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指导员,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你明白俺说的是啥意思,俺不上去心里没底,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反倒得了头彩!你留在这里,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说罢,老屌径自带着几个士兵扑了上去,连通讯员都上去了,王皓哪里拉得住,指挥所里眨眼只剩下了他一个,干脆一跺脚,也拎起步枪冲了上去。
两边都吹起了冲锋号,调子不一,却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双方士兵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屌冲上阵地,地上到处是被刺刀和大刀杀死的人。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两边的人都杀成了血葫芦,钢盔也掉了,喊的都是中国话,一时有点辨认不出来,一着急他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战士们见连长也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突然,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高举着青天白日旗也冲了上来,口里也大喊着:“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国军原本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了起来,两军又杀成一团。双方都已经不再开火,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这时也来不及换弹匣,两边都杀红了眼,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老屌的目光锁定了那个喊话的国军军官,看衣服他是一个营级军官,看身形还有些眼熟。老屌愣张着嘴飞速靠了过去,他扔掉冲锋枪,顺手从地上捞起一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一刀劈向那个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突然看见一把大刀斜劈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刀已经到了鼻尖,他吓得一个后仰,再单手用刀一格,当的一声,他居然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后,持刀站定,一个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他觉得这解放军面熟,却想不起来。可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国军教官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不兴玩这个,都是用刺刀。那军官冷笑一声说道:“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居然能朝自家兄弟下刀!你没脸和老子过招,无耻的叛徒!”
老屌腾地红了脸,怒喝一声:“呸!谁是你的兄弟?俺早已经就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们穷人们不得安生,少你他妈的废话,看刀!”
说罢,老屌的刀又砍上前去,虚实并用,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可对方的刀法也是不俗,路子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老辣。刀锋将老屌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让老屌也冒出一身冷汗来。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这时,阵地上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2连战士们肃清了,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有人向这国军军官举起了枪。这国军军官见状有点慌了神,刀法一乱,被老屌抓了个破绽,一刀结结实实砍在小腿上,战士们发出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然咬牙忍了,反手刀就要戳向老屌的后脑。
“砰!”
一声枪响传来。那军官腿上中弹,身子一晃,刀就慢了,老屌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了下去。刺这一刀的时候,老屌突然于心不忍,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那军官痛苦得放弃了,他扔下刀跪倒在地,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已是一脸的绝望。老屌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心中顿时一阵光火,王皓你真他妈的不仗义!老屌心里骂着,可嘴没敢大声发作,只恶狠狠地把刀丢在一边,因知道王皓也是怕自己有个闪失才这样,这人情还是得接着。他刚要拔腿就走,那国军军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屌,狠狠地说:“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兄弟的分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成,你报上名来,好歹让俺也知道你姓甚名谁?俺叫老屌,是这个连的连长。”
“老屌?日你妈的!你怎么没死在通城?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长沙,你还偷了老子的吉普车……”
“钟大头?”
原来是他!当年老屌带着六个弟兄去寻麻子团长,不是多亏了这河南老乡军官通融么?不是还和这个河南老乡军官喝过酒么?此刻竟然想不起来,还砍了他两刀!看着他肋下的鲜血哗哗地流向大地,老屌的心已经疼裂了。
“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你也没认出俺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
“去你妈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你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该把你按通敌毙了!”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色很快就白成了窗户纸。老屌见医护队抬着担架来了,心里一宽,料他性命无碍,此刻也不是和他讲理的时候,好歹今天算是救他一命了。
“你这又是何必?咱们也算曾经患难过。你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下去听听咱们解放军的教育你就醒过味来了!”
