的了解,灵素也似乎找回了一点当年行走江湖的快意。
冯晓冉问:“看到那么多人类丑陋姿态,你就不怕心理变态?”
灵素说:“我即便不做这份工,也日日会听见冤屈的鬼魂哀号哭叫,而且还爱莫能助。如今这样,倒算是积德了。”
冯晓冉又问:“日日都听到那声音,你怎么不心理变态?”
灵素啼笑皆非,瞪她:“我怎么不心理变态?我房间地板下有一间暗室,摆满了福尔马林泡着的人脑袋!”
两个女孩子大笑。
这时灵素的手机响了,许久不见的华清兴奋地叫道:“小沈,杨阿姨回来了!在三把拂尘!”
灵素跳起来,抓起手袋就往外冲,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西。
一路上紧张得发抖。杨碧湖女士千呼万唤始出来,灵素已经在心里把要问的问题复习了无数遍。临到要知道答案了,然而有点怯场。
母亲一生保守的秘密,杨女士是否能为她做出解答呢?
灵素冲进酒吧,祥子正在擦玻璃杯,看到她急切的眼神,摇摇头
“你来晚了一步,杨阿姨有事先走了。”
这时华清也赶到,懊恼:“你怎么不留住她?”
“她接了个电话,神色一变。我想肯定是重要的事,也不好拦着。”
灵素全身一松,坐在吧台前。
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