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跑了,你还巴巴儿的去死作甚么?”她厉声呵斥,“就这么喜欢给他收拾烂摊子?”

宜安眼圈微红,轻声细语地说:“他毕竟是我爹啊……”

“你把他当爹,他把你当闺女了么?逃走之前带上你了么?”容萤不加掩饰地讥讽她,“自作多情。你便是替他死了,他只怕也不会记得你,更不会感激你。”

宜安微微一怔,双眸里蒙上一层水雾。

容萤道:“他贪生怕死,你怎么不也随他一起贪生怕死?你不是视他如神明,凡事以他为榜样的么?”

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宜安嘴唇轻颤:

“可我、可我到底是他的女儿,是害死你一家的罪魁祸首,你就不恨我么?”

“不恨你?我当然恨你。”容萤平静道,“你当死了就是偿债?依我说,活着才是偿债。想替你爹赎清罪孽,那就给我活下去,这辈子有的是苦头叫你吃。”

“容萤……”

她揪着她衣摆:“你听好,我救了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的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知道不知道?”

闻言,宜安呆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她怀中。

容萤轻叹出口,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哄小孩子似的软语宽慰。陆阳伫立在一旁,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很欣慰。

能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知道,她是真的长大了……

大郕的锦绣山河换了主人,新帝登基有许多繁琐杂事要处理。

容萤和陆阳仍旧搬回宁王的旧宅居住,第二日,新皇的敕封便下来了,和周朗所说的一致,郡主晋升公主,只不过封号赐的是繁昌,听上去有极好的寓意。

介于陆阳在北伐之战中出了不少力,皇帝本打算封个侯爵之位,可左思右想,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太过抬举难免惹人非议,于是就依他的意思,给了个闲职。

时节到了春夏之交,朝廷后宫已焕然一新。

端午将至,京城里又是繁盛热闹的场面,新帝体恤民情,免去了苛捐杂税,连处宫宇的修建也停了工,才经历了浩劫的百姓欢喜不已,在街上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陈旧的京都重现出一副海晏河清的祥和景象。

伯方辞了官,说是年纪大了,吃不消官场上那些周旋的事,只在城中买下一间小商铺做起生意。岑景跟着周朗驻守皇城,偶尔也会被伯方使唤着买点东西来给容萤补身体。

他现在这张嘴是越来越碎了,不时收到远处故人的来信,就跑到公主府和他们念叨一整天。

岳泽和裴天儒已经到了关外,伯方握着那封信,一面说一面笑。

陆阳问他可要寄一封回去。

“他们俩满世界跑,寄了只怕也收不到。”他脸上有满足的神色,“知道他们安好,我就放心了。”

由于职位清闲,陆阳每日下了朝几乎就没别的事了,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容萤消磨。

逛街、放纸鸢、下水摸鱼,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的。

她现下将近四个月,不算显怀,已能看到小腹微微隆起。这胎容萤怀得很轻松,初期压根不孕吐,胃口好得出奇,陆阳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半点也不挑。

饶是如此,他依然处处行事小心,夜里时常会醒来,担心她没盖好,尽管开春那么久了,仍不让她少穿,每回出门容萤都要抱怨。

说把她裹得像个球。

春日暖阳下的午后,容萤坐在小藤椅内晒太阳,他就在旁边,拿了个橙子削皮。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孩子的名字一直谈到将来成家立业。大概都是头回做父母,那份新鲜感难以言喻。

其实是男是女陆阳并不在乎,只要是他的孩子……都会视如珍宝。

说着说着,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端王。虽然当今皇上已经把京城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两三遍,还是不见他的踪迹。只怕是逃到别处去了,若在一个深山老林之中躲藏起来,那谁也找不着。

“真是便宜了他。”容萤咔呲咔呲玩着手里的鲁班锁,“想不到这个人这么狡猾,一早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陆阳停下动作:“你还惦记着他?”