说罢老屌扔了刀,略一踌躇,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屌扶着他,朝着几个战士喊道:“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1排2排,立刻往北面追击,向3营的人发信号弹,让他们冲上来接应。3排和4排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4营那边,再去看看3连和5连的情况,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
老屌抬起手来,擦去表上的血渍。时针指向了12点,再过两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这次战斗总体来说完成得不错,不过连队伤亡高达一半。老屌突然发现,连队遭了这么大的伤亡,自己竟然并不怎么难过。俺这是怎么了,心咋的变得这么硬,全拿人命不当回事了?他看到兴高采烈的王皓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还有人正给一个将死的国军递过烟去。老屌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军官刚才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漆黑锃亮,被紧紧地抱在一个没有头颅的国军士兵怀里……
刚一修整好阵地,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就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地席卷而来,看来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2连和增援上来的3连、5连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为数不多的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
天上飘起雪来,雪片像纸钱般大。漫天白雪中,绿油油的像苍蝇一样的国军部队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一字排开平推过来,一边推进一边开火,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战斗非常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防御的几个连队就只剩下一半人能动了。5连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已经牺牲,老屌的胳膊也被弹片划了个口子。国军的美国坦克威胁很大,2连战士用缴获的大号手榴弹去炸,把趴在上面的几个士兵都炸死了,可那个笨铁家伙不过掉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零件,仍然卷着泥雪冲过来,然后脑袋猛地一扭,扔手榴弹的一个班躲避不及,立刻被炮弹击得粉碎。
老屌紧张地看表,陈岩彬的部队十分钟前就该到的,可现在还不见踪影。王皓腿上负了伤,老屌二话不说就让士兵把他扛了下去,心想你要是光荣了我可咋跟党组织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彬,嚷嚷得那么响,打起仗来你的部队在哪里?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叼状,上面没准儿毙了你!
杨北万带的班就机灵得很。战士趴在阵地前面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就是一顿狂扫,把后面的国军步兵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人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坦克兵稀里糊涂刚开了天窗,三四个手榴弹就夹带着大雪片子落了下来,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哪里还来得及,爆炸的火焰竟把一个兵从坦克肚子里喷到了半空。杨北万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又带人奔向其他猎物。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竟然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防步兵壕里,正肚皮朝天的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干脆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很快坦克里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响,里面的炮弹爆炸了。
国军的冲锋队伍看上去很是萎靡,个个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喉咙嘶哑。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并把机枪驾在了那里。这些兵的确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枪法也有准头,国军的一个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直到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才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了僵持,在阵地上近距离地互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
突然,西面莫名其妙地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刚建立起来的阵地。他们扔出去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路,一边冲锋一边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左翼就被冲散了。老屌忙让大家跟上去,拼命驱赶正面的国军。国军两面受敌,势如累卵,无心恋战了,他们迅速撤离了战场。一个又矮又壮浑身是血的人朝老屌走来,咧着嘴呵呵地笑,老屌分辨了好久才发现此人正是陈岩彬。
1连的副连长说,3营1连和4连,在佯攻的时候遭遇了敌人的反冲锋,不敢退回去太多,在那边和敌人耗了不少时间,直到阵地被后面的部队堵住才过来。老屌一脸的不高兴,只对着陈岩彬说了一句:“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带一个班上来救你!”
“拉鸡巴倒吧你!我晚上来一会儿你就顶不住了?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这里,请你喝三天的酒!”
“哼!你诈唬个啥呢?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就别死在阵地上!”
“中!一言为定?”
“四马……不追!”
“那你赶紧回去买肉吧!”
“哼,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吧!走了!”
陈岩彬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他一命。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随后,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了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前期战斗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没遇到什么障碍,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地冲向第五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五军终于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开始各自为战。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不过总被一层层的解放军堵了回去。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暮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子弹和炮弹乱飞,解放军这边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各部队,只能捉谁打谁。第五军首长邱清泉对部队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开始独自突围,到天亮时,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纵队各部,战士们闻之大声欢呼起来。老屌无声地抽着烟,想起第五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虎贲的名气,不禁一阵痛惜。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杜聿明被俘虏了!
战役结束了?
第十五章 新生
捷报传来,老屌几乎不敢置信!
