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可能是擅长报警吧。

两个人面对面冷场,男生一如既往地希望阮萌热情地填补上话题的空缺,但这次对方也硬拗着不肯迁就,漫长的煎熬之后,他才垂下眼睑想了想认真的解释。

“我是特别害怕尴尬的场面,就连尴尬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也会感到紧张,一紧张就会用奇怪的举动来掩饰。”

“但并没有起到掩饰的效果。”

“哦,这样啊。”

“所以我们还是见面吵架吧,比较自然,不尴尬。”

“有道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拜拜!”阮萌甩了一个夸张的笑脸给他,急匆匆地转身准备进门。

看起来是恢复了从前的关系,可却并没有愉快的感觉。

哪里变得不对劲了。

薛嵩迟疑了半秒,在她闪进门里的最后一瞬拉住了她的胳膊。作用力突如其来,女生几乎是伴着一个趔趄弹回来,重心还没有稳住就被男生揽进自己怀里。

“诶?”

身高差距的缘故,男生的声音像是从上面洒下的雨,混合着四周浓浓的花草香,把阮萌淹没了。原来拥抱是可以用来听的,就像蓄了一冬的冰的池塘开始融化。

“这次是故意的。”他说。

第七章

[一]

薛嵩一边往体育馆走,一边手舞足蹈地给陈峄城比画。

“队友有毒,真的!不仅不给我做视野,还抢我兵。打到一半还跑了,对面四个我们两个,太坑了!”

“你就没有不赖队友的时候么?”

“不是我赖他们,是真的太渣了!不是梦!当然我自己鼠标也不行,过几天我准备换一个。”

“可你在我眼里就是猪队友啊,你有什么资格嫌别人。”

“上次跟你玩的时候是因为网速差,我家一到周末网络就卡成狗,不信你把阮萌找来问问。”

“关阮萌什么事?”

“阮萌就住我家小区对面。上周送她回家才发现的。”

“怪不得把我落在学校了。”

“是你把我落下了,集体舞结束后阮萌肚子疼,医务室关门了,我帮她买药。结果后门口的药店也关了,我跑了四公里才买到,到学校时你早就回去了…”

“哈哈,”陈峄城一副“逮住你了”的表情,指了指他,“你也学会关心人了吗?”

“你可别误会,我完全是出于同情才帮她去买药的。”薛嵩拍了拍胸口,“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并不需要拍着胸口说话。”陈峄城正说着,见薛嵩又在那朵花面前停下,叹了口气退了回去,“又怎么了?”

薛嵩使劲对着花吹了两口气。

花还是纹丝不动。

“有问题。”薛嵩不甘心,把头伸到花的正下方左看右看,“是不是用胶水黏住了?”

陈峄城翻了个白眼:“别把别人都想得像你一样无聊。”

“要不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落?”薛嵩更加使劲地吹了口气。

“你在干吗?”女生的声音。

薛嵩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站定后才感到大事不妙,是阮萌。

阮萌现在正用抓小偷的眼神盯着他,腿很僵硬地前后叉开,看起来应该是动作在发现薛嵩对着花吹气的瞬间就定格住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她手里还拿着铅球。

“这、这个。我只是确认一下这个花是不是用胶水黏住了。”

“那是我的花!”阮萌气势汹汹。

“哦,是这样啊。打扰了。”薛嵩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确定阮萌不会把手里的铅球顺手丢过来之后才转身离开。

陈峄城跟阮萌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匆匆跟着薛嵩走了。对此评价:“你能不能正常点,恢复平时的高冷?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变得很蠢?不对,你原来也挺蠢的,可是你不要暴露啊。”

薛嵩本来已经觉得够羞耻了,陈峄城还在身后啰唆,简直想回身跟他打一架。不过想起阮萌说不定还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只好作罢。

[二]

日子是照常过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雨水很久不见了,自然也打不落那朵花。但每天烈日晒着,那花也没那么光鲜了。

阮萌觉得自己和薛嵩之间好像有什么在改变,到底是哪儿变了她界定不了,每次想到都很焦虑,应该还是薛嵩变了。早上学生会布置每个班交一份夏季文化祭活动策划。是班长开的会,回来向文艺委员传达。

传达就好好传达吧,笑什么笑?

薛嵩全程都是笑着的,好像心情特别好,让人摸不着头脑。

“挑选三名文艺骨干”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申请活动经费”这句又有什么好笑的?可他脸上就是带着笑。薛嵩给人的印象本来是经常冷着脸的,偶尔笑一下也是转瞬即逝,但他的笑又可爱又温暖,无法描述是哪个部分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帅,他的相貌根本无法归类,只是像冬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有种让人变懒变软弱的感觉。

阮萌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是怎么笑,状若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那份通知,听他的声音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有点笑意。

是怎么了?

