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起来愤愤不已,胸脯略略起伏,画贞却因见过画扇凑进阮苏行怀里的样子而在心中有了准备,她努努嘴巴,面目在廊下幽幽的光晕里一片模糊,“此一时彼一时,你没瞧见么?人家如今...琴瑟和鸣,郎情妾意。”

香瓜张了张嘴,原是要反驳的,她是亲眼见过陛下对长公主多次呵斥且冷言冷语的模样,当时想着,这么一座顽固不化的冰山,谁又能捂的化呢?长公主鸠占鹊巢,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可近来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陛下对画扇的态度有冰雪消融的迹象,比方说今儿,竟是同意同她一道儿用膳了,实在稀奇。

她偷偷拿眼觑公主,思想着如何安慰,瓮声道:“您甭难过,奴婢想着、想着...啊,是了,依着奴婢看,纵陛下对长公主有几分好脸色,那还不是瞧她和您生得酷似的缘故么,你二人常日不见,想来,陛下也是人,也会寂寞的吧…”

画贞蹲在地上拿断裂的树枝写写画画,下巴搁在手背上,须臾才道:“我又不曾怨他,他把我忘记了才好呢。”也不知这话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叹了口气,扭着脑袋喏喏地向香瓜倾诉,“我现下只想着在易容面具毁损之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这之后,大约是不会留下来了。”

她站起身,拍拍裙裾边沿的土屑,“他不会知道我回来过,天长日久的,忘也忘了。总之,有人陪着他了,我算什么,谁能和谁天长地久,谁又能记着谁一辈子。”

香瓜听这口吻挺哀怨的,她不好多说甚么,了解公主的性子,她现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还有适才谈及初夜,她问她床上有没有落红,她却眨巴着眼问她落红是甚么?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保不齐事实压根儿就不是公主她自己想的那样儿。不过这方面公主从没有经验,她懵懵懂懂也是正常的,究竟怎么样还得…

正寻思着,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亮堂堂的火光顷刻间盈满了那一方天空一般,香瓜侧耳细听,可以想见这阵仗,便道:“坏了!是皇后回来了,且是陛下陪同着一块回来的——”

正要往前边赶,袖子却倏地叫人给拽住了,她回过头,险些儿就把公主给忘了。见她面色不大自然,梗着脖子问自己,“嗳,你急什么,那个...他,经常过来么,这大晚上的,难不成还要睡下来?”

香瓜想了想,连连摆手,回答得万分认真,“没有的事,奴婢敢对天发誓,陛下这是今儿头一遭这会子过来!”

话毕,犹自觉得不足够,正欲再添补几句好叫公主放心,画贞却把她推了推,“行了,她回来了,且寻你呢,快去罢。”

香瓜心说是,脚下加快了两步,却不忘回头道:“公主不要乱走,要么回房歇息去,要么就在此间等奴婢回来?”

没等到回应,她人就出现在长廊的拐角处,拎了个小太监过来问话,这才知晓阮苏行这时候过来的真正原因。

香瓜看向了西北角里流芳亭后的一大片花圃,说起来也是奇了,这时候阖宫所有栀子花都萎了,独独伏文殿里的栀子花香气悠远,沁人心脾,一簇一簇的远远望去恍若洁白的灯盏,优雅高洁,端的惹人喜爱。画扇以此为由哄陛下来赏花也不为过,只是,到底栀子花不是甚么稀罕玩意儿,她这样的用心未免太赤.裸.裸。

那一厢,画扇余光里扫见香瓜过来,不着痕迹向她比了个手势,香瓜会意,立时吩咐底下人去厨下端画扇亲手做的荷花糕来。

画扇穿了件纯白的抹胸裙,外罩浅碧色绡纱,月下瞧着身影翩翩如飞。她唇瓣微抿,唇间不点即红,逶迤着行至俯身嗅花的男人身畔,柔声道:“陛下,眼下如此良辰美景,虽是赏花赏月,臣妾却觉着远远不够。”她竖起一根手指,“还缺了一样。”

阮苏行指尖微用力,揉碎了一瓣花瓣。

“缺了甚么。”他侧首向她看了一眼,眼中却不含温度似的,远处景近处人,一切都像云遮雾绕里转瞬即逝的幻象。

画扇刻意忽略他的冷淡,她是不信的,凭着自己的相貌,自己的才情家世,时日久了,阮苏行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陛下,”她纤细的手指点向不远处捧着精致食盒过来的几名宫女,“臣妾午后无事,便学着做了几样点心,也不晓得陛下的口味,便样样都预备下了。”

阮苏行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玩味一般启唇道:“才用了晚膳,再吃岂不积食?”他的眼眸骤然变得黑魆魆的,仿佛两道永远没有出口的通道,“这些小玩意儿,你妹妹怕是爱吃,你却用来哄朕,怎么不思想着她现下如何?是否还活在人世?”