“谈不上惦记。”容萤摇了摇头,“而且惦记也没用,就这样了吧。”她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大概是安逸日子过多了,那些深仇大恨如今都被冲淡了不少,忙忙碌碌的小半辈子,现在只想休息。

容萤把鲁班锁放下,手贴在小腹上,那般微小的生命她一个从未学医之人,竟也能觉察得到。她侧过身来,面前那个高大冷硬的男人静默地坐着,手里捧了那个小橙子,认认真真地一瓣一瓣给她剥好。

这样的生活,令她打心底觉得满足。

上辈子得修多大的福气今生才能遇到一个人肯如此待她?

“陆阳……”容萤手指轻轻擦着他坚实的脸颊,感受下巴上轻微的胡渣。

她声音温柔,细嫩的指腹也摸得陆阳心中一暖,他伸手握住她的,低低问:“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她在融暖的春光下,眼眸柔情似水,看得他有些心动,便忍不住探身过去亲吻。

口中的唇瓣异常柔软,春风过去,有淡淡清香,含着两个人身上不同的味道。

吻到深处,便渐渐忘情。陆阳的手掌托着她的脑后,慢慢往他这边靠,缠绵的气息缱绻温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容萤很体贴地问:“要不要进屋里去?”

他指尖收紧,抱着她,艰难地忍了一下,声音低沉嘶哑。

“胎还不稳,算了……”

估摸着还得再等一个月吧,容萤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如此惬意的午后实在使人慵懒,陆阳索性就这么靠在她的怀中,闭目养神。

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容萤睁开眼,忽然想起什么事:“陆阳,你的生辰是不是快要到了?”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陆阳蓦地一阵心悸。

生辰……

他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想提到这个日子,因为当初,容萤就是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杀了他的。

“我想了想,之前那几年你不是有事,就是出征,咱们都没好好热闹过。”她看上去兴致勃勃,“今年正好,双喜临门,叫上伯方他们在家玩一宿怎么样?”

陆阳不好拂了她的意,“随便吃顿饭就是了,你别太操劳。”

“不打紧的。”容萤扳着手指算,“既然这样,把周叔叔和岑景也叫来吧?还有宜安……上回在长乐坊看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好像还不错,不如让他们排点有趣的给大家消遣,你说怎么样?”

见她如此高兴,陆阳自然笑着说好。

他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一个百花盛开,阳光明媚的季节。

容萤本就闲着没事,热衷于给他筹备礼物,也不知是要送什么,看上去总是很忙的样子。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陆阳却显得有些不安,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缘由,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距离他生辰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定王已经登上了皇位,按理说一切都在从前的发展轨迹之内,会有哪里不对劲么?

转眼到了月末,初一就是他的生辰,三十这日,天阴沉沉的,没有阳光,似乎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种天气极其适合睡懒觉,陆阳难得和容萤一起赖床,磨磨蹭蹭,快正午了才起来。

她坐在铜镜前画眉,漫不经心地冲他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下。”

陆阳不在意的嗯了声,“去哪儿?”

后者神秘地朝他眨眼:“不告诉你。”

上完了妆,穿戴整齐,容萤搂着他耳鬓厮磨了一通。

“我走啦,很快就回来。”

陆阳淡笑:“嗯。”

容萤松开他,转过身去。

回廊下,她侧头的动作忽然变得异常的熟悉,连这身衣裙、发饰在记忆中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一幕,在陆阳眼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心口揪紧。

似曾相识,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63章 【人千里】

出现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偶然。

陆阳回想起数年前,每次有过这般异样感觉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是在襄阳城外的小镇子上,之后容萤就因为与秦家人不合偷偷跑了出来。

第二次,是在永都县上,他准备夜袭端王,结果她不告而别,自此三年未见。

那么这一次呢?

老天爷是不是在告诉他,眼下的选择是错误的?