这个大战场上的国军部队已经被消灭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国军八十多万人竟然灰飞烟灭,蒋老头子赖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队已经全部被解放军干掉?这太快了!记得几个月前那个瞎眼长官和自己说:解放军在兵力数量和武器装备上均处劣势,这场战役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最后这鸡蛋居然砸碎了石头!老屌征战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解放军统帅部的长官们太厉害了,各个纵队的指挥员们也太厉害了,战士们不要命的士气也太厉害了。这战役进程快得真有点邪乎,老屌真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出色完成了战斗任务,老屌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他向团里做了战斗简报,并报上伤亡名单,就立刻开始忙活兵员补充的事。刚被俘虏的国军士兵,大多是稀松软蛋样儿,其他连队都不大想要,老屌和王皓却照单全收,从不推辞。由于2连战绩突出,老屌带兵有方,王皓对这些降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也成效显著,2连不久就名声在外了。再熊的俘虏兵到了这里,哭天抹泪一番之后,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
在兴奋中忙活了半个月,这天总算能睡个懒觉,老屌胳膊上的伤已经封了口,可以随便翻身了。此刻他正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在梦中把棉被卷成了一个女人样,正抱着蹭来蹭去的,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亲到嘴,就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陈岩彬,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他妈睡了半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一脸委屈地说。
“老屌,你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窑子梦?老子大清早我就来寻你,是因为我饿了七八天了,你不给我送肉去,我带着酒来找你了!赶紧起来,睡个啥么,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足够了……”
“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自己这些日子还没吃上哪!天天只有馍和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俺刚才在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是啃上娘们了吧?没肉吃?呵呵,看出来了,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这个好办,抬进来!”
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竟是满满半筐熟牛肉,酱色还粘粘地挂在上面,带筋儿的肉发出亮油油的光,还温温热着,浓香四溢。筐里还放着两小坛子烧酒,一看就是好货。老屌一见,胃里顿时像是被投一颗炸弹似的酸水四溢,嘴中口水直涌,正要下手,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疑惑地看着陈岩彬说:“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哩这是?老屌,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彬就佩服你。我的连队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20分钟阵地,牺牲了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让我不至于受处罚,冲这一点,我陈岩彬就欠你的情。今天是来向你陪不是的,这些酒肉是咱们连的一点心意,都是从4营长那里抢来的。我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屌对这个陈岩彬本就没啥大意见,只因那天在团部的会上被他说成“国民党的2连”,又觉得这人平素两眼朝天有点瞧不起人,心里堵着一口气罢了。如今见这家伙竟这般诚意,心下大热,以前憋的那点子气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面前又有这无比诱惑的美味,因只乐呵呵地一笑,拿起一块肉便大啃起来,二人相视大笑。
“北万,去叫指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
“指导员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咱们倒酒!”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了,几个战士闻着腥了都探头探脑地蹭过来。老屌骂归骂,还是分出了大半筐给战士们吃去。转眼之间,二斤烧酒,四斤牛肉已被老屌和陈岩彬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天那么冷,二人脱得只剩下了小袄,身上还热气腾腾的,仍在一杯一杯地干着。
“老陈啊……俺老屌打仗也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情俺怎么也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屌……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
“嗐!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当然想跑过,可他们把机枪架在村口,哪里跑得掉?后来一想,跑也没个球用,俺跑了家也跑不了,和尚跑了庙还在,就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前几仗是有些稀松,后面就硬气了,死在俺手上的鬼子,咋说也有一两百号了!哼哼,这十年俺多少条命都差点搭进去了。”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俺家在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将就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我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还要多吧,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陈哪,咱们毛主席是个啥人物啊?是啥来头?咋的一下子就把解放军拉扯这么多人了?”
老屌斗着胆子低声问道。陈岩彬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说:“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主席和共产党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就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走了两万五千里哪!几只部队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万人,走到陕北会合就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干将们,很多都是长征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对咱毛主席忠心不二,指哪打哪!还有不少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那土八路的队伍在哪儿哩?”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人不多,才几个师,当时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更不中了,咱们既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大概有上百万的军队被共产党带领的游击队拖住。那个时候咱们除了几支有国民政府建制的直属部队,剩下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都快被咱们折腾疯了,搞了几次扫荡,咱们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决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们的部队和民兵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们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老蒋的重庆打下来了!”