“陛下——!”

画扇心头重重一突,仿佛被人凌空握住了心脏,她拎住裙角深深跪了下去,无比哀恸地道:“陛下何苦拿臣妾开顽笑,三番两次的,千般疑心臣妾的身份,臣妾究竟做错了甚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喜…”

“你做了甚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这刁妇还要开口,阮苏行便探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细细观赏这张脸,回想着大婚当夜初见这张面容的场景。

“你可知道,自己甚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画扇被捏得下巴生疼,他手上没留力,丝毫不见怜香惜玉,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意识到,阮苏行对自己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和容忍,哪怕自己长得和画贞一模一样,哪怕自己点上了眉心这颗嫣红的朱砂痣。

“臣、臣妾不知…”她颤抖着身子,他指关节用了那样的力道,她怕他一个不留神就捏碎了自己的下巴。

阮苏行垂眸,蔑视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孔半寸,未几,凉凉地道:“空有一张相若的容颜,却有其形,而无其韵。”他松开手,指尖在宫人递来的帕子上反复擦拭。

龙颜不悦,周遭儿早便簌簌跪倒了一大片。

阮苏行深觉无趣,低头抻了抻微皱的袖襕,轻轻的,一阵晚风轻拂而来,栀子花香浓郁得仿佛陈年的美酒,然而出人意料,就在这片馥郁的花香里,却依稀忽然多出了一丝丝格格不入的,令他神思心荡的…

他霍地抬眸,向前疾走数步,举目四顾,却只来得及看到远远的廊角里一抹纤瘦窈窕的背影,在摇曳的微光下忽明忽暗。

第43章

再定睛一看,那道人影不见了,鼻端魂牵梦绕的香气也没有了。

“黄粱一梦。”阮苏行自嘲地提了提嘴角,心下无限空洞起来,仿佛一只破了洞的布袋,风漏进来,簌簌地颤动。

张全忠瞧着不大对劲儿,陛下这冷不丁地朝着一个方向看什么?他也跟着看过去,然而入目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游廊,月华照不到那里,犄角旮旯处一星斑驳的光亮,竹影森森下不知藏着什么,怪渗人的。

其余跪着的宫人亦是摸不着头脑,张全忠慢慢地爬了起来,他朝后头人警示地瞥了一眼,众人便不敢妄动。画扇仗着自己是正宫皇后,由香瓜搀了一把立起身来,连走几步便要去到皇帝身旁,她不知自己是为何,心口“突突突”直跳,不安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陛下转进回廊里去了,张全忠估摸着陛下是不想被人打搅的,听见皇后的动静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她,“娘娘听老奴一句,这会子谁去谁遭殃,陛下上朝是九五至尊,下了朝也是平常人,眼下心里正不舒坦着,娘娘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他这番话已是不留甚么余地了,画扇气得捂住了心口,她从适才阮苏行对自己的态度就隐隐后怕起来,御前的人不尊敬她倒也罢了,怕就怕因着陛下的关系,自此阖宫人都有样学样,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后,说穿了,她在姜国也毫无根基倚仗,身后的梨国同姜国关系不冰不火,哥哥知道她顶替了画贞,还不知愿不愿搭理自己…

画扇忧惧起来,她唤了声香瓜,略显落寞忧愁地回到房中静坐。

一面铜镜摆在面前,她抚着自己的面孔看着镜中人。如画的眉眼,娇滴滴的唇,似这般的容颜世间男子真有能不动心的么?若当真有,怕便是阮苏行。

他与她朝夕相对,很多时候他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分明蕴着清浅的情愫,这是他看着旁人时不曾有过的,难道这还不够么?

莫非偏生要这么一张面容,偏生要唤作“画贞”,差了一个字也不成,双生姊妹也不成,怎样讨好都不成,偏得是她!

她究竟给阮苏行施了什么蛊下了什么药?!