传达了什么,似乎一个字也没有经过大脑,全都从靠近他的右耳溜过,绕着后脑勺从左耳沿下迅速跑开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笑什么,阮萌的心情也莫名跟着好了起来。

由于活动策划需要交打印版本,中午午休时阮萌借用了有电脑的学生会办公室写策划。

办公室起初只有她一个人,过了十来分钟,薛嵩进来了,只打了个招呼便在另一台电脑前坐下,背对着阮萌。两人各做各的事,房间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敲出的文字仿佛从电脑中飘了出来,在半空中悬浮着。很快,所有空间都被撑满了,空气是密实的,但又不至于使人觉得压抑。

男生打印完自己的东西,过来放阮萌桌上:“这里有前几年学长学姐做活动时写的策划,我整理了一下,你可以参考。”

阮萌只点头说“好的,谢谢”,对方就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班的女班长推门进来,也是来借用办公室的,因为和阮萌关系较好,一进门就热情地打招呼:“嗨,你也在啊!办公室好香!你喝咖啡了吗?”

“诶?哦,对,刚过来的时候有点困,泡了杯咖啡。”

“好香呀。”对方还在感叹。

她那么夸张,好像带点没话找话的意味,让阮萌不好意思,有那么香吗?

彼此互不干扰地继续工作,其间,阮萌出门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推门,天啊!真的有特别浓的咖啡香!

时间过去这么久,依然没有散去。可见当时薛嵩在这儿的时候,也是感觉到咖啡味的。阮萌回到自己工作的电脑前,回想刚才两人在办公室各自做事的情形——

互相几乎没有说话,也完全没有对视,浸泡在同样的咖啡气息中,空气流动得缓慢。

男生是在更专注更高效地做事,所以他可能不知道,女生心里那点奇怪的盘算。两个人是同班班委,这个时候肯定是在为同一项活动努力,理论上彻底是文艺委员做前期准备,而班长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必要时代表班级对外打打交道,像这些书面材料只待完成后他瞄上那么一眼,了解个大概,提供点建议,也就够了。所以他现在只能是在帮阮萌完成本应她独自完成的工作。但这乐于助人什么的,还不太重要。

女生期冀的,是更加感性和浅层的东西,比如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

她知道他在帮自己,所以走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会过来打个招呼,也就仅此而已。阮萌在等他帮自己一个小忙,其实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但他把其中辛苦都藏起来,最终来到自己面前,装作轻描淡写地嘱咐几句,那语气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走着走着顺手在路边拔了根草那么随意,随意中带着他小小的自负。而阮萌回给他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和更加轻描淡写的“好的,谢谢”,再没有别的什么。

等待的一切,想回报的一切,也就是这么轻飘飘的,却让人整个中午内心都沉甸甸的。

再没有比这更能给人温柔妥帖感的情境了。

[三]

连着三天,阮萌每天早晨五点就醒了,离七点的起床铃还有很长时间,起来也没有事做,只好在床上来回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往日总是只觉得觉不够睡。

晚上晚自习是没有规定穿校服的,阮萌一般不穿,但自从十一长假以来,她就不再费脑筋挑选衣服,每天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最近三天却又不同了。热裤是首先被排除的,除此之外,要凉快,又要显得腿部修长,着实让人费心。傍晚洗完澡,阮萌就只剩一件事,在穿衣镜前来回试衣服,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

这样一来,倒觉得生活充实多了,毕竟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六个室友中有四个都对她白眼相向,剩下那个也不敢在寝室和她公开说话。但就算是对立的那四个,她们自己之间也没有形成战略同盟,王琼和戚可馨互相也是不理不睬。室友们各自为阵,寝室生活挺乏味的,阮萌绝大多数时间更愿意待在教室里。喜欢在教室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个月换了座位,阮萌在教室中间偏后,薛嵩平移到阮萌的右后方位置,距离教室后门很近的地方。因此,每当阮萌在自己座位落座,就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她默认坐在自己身后的人(含薛嵩)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看,所以得无时无刻挺直腰杆,半点也不能松懈。一天下来,也挺累,但总觉得每个白天都是金灿灿的,每个夜晚也是明晃晃的。

课间出操时,阮萌在过道上换运动鞋,薛嵩被堵了去路,略微俯身说一句“借过”,女生也莫名其妙高兴了一整天。

至于九班门口,阮萌是很久没有经过了。

从那条走廊下楼的时候,总会想起曾经和谁在这里闹过别扭,最终分别走了两条路。不是愉快的回忆,所以宁愿不去触发想起。

在操场上有时会遇见九班的男生,赵元宇经常和另两个走在一起,其中比较帅的那个阮萌也知道,是校棒球队的主力,年级里几个能称得上校草级别的男生他算一个。赵元宇和他同行,显得不那么起眼,但阮萌也总能在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他来,多半会招手打个招呼。他们在九班的存在感大概等同于薛嵩和陈峄城在四班。阮萌注意到,从周四开始,四班的那两位就行色匆匆,整日不见踪影,有时上课也不在座位。

周五上午阮萌终于忍不住问前桌:“陈峄城哪儿去了?怎么不上课?”