“哦……”老屌恍然大悟似的仰起头来。陈岩彬的话让他困惑,当年听说过八路军和新四军,知道这是编入国民革命军的两支共产党部队,却不知道他们在敌后打鬼子,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
“说实话,俺估计还是会参加国军,咱是老百姓,大家都听政府的。”
陈岩彬把头左右看了看,趴到老屌耳朵边细声说道:“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他们都跑到西边去了。我们在路上被土匪抓了,还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独立营营长了,现在还成了团长,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阴差阳错地走了条正道啊!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屌,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
“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咱们还要不要往南边打?”老屌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绝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于那边,千万别犯政治原则性的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和以前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二人喝罢,陈岩彬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老屌忙又都给满上,认真说道:“那是那是!俺现在没想啥别的,就是怕这仗打个没完没了。要是真像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打到哪里算哪里,天下打太平了,咱们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儿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
“老屌,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说中不?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好像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十几个兵,呵呵,咱哥俩再干了!”
二人都喝得有点多了,肚子吃得溜圆,就相互搀扶着走出房间来踱步。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上,照得两人身上热乎乎的。
“屌哥,你打的仗多了,受过多少次伤?”
“唉呦,这个可记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像每次都得挂点花,你呢?”
“没你那么多年头,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妈的如今身上到处都是坑!”
“你的伤跟俺的意思不一样哩!”
“新中国成立后就都一个样了……”
“你家里在啥地方?还有啥人不?”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去年老娘也过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长这么大了,连他妈的女人的毛都没有碰过,哪儿来的老婆?哎,你就是给我个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事呢……这话今天说到这儿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给我说一个婆娘啊!啥样的都行,别疯别傻别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觉得是个好人,我就娶她,他妈的我这些年可真是憋坏了……”
“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这个活交给她办,管保成!”
老屌猛地又想起了阿凤,这仗打完了,要不要去找找她?王皓说帮着自己打听她,咋了也没个下文?她也没个信儿过来问问自己,是不是那天没认出自己来哩?要是那样可白瞎了,这么大的战场,几十万人的队伍,去哪里找她?总不能支个高音喇叭大喊:阿凤,你个婆娘在哪里哩?正想着,一个战士叫嚷着跑了过来,头上竟然在流血。
“连长,打起来了,5连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老屌和陈岩彬皆大吃一惊。这厮的脑袋显然是被人砸了一家伙,一个口子还在哗哗地流血,才明白这厮是被别的连队揍了。老屌很是诧异,早些年在国军那边的时候,连队之间打架也不多见,到抗战胜利后军队有点散了,三天两头为一些好处大打出手是有的,但是解放军这边以纪律严格著称,难道也兴这个?二人忙穿戴整齐,随他一溜小跑到了训练操场上。只见几十人正在那里打成了一团,个个鼻青脸肿,嘴里喊着南腔北调的脏话,满地是军帽和带血的牙齿。杨北万既像是在劝架,又像是在帮忙,时不时也撂上一脚。老屌一眼看见,5连的副连长牛明正和自己的3排长魏小宝在地上摔作一团,拳打脚踢牙齿咬的,那架势和前些日子在阵地上一模一样。再稍微分辨一下,老屌发现这个战场上自己人已经占了上风,5连之中除了那几个排长,估计大多是刚进部队的年轻小兵,哪里是老屌手下这群南征北战的俘虏兵的对手?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远比自己人伤得严重,情势极其混乱。老屌提了口气,背着手大喝一声:“住手!2连的人,都给俺住手!”