画扇恨得咬牙,仔细算下来,阮苏行和画贞相识相认也不过数个月而已,她当初狠下心来算计画贞的时候就想过,兴许阮苏行喜欢的是自己,又或者,凭借自己的姿色,他喜欢的也只能是自己。

她冷笑了一声,拂袖掀翻镜面,尖利的声响扰得侍立一旁的香瓜心惊肉跳,听见画扇低声自语,“为什么上天如此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过得好我有什么错——”

画扇直指着香瓜,“你说,我有什么错!”她呵呵地笑着,像条阴毒的蛇,“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一早便发现我不是你主子了罢,看见我被阮苏行羞辱你是不是很高兴?”

香瓜无言以对,垂着首往墙根里站了站,画扇仍在自言自语,“你知道么,我还那么小就被皇叔送来了这里,就因为我知道是皇叔害死了阿耶...我好害怕,可是皇叔像没事人一样亲手把我送上了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怎样扮好一个质子…”

她的神情陡然怨毒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他是巴不得我被发现是个女子就此死在姜国!这样他的罪行便无人知晓了,我偏不,我在姜国的每一日都告诉自己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在阮苏行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更为谨小慎微,日日如履薄冰,后来,直到遇见了同为质子的陆庭远——

阿远对我有多好呢?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可以那么好,我觉得我有了依靠,我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香瓜听到这里忍不住攒眉,好心提醒道:“娘娘,轻一点儿声,仔细叫人听了去。”

画扇却仿佛一个吃醉酒的人不管不顾,她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镜子,玻璃渣子发出“阔阔阔”的脆响,“我有什么不敢说,陛下又不爱我,便谁听了去又能如何?阿远倒似曾经爱过我呢,一转眼我去寻他,他却告诉我他认错了人,我呸!”

泪眼迷蒙中陆庭远的面庞在眼前忽远忽近,画扇用力地笑起来,她扭头看香瓜,笑靥里竟是得意洋洋,“你知道不知道,得知贞儿从陈国出逃,最高兴的人是我呢。漱王那几日带人在城郊搜索围捕,我做梦都梦见贞儿被他逮住,一刀捅死。她不珍惜阿远,我就要她死!”

“你——”

香瓜越听越不忿,她不管她是癫狂了还是怎么,只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壮着胆子道:“公主是娘娘的亲妹妹,血浓于水,何苦找劳什子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是记恨她,就因陈国君主爱的不是你,你便没了人性,你想要她的命!你抢了她的身份,夺走了公主原本近在眼前的幸福,如此,却还要怨怼陛下不喜欢你,我却也奇了,陛下因何要喜欢你?”

这样的对话是二人间从未有过的,以往香瓜在画扇跟前形如聋哑,陡然听她这般牙尖嘴利的一番言辞,画扇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随手抄起手头边一件瓷器摆设就向香瓜砸了过去,正击中她额头,殷红的血水流一般滚滚而下。

画扇发狠地笑了,唤来殿外的宫女,“把这贱婢拉下去,杖责二十,先看管起来,等本宫心情舒畅了,再来找她说道说道。”

宫女们唬得脚跟发软,一声不响地拖了满脸是血的香瓜出去。

香瓜眼前的天空发沉,人被拖着走,迷迷糊糊地看向阮苏行离开的方向。更远处的远处,那一起御前的人仍旧雕塑似的跪着,没人注意到她们这里。

她并不后悔今日所言,她只悔自己说得太晚,打从头一天发现公主被掉包时她就应该说出这些话的,忍气吞声如此久,公主在外风吹雨打,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头顶的月亮这么圆,这般亮。

都说人月两团圆,也许,会有好事发生罢。

画贞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月亮,越发加快脚步躲进了自己被安排住下的房间里,身后那时重时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在心头响起。

透过门缝终于又望见阮苏行…她喜欢他,喜欢这个笑起来腮边旋出一只酒窝的男人,爱情于她而言不是冲动,是守护。

画贞是设身处地站在阮苏行的角度设想过的,以他的个性,心智,何以至今还放纵着漱王的放肆无礼,他对他的威胁分明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一母同胞,说起来,比之她和画扇还不如,画扇都可以算计自己,阮苏行却迫于太后而对漱王听之任之。

他有思想包袱,放不开手脚,她不得不代劳。任何威胁到他的她都不会放过,前前后后经历了一番,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抱着玩儿的心态跑来姜国做质子做偷儿的陈国公主了,她也有成长,她现在,只想抓住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阮苏行在庭院里驻足,他沉默地闭上眼睛,空气中除了夜风里隐约的栀子花香,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说味道是他错闻了,那么那道酷似她的背影又当如何解释,他追到这里便一点影踪也无,竟是见了鬼不成?