容萤已怀有身孕,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决不允许再有意外。

陆阳抬起手臂,一把将容萤拽了回来。

“不能去!”

他神情严肃而认真,前后反差与变化搅得她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不能去?”

“我也……不知,总之,你不能出门,今天一天都不许出门。”

容萤一头雾水:“我就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回来。”

想是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有如此过激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试图宽慰:“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派几个人和我一起呀。”

“不行!”

“我是有要紧的事,上回去布庄给你订做的衣裳还没取呢。”

他道:“让下人去取就是了。”

容萤噘嘴:“我还想看看市面上新出的胭脂!”

“叫人买回来。”

无论她怎么说,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陆阳像是被谁激怒了一样,双目充红,眼神如炬,捏着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放开。

“好了好了。”容萤败下阵来,“听你的就是,我不去总行了吧。”

他闻言,才缓缓松开了手,由于用力过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一圈红印。

容萤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欺负人。”

慌乱的情绪过去后,陆阳方才意识到之前下手太重,忙牵过她的手来看:“弄疼你了?”

后者哼了声,“我要说疼你能陪我一只手?”

他笑道:“让你打回来。”

“知道我力气小,最后还不是便宜你。”见他在给自己揉手腕,容萤忍不住问,“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陆阳摇头:“我说不明白,反正你今日别出门。”

“翻了黄历了?”

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容萤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陆阳往回走。

还没等到卧房门口,下人却匆匆跑来回禀。

“外头有个管事模样的,说要找公主。”

陆阳微微一怔,容萤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摊开手:“看吧,我总得出门的,这是天意。”

他迟疑片刻,咬咬牙:“回房,不管什么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由下人引路到角门处,门外果真站着个老管事,开口便说是东家找他带话,定要繁昌公主亲自相见,但听陆阳自报家门,一看是驸马,也就老实交代了。

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那丫头偷偷摸摸给他备了份大礼,预备明日来个惊喜,对方正上门来询问细节。陆阳松了口气,只说知道了,会替他转达,管事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颔首告辞。

只是虚惊一场么,他轻轻叹息。

但愿真是自己多想。

今天什么状况也别出现,是最好。

天色阴得愈发吓人,陆阳靠在门边,望着街上流水似的过客出神。

违和,到底什么地方有违和……

他若有所思地转身准备回去,余光所及之处,那纷繁的人群中竟有一个面孔很眼熟。陆阳骤然停下脚,视线往前一扫,很快对方隐约发现他的举动,扭头躲进了人堆之中。

果然如此!

陆阳跑上街,一路搜寻。

这段时间京城内的人不少,挨挨挤挤,他不便用轻功,但脚程仍旧很快,那抹身影在视线里穿梭,一会儿闪进小巷,一会儿又从摊子后面出来。

是端王爷身边的心腹。

如果没记错,这个人似乎叫居河。

他们莫非就藏在京城?

幸而没让容萤单独出门,依此人之前那鬼鬼祟祟地模样,恐怕在附近埋伏多时了。

陆阳握紧拳头,端王必然是整个轮回的终点,而他必须得杀了他。

在街上绕了好几个圈,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等发现人跟丢时,陆阳已身在城郊。

这是北城门附近,他平时很少来,比起南城门,此处更加荒凉,大概是地势过高,天气严寒的缘故,连土地也显得贫瘠干枯。

周围鲜有行人,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家农户,难不成他们躲在这里?

陆阳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城,迎面看到个举着糖葫芦的小男孩朝他走来。

“叔叔。”他舔了一口糖,仰起头问,“叔叔是不是姓陆?”

他应了声是,“怎么?”

男孩把他衣摆揪着,转头指向远处,“那边有个老伯让我来找你。”

“老伯?”

“他说你一定会去的。”

意识到这孩子口中的老伯是谁,他不禁脱口而出:“他在何处?”

“跟我来。”说着便拉住陆阳的手,牵着他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