闻听这一声暴喝,众人立刻收了手,分跳到了两边,分开的时候还不忘捎带一脚给对方,唯独魏小宝和牛明仍然厮打在一处。魏小宝被膀大腰圆的牛明将头夹在腋下,一时挣脱不得,就只能用阴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下身。牛明见这小子下手够黑,也不敢放手了,二人僵在一起动弹不得。
老屌咽下一口酒气,稳步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牛明的一只胳膊,托住他的肘反转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牛明和魏小宝都被这股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绊绊地扑倒在地,二人都摔了个灰头土脸。2连战士们见连长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两个人,不禁大声喝彩。那牛明显然是个犟汉,觉得摔了面子,一个滚爬将起来,嘴里骂着脏字,瞪着红眼就朝老屌扑来,没想到斜次里突然打来一个结结实实的窝心拳,砸得他竟然横飞了出去,这下比刚才摔得重多了。睁开金星乱冒的眼睛,牛明看到那个英雄连有名的武大郎连长陈岩彬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还晃着那对碗口一般大的拳头。5连的人见老屌和另外一个军官都掺和了进来,便不敢再有所动作,一时“战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小宝,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队打起来了?有啥话嚼一嚼不就成了,动手干做啥哩?”老屌责问魏小宝。
魏小宝从地上捡起已经被踩成泥团的军帽,斜着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说:“兄弟部队?连长,我们拿人家当兄弟,觍着脸上门去套套近乎,学习学习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讨吃货!一点不待见咱们也就罢了,咱们没你们那么来路正,可为啥子要骂人?他骂我们2连思想不干净,还有旧军阀的江湖习气,在战场上和敌人还称兄道弟,没有什么共产主义革命……那个什么鸡巴勤操?上梁不正下梁歪?照着老子当年的脾气,非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你住口!拌两句嘴就要动手么?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老屌飞速盘算着。魏小宝的话应该不假,5连的人有一半来自解放区,都是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来的革命后生们,打仗不要命,革命觉悟高,有战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个连。李庄一战他们出了彩,年轻人军功得志,鼻孔朝天,对自己这支反动派出身的队伍有点不待见,倒并不稀奇。老屌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连队刚刚在解放军这边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战绩,团里对大家的肯定还只是军事层面的,思想方面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思想问题和作风问题,都有可能完全抵消几十条命换来的连队形象。牛明的话是冲自己在战场上放过国军军官老乡钟大头一条生路而来的,在他们看来,自己这种行为就是没有和反动派划清界限。空穴不来风,这么点事情居然已经在别的连队传开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事情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战士们心里有疙瘩,这后过门的二房媳妇好说歹说也得受着点。
“不错,是我先动的手,我甘愿受军法处分!”
“杨北万,把他押下去,把军服扒下来,禁闭三天!其他的人,都给俺列队站好!”
魏小宝挣开要拉他的杨北万,朝地上啐了一口,对着老屌说道:“连长,我们连队要是说仗打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你把我枪毙了,我在阴曹地府也没有话说,弟兄们……同志们牺牲了那么多,阵地拿下来了,任务也完成了,凭什么还在后面嚼我们的话?啥鸡巴国军共军,我们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打完仗回家过日子吗?我们不打仗不行,打了窝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还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妈的不如战死在14军那边,好赖老子还是个国民政府的烈士,这口气我小宝咽不下……”
他话音未落,老屌的一记耳光已经扇了上去,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魏小宝被打得横摔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的血哗哗地流了下来。刚一出手,老屌就后悔了,见小宝摔在那里血流满面,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泪往上泛了,心里发酸,只狠心别过头去。魏小宝是四川人,作战英勇,在14军的时候就是出色的侦察兵,在2连里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对自己和指导员都非常尊敬,如今下这么重的手打了他,着实不忍。
陈岩彬见老屌难受,也明白他的难处,忙过去扶起魏小宝,为他弹去身上的泥土,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厉声说道:“瞧你他妈的这个熊样!刀山火海的都闯过来了,你连长打你个巴掌就他妈的哭,算什么军人?咋了?打你不对了?有点儿军功就想上房揭瓦?你这算个啥?老子当年土匪出身,刚到了队伍上就杀了一个鬼子少佐,也没谁给老子升官儿。这回我们连顶住了敌人一个团的进攻,老子也没牛皮哄哄,还上赶着来找你们连长赔罪喝酒。这点子功劳放在整个淮海战场上,算什么?不关你几天禁闭,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这股子烂劲儿……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排长,这部队那么大,能不允许别人有点看法?你自己胡乱瞎嚼,惑乱军心,还讲别人嚼什么?什么叫军阀习气?打群架,骂大街,这就是旧军阀的作风!你们连长打你打得没错!2连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你要是连一点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牺牲的同志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声不就被你搞臭了?你们连长和指导员费了多少心才有2连的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带下去!”
老屌觉得陈岩彬的这番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战士们都笔直地站着,神色各异,牛明和5连的人也收敛了骄慢之气,静静地站在那边。老屌走过去,把牛明的军帽也拾了起来,拍拍土递给他,牛明踌躇了一下,拿了过来戴上,呆呆地望着老屌。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动的手,是咱们的错!打伤了你们不少同志,希望大家别往心里去,俺会军法处置他们的……告诉你们连长,俺老屌给他赔个不是,就别计较了。往后咱们还要一起冲锋打仗哪!到战场上滚几次,互相挡挡子弹,这次不痛快的事就不算个啥了,你们也就明白咱们这些同志的心了!咱们参加革命是晚了点儿,可如今这心劲儿并不差,要是思想上还有问题,还要同志们多多指导,不过别为他们有些个小毛病就戳戳点点,寒了他们的心!”