画贞在门里蔫蔫的,手指头扣着门缝,猜他应当是恼怒了,面沉如水拂袖而去。她把门打开一个小角,对着空气叹了叹,暗想,是这样的,古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经历许多愁苦和磨难,她现在要给漱王好看,就不能轻易露面,她要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野兽,打敌人个粗手不及。自己的感情事,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

催眠似的安抚完自己,画贞哼着小调坐回屋里,她点上蜡烛,转身到床前掀开被子预备换了衣服就寝,谁知才拍了几下枕头,门上“啪啪啪”有人来拍门,听声音还挺急促的。

她开了门,不由分说就被拉着往前殿走,披下来的头发都来不及整理,边走这宫女还自觉好心地说着,“之鱼是吧?你是今儿新来的,张公公刚儿叫咱们宫里所有宫娥太监都往前殿集合去,也不知为的什么,陛下也在呢,挨个儿看过去,似乎没找着什么,当下里就沉了脸,我想起来宫里还有个你呢,这不,来找你来了!”

真是谢谢了!

画贞被雷劈了一般甩开她的手,“陛下也在?嗳我怯生,姐姐放我一马,既然旁人都不知晓,那我就不去了罢——”

“那不成,”这宫女看起来一脸的正气凛然,手劲儿也奇大无比,她愣是拽着画贞一路上了丹陛,“别慌啊,就在眼前了,给陛下瞅瞅怎么了,你又没做亏心事,陛下也不会吃人。”

“怎么不会了,我说你这个人…”

她嘴里嘀嘀咕咕的,那宫女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把人带进了殿便入队站了,只余画贞踉踉跄跄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一抬眼,刚从外面走进来适应不了殿中火光鼎盛的场面,眼睛经不住眯了起来。

此刻唯一让她安心的是,自己的脸,便是神仙也难认得,很明显,阮苏行才不是神仙呢。

画贞抬手捋了捋头发,绾了个揪儿歪在一边,眼前微微地一暗。身前站了个人,这个人是个男人,他的身上,笼着独一无二的龙涎香。

顿了一时,面前人才说话。

“抬起头来。”他说道,语调乍听没什么起伏。

画贞两手缩紧在袖子里,听见这醇酒一般清远的声音,忽而觉得两耳发烫,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克制住转身逃跑的欲.望,从下巴开始,面上的每一寸都逐渐映入他的眼帘。

许久再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了,他的眼神较之昔日愈加冷漠,衔着冰一般,薄薄的唇角没有丝毫弧度,窥不出它的主人是怎样一番心情。

她有一点做的不好,没有对他下意识地跪拜,阮苏行捏起这张平凡无奇的脸,奇怪的是他并不着恼。他很高,垂着眼眸轻嗅她身上的味道,指尖沁凉无比。

靠得这样近,那股浓烈得要叫他燃烧到骨髓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耳畔问道,淡淡的气息轻轻拂过耳廓,她的耳朵愈发红了。

画贞咽了咽口水,暗怨自己不争气,压低嗓子尽量镇定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名唤之鱼。”

他哦了声,“哪个之于?”

“之子于归,如鱼得水…”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巴,“应该就是这个‘之鱼’了。”

“应该?”

阮苏行偏了偏脑袋,打量她的身高,她的脖颈,她粉嘟嘟的唇瓣,过了好一时,又仿佛只是片刻,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淡淡说道:“应该就应该罢。”

第44章

这是什么意思呀?

画贞由于在阮苏行跟前过度紧张,愣是没咂出他话里有话的意思,还把心弦松垮了下来,暗庆自己答得蛮好,把之鱼的名字解释得古韵悠长的,之鱼要是知道了保不齐会感谢她。

但是眼下是怎么回事,他这样杵在自己身前,神情倒是同她才进来时相比较无甚差别,只是阮苏行没有做皇帝的自觉么,他是皇帝,他没什么动静,阖宫的人都不敢出声,她便更不能乱动弹了,他这样看着她,到底打什么主意?

画贞绞了绞手指头,视线透过密匝匝的眼睫往上睇,她心里有股子不舒服的感觉,她猜想阮苏行估摸着是闻见他喜欢的那种味道了,所以才会对她一个陌生的小宫女多加关注。

真是叫人气不过,是不是任何一个带着这样味道出现的女孩儿家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可真是,这岂不跟狗儿见了肉骨头似的,臭不要脸…

张全忠和旁的一干人等皆是闻不出画贞身上只对阮苏行有效的香气的,他搔了搔头皮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情状,这可怎么说,陛下不爱美人皇后,倒瞧上了这容貌,容貌粗陋的小小宫女?还是皇后宫里头的人,这不得把那位再气着。

“这,陛下眼下是——”张全忠用询问的口气呵着腰问道,两只眼睛还滴溜溜在这名宫女脸上打转,他不识得如今的画贞,画贞却是熟悉他的。她抿着唇扫了几眼张全忠,他立时有股怪异的感觉,搔了搔头皮,还真说不上来。

阮苏行招了招手,却是对着茜芝,茜芝忙上前几步垂着两袖低头听吩咐,画贞竖长了耳朵也听不清楚,她直觉他定是吩咐和自己相关的事,否则茜芝不会时不时地拿眼神瞟向自己,视线里又是好奇又是瞧不上,很是复杂。

画贞也觉得事态的发展复杂了,全然是偏离了她给自己预设好的道路,首先,她接下来的计划里是不应当出现阮苏行的...也都怪他,原来脸模样儿相通的画扇打动不了他,他稀罕的是她身上的味道,只消有了这味道,不管是人是鬼,都能得他另眼相待。

不得不承认,画贞有些吃味儿了,吃的还是自己的醋,就因为现下里这张人面不是自己,阮苏行还是对这个旁的女人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侧目。

张全忠随驾出了宫门,茜芝慢了一脚,后才对画贞道:“你随我来,陛下才儿吩咐了,今后你便到御前当差,屋里有什么要收拾的没有,有就快去罢,我在这里等着。”

收拾?她倒也没多少东西,可是她又没有别的选择,她主动向何淑妃提议让她来皇后这里是有目的的,方便行事,回头跟着去了御前当值,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还能随处乱走动么?

茜芝拧起了眉头,“愣着做什么,快去呀!”瞧着老大不愿意似的,别是自己看错了,茜芝摇了摇头,掖着袖子站在廊下等她。

画贞蔫头耷脑地往回走,回去随便拎起宫里发放的宫女衣裙卷了卷就放进包袱里,抱上走出了房门。她站在廊上等了等,不敢多耽搁,香瓜到底是不曾出现。

许是有事忙耽误了罢,她如今是姐姐宫里数一数二用得着的人,罢了,画贞吁了口气,一路跟着茜芝到了皇帝的寝殿。

含凉殿她是真没来过,从前也只在紫宸殿里转悠的多,含凉殿位于紫宸殿正后方,夏天尤其凉快,背靠太液池,时常水汽氤氲的,距离皇后的伏文殿和淑妃的章德殿极其近,真不知是方便了谁。

茜芝叫底下宫女把之鱼送到了下处安置,自己正想去到寝殿外上夜,没成想张全忠在她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她只得回去喊那之鱼,带着不加掩饰的狐疑神色,“别睡了,陛下特特点了名儿,今夜选你在殿外上夜。”

画贞一个头两个大,周围的宫女都斜眼看她,大抵在想她何德何能…

她坐在床边趿鞋,也没精力应付这些人,心里是既高兴又隐忍的,穿好了衣服,推开门出去,好大的一*月亮,风吹得树影婆娑摇摆,明日当是个好天气。

到了寝殿正门外,打眼一瞅,门口是歪着脖子立着的张全忠,看见她他显得心事重重的,这个画贞可以理解,除了她自己,任谁都想不明白吧,陛下这是换口味了?白琢磨,引人发笑。

“来了?进去罢,陛下在榻上看书,”张全忠挥了挥拂尘,像是在驱赶身周的蠓虫,漫不经心地道:“进去了要晓得规矩,多余的话不许说,陛下不叫做的事不能做。惹得陛下不高兴了,倒霉的不只你一个,记住了?”