老屌这番话说得恳切,完全没一点架子。牛明和5连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明摆着这老屌连长不会把今天打架的事告诉5连长,否则他们这帮挑事的人也没好果子吃。闲话是自己说的,坏事老屌却主动兜揽了,这让牛明和那些根正苗红的革命坯子们也觉得有些惭愧。牛明神色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扭头就想走,被陈岩彬一伸手拦住了,他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陈岩彬斜眼问道,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把个牛明盯得心里发毛。牛明把军帽戴正了,转过身对着老屌,啪地打了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敬了一个军礼,5连其他战士纷纷效仿。老屌也敬了个礼回过去,冲陈岩彬点了个头,陈岩彬才让开了他们的退路。
人刚散去,王皓不知从哪里冒了过来,一脸红光,满面笑容,他后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群人。老屌一看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肖团长和刘政委也在人群里,却正在前后拥着几个军官说笑,那几个军官个子中规中矩,衣着普通,话语不多,却有股子不怒自威的神态。老屌忙和陈岩彬迎了上去,王皓把老屌拽到一边,用兴奋的声音低声说道:“咱中野185师陈风师长今天来视察我们独立团,团长特意点名2连,这不就来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们团不是华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
“陈师长在两边都是红人,出身是晋冀鲁豫军分区的,可战功大多立在鲁南军区,当时国内的革命形式复杂,革命形式的需要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渊源。但是华野现在兵强马壮,中野这边后面要打硬仗,和陈司令员要了好多次了,整个师的建制就调过来了,现在归中野三纵节制……哎呀你别管那么多了,快张罗吧……”
肖团长大声对老屌喊道:“老屌,你过来!咦?陈岩彬你怎么也在?都过来吧!这几位是师部的首长,来视察咱们团的工作。”
老屌和陈岩彬忙向几人敬了军礼。老屌见正中间的首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个首长个子只中等,脑袋却大,把军帽撑得异常饱满,一对剑眉硬硬地滑向两鬓,瞳若黑漆,目如鹰隼,正上下打量着自己,样子倒是十分和蔼。刚经过一场冲突,老屌心里还有点虚,脸就红了起来,陈师长一见就呵呵笑了。
“肖团长可是把你夸得不一般呦!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猛张飞,原来这个老连长还会像大姑娘家似的脸红?”
陈师长的玩笑话听上去带点揶揄,可老屌还是被逗得咧嘴笑了。在老屌的军旅生涯里,像陈师长这种级别的长官老屌是很难一见的,此时他的两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额头竟然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俺只是个刚刚醒过味来的起义兵,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为党和人民效力,刚才和陈连长喝了点酒庆功,所以脸红了……咱们按照首长们的命令打仗,肖团长的夸奖那是对俺的鼓励,俺听从团领导的指挥,咱们连指导员思想传达的也好……这个……咱们任务才能顺利完成哩……希望首长多批评!”
“李庄一战,你们打得很好啊!你们不但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弃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贺,而且还能这么好地领会师部的作战思想,准确地传达给战士们,作战顽强,敢打敢拼,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就更难得了!你们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战军首长们都在关注着你们,党和人民也在关注着你们,革命胜利的时候,你们一样是人民的功臣!一样是新中国的英雄!”
陈师长一番话说得老屌心里热乎乎的,刚才的冲突给他带来的不快已无影无踪,只不断地点头称是,眼光还时不时瞟一眼别的首长,见大家也对自己点头赞许,竟暗自有些窃喜。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陈师长突然扭头问道。
“哦,俺叫老屌,就是……那个……哎呀首长!俺的名字不中听,你记住俺这个样就得了,俺的名字念着不中听!”
“嗯,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是个连长呢,这个名字好叫,却不好听,还带着点旧社会的对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应该换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这样也方便我们的宣传部门对你的宣传啊。嗯,你们家本姓是什么?”