画贞连连点头,一个陌生的皇后宫里的宫婢陡然间得此殊荣,作为御前一把手张全忠在她进去前多敲打敲打也是有的,何况他估摸着还多想了些旁的不着调的,画贞撇撇嘴,似模似样地蹲了蹲身,他这才点点头,拉开门放她进去了。

外间没人,黑压压的,蒙昧的光从内殿延伸出来,画贞看着那点光亮,满足地弯了弯嘴角。她何尝不想念他呢,年纪不大,心事却多,想要得偿所愿,如今却困住了自己,身边又没个人开导,所以走进了自己给自己建起的逼仄死胡同。

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沿着墙角往里走,阮苏行长长的身子歪在榻上,身后垫着引枕,也不知道看什么呢,聚精会神似的,半张脸都没在了书簿后。

进来前张全忠嘱咐不要做多余的事,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打算,而今这么着也好,能够这样安谧地看着他,算是额外的收获了。哪怕对他来说她只是个会动的香炉也不打紧,他喜欢就好。她不应该小气鬼上身,既然都决定灭了漱王就离开,那就没有资格矫情。

正想着呢,那头的人不晓得何时坐起身来的,她蒙了,一时和他大眼瞪小眼,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才挪着步子近前去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是渴了么?”

阮苏行松了松棉白的寝衣领口,锁骨在灯下若隐若现,声气慵懒地对她说:“朕不渴,就是热。你有法子解决?”

热啊…

画贞仔细感受了下,殿中回旋的凉风吹得她鬓角的碎发四仰八叉的,他怎么会热呢?

然而他是陛下,他说热,她不能呆呆看着他,画贞往殿角落的青花瓷大缸里看,心说做皇帝的一般都比较矜贵,每个人都不一样,兴许他是真的很热很热,她得为他解决。

四面都看完了,她垂着手遗憾地回禀,“想是近来天气转凉,大缸里的冰都撤了。”忖了忖,余光里见阮苏行眉头微扬,她就道:“这样好了,陛下稍待,奴婢这就出外叫人去冰窖里起冰!”

真是个顶好的主意,这样他就不会热了,画贞蹲身一福便却步向外退,阮苏行忽然发话,他招手说不必了,“不用如此麻烦,你到朕跟前来。”

画贞懵然地看向他,他在榻上把一柄折扇扔进她怀里,“过来,给朕打扇。”

她一想也是,天气并不多热,弄了冰块来反把他冻着可怎么好,于是欣欣然接过了折扇,画贞一点儿也不偷懒,“哗”一下打开,站在帷幔前给他扇风。

阮苏行又举起了书开始看了。他在看书,她却不由得目不转睛看他,他眼睫低垂着,眉眼依旧,就是人似乎瘦了,影绰的灯光下显得离愁萧索。

她心疼他,想到他一个人每日要面对那样多的大事小事琐碎事,慢慢分了心,手上打扇的动作渐渐慢了开来。

“你说你叫‘之鱼’?”阮苏行的眼睛还是看着书页,唇角却牵了牵,温吞地添补道:“今年几岁了,家里还有几个人。”

画贞警惕起来,他干甚么打听她呀,她一个小宫女长得又不怎么的不值得他上心,不过没有办法,他问了她就得回答。画贞掰着手指头在心里默数起来,之鱼应该几岁呢,或者说,她脸上这张面皮该是什么年纪才合情理呢?

“多难的问题,要这么想?”

凉飕飕的一句飘进耳里,画贞吱吱唔唔的,“差不多...差不多十五了…”

阮苏行扬唇,“十五?朕看着不像,得有二十了。”

“什么,二十?”她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回话,“就是十五,奴婢从小就老相。长得显老,哭断肠子也没辙儿。”

阮苏行的脸突然近在眼前,他趿着鞋低头看着她这张面容,脸上是阴恻恻的寒冬腊月,“真好,没一句真话。”

画贞被他锐利的视线看得身上毛毛的,不自在地别开了脸,骗人的人总归是挺不直腰板的,憋着气什么也没说。她无端紧张起来,莫不是叫他发现了她在装样儿,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他当真能认得出来么,别不是在诈她?

阮苏行也不逼迫她,他安然坐下,抓过枕边的香囊嗅了嗅,果然有她在了,旁的代替品皆是索然无味。她真傻,是看低她自己还是看低他,凭什么以为换了副容貌出现在他面前靠得这样近他会认不得她,自她离开,他心里便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现下回来了,还装得不认识,好玩儿么?

棋荣的尸首在城郊寻到,立了个坟头,荒荒凉凉的,他疑心是她做的,却始终无法放心,生怕她有一丁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