“俺老家村子两个大族,一个大族都姓谢,俺也姓谢。可自打小村子里就没人叫过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个啥,老屌这个名字被人叫惯了,用了这么多年,没人提过,自己也没想过要改哩。”
“那你愿不愿意改呢?”
“改不改都没个啥,俺还是俺自个……当然了,首长要是给俺起个好听的名字,俺哪有个不愿意的,还省得以后报名的时候被人笑话哩!”
首长们都笑了。肖团长一个劲地朝老屌挤眼睛,那个意思老屌再明白不过了,于是说着说着就换了口风。首长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有损革命部队形象,而非要改掉不可?自己对这个名字虽然不太满意,但是已经习惯了被大家这样称呼,要改掉还真有点不愿意,可现在看这个架势,不改怕是不行了。
“那你是想姓谢呢,还是想姓老呢?”
“这个……首长说了算吧!”
老屌完全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觉得这个大头首长为这个事情费这么多工夫,也是出于对自己战绩的认可,想那么多干啥?
“谢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谢是大姓,老是偏姓,你们一个村都姓谢,这是祖宗传下的名字,应该用回本姓。再取个好听的名儿,将来你要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也叫得堂堂正正哦,大家觉得怎么样?”
老屌见众人不住地点头,心想这下可好,用了半辈子的“老屌”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总不能再叫“谢老屌”了吧?忙插话道:“首长,俺倒不觉得姓谢有个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乡亲们都稀罕叫俺老屌,要不还是姓老吧?”
“呦呵!还蛮有主意的么!你自己的姓,当然要你自己决定,只是这个‘屌’字一定要改!”
“我们连长枪林弹雨的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参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样?”
杨北万在旁边听得兴奋,突然插了话。大家都将视线齐刷刷地射向他,却又不说话,这瞬间的沉默让杨北万顿时局促不安。老屌心想你个笨鳖,哪只驴叫你牵哪头,面前肖团长和刘政委等军官哪个不是为共产党革命了若干年,都不敢说自己是老革命,俺参加解放军才几天,你个屁娃就敢让俺叫老革命?再说,这么个刀光四射的硬邦邦的名字好听么?下去真得好好管管这个多嘴的娃子。大头首长微笑着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这不是个名字了,再过些年头,在场的同志们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时候部队里一喊‘老革命’三个字,所有的人都得回头看是不是叫自个,那不是乱了套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陈师长继续说道:
“而且这三个字火药味也太浓了,我们今天革命,是为了将来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动派的命,老屌同志早晚会放下枪去过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辈子都革命下去,所以这个名字不好。不过你这个小同志启发了我,咱们已经取得了辽沈和淮海两大战役的胜利,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已经不远了。老屌戎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过去又不同了,现在他和我们追寻的目标一样,是要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解放全中国。因此,我觉得老屌同志可以考虑改名为‘老解放’,名字好听,好记,也符合潮流!老屌你觉得怎么样?哎……大家集思广益,别老让我一个人动脑子么!王政委你的意思呢?”
一个挺着肚子的首长扶了扶眼镜,抚掌笑着说道:“我看这个名字好!响亮,好听,最重要的,这三个字非常符合我们解放战争的潮流,我们南征北战就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这三个字还应了‘劳动人民得解放’的谐音,真是贴切啊!说不定啊,你还真会是中国最早用‘解放’这两个字做名字的人呢!”
“要是咱们中国解放了,老连长回到家乡,肯定会受到乡亲们轰轰烈烈的欢迎!”肖团长赶忙说道。
肖团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你个笨老屌!还不赶紧接着?老屌品味了一下,竟然喜不自禁,他打死都想不到师长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它太响亮,太革命了!这是个很多共产党人准备给自己的后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这太令他意外了!老屌不禁心潮翻涌,凝望着陈师长的双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连长,这个名字可能用?”陈师长见老屌不说话了,以为他不愿意。
老屌猛地醒悟过来,忙应道:“俺愿意!俺高兴还来不及呢!谢谢首长给俺起这个好名字,让俺脱胎换骨,俺给首长敬礼了!”老屌再不犹豫,挺直身体,铆足力气,给陈师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祝贺你!老解放同志!”肖团长在一旁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