“他不是和薛嵩一起参加理化竞赛集训吗?”

这样便知道了行踪。

教室里没有薛嵩的时候,阮萌的神经终于放松一点,腰背不再像钉在虚无的板上,写作业的过程也变得清晰明朗了,一个个数字单词又重新获得了意义。

临近中午下了一场大雨,结束了一连几天汗流浃背的闷热天气。天色阴沉下来。踩着预备铃的旋律,薛嵩跟着陈峄城往教室外面去,边走边问:“你带伞了吗?”

“没带!跑过去就行了!”楼梯通道里传来带着点回声的陈峄城的声音。

阮萌抓着课桌下自己的伞柄,犹豫了两秒,追出去喊道:“薛嵩。”

男生在楼梯转弯处停住了向上看。

阮萌背着光站在亮处,把雨伞递向自己。

“雨伞借给你。”她说话的时候根本不和人对视,目光的落点总在人的手上、脚面、身后的背景墙,连楼梯扶手也能多扫两眼。

薛嵩仔细看着脚下的楼梯,一步两三个台阶跨回去接了雨伞:“谢谢。”

回教室的路,阮萌放慢了点步伐,刚好能够完整地看完那把深蓝色的雨伞在视野里切出一个对角线,从自己这幢楼,快速移动向理化实验楼。伞下的那个人有着大长腿,他的校服衣袖挽到手肘,小臂略微显得苍白。雨水把整个世界柔光化了,沿着他走过的每一步溅起反射着零碎光芒的水花。从楼上往下望,看不见他藏在伞下的脸是怎样的表情。

多半是没有表情。

阮萌兀自笑了笑,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阮萌和其他女同学结伴共伞去了食堂,对方想吃面食,阮萌想吃盖浇饭,于是在窗口排队时分开。自从和戚可馨闹翻之后,阮萌就没有固定一起吃饭的同伴了,今天遇见这个打个招呼坐一起,明天遇见那个,大多数时候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饭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至少不需要提防着别人不讲礼貌直接伸筷子过来夹菜。但今天有点麻烦。阮萌一边吃一边苦恼待会儿该怎么回寝室,冒雨,还是临时找熟人共伞?

正想着,汤碗里投下严严实实的一片阴影。薛嵩悄无声息地在对面坐下,陈峄城挨着他坐下,对阮萌说:“多谢你的伞。”

“你们这竞赛集训到几号?”

“要两个星期。”

女生自己计算了一下:“考完也快期末考试了。”

“是,挺烦的。语文课少几节没问题,可英语缺课多了只能自己找时间补回来。英语老师对集训特不满意,刚才还派人来叫我中午去办公室背课文。”

“哦对,我们刚才课上抽背了。”

“你们是抽背,我这算什么?指定一对一!”

“那你昨晚背了么?”

“哪有时间背,你去看看我们做多少练习卷。”

“薛嵩也要背吗?”

虽然是第三人称的发问,但阮萌原是想他自己主动过来回答,可惜薛嵩领悟不了,只顾着埋头吃饭。还是陈峄城接上来说:“他不用。反正他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没有拖后腿的科目,老师才不会盯着他。”

薛嵩还是没附和,也没否认。

话题进行到这儿,走向就有点奇怪了。被议论的那个人明明在场,另两个人却一直“他他他”地说下去,总感觉不自在,阮萌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陈峄城另开话题,八卦文艺活动的计划,阮萌顺着他一问一答,直到薛嵩最后吃完问:“走吧。阮萌你去教室还是寝室?”

“寝室。”女生搁下筷子端起餐盘。

心里有点忐忑,三个人怎么撑一把伞?

事态发展在泔脚桶边急转直下,陈峄城扔下餐盘后突然一路高喊着“韩一一”“韩一一”冲进雨里,等阮萌反应过来,循声望去,他已经在食堂阶梯下顺利追上各撑了一把伞的两位九班女生。虽然嘴上喊的是韩一一,可他分明是钻到麦芒身边去强行蹭伞了。看见这一幕,阮萌不禁笑了一声。愣在门口的这一刻,胳膊突然被拖出去,身体也被带了出去。回过神,才发现是薛嵩拽了自己一下。

回寝室的一路,伞是薛嵩撑的。

也并没有值得推敲或回味的对话,可是春末夏初的雨下得有些烟雾缭绕,即使什么也不说,伞下的气氛也很暧昧。阮萌注意到了,虽然彼此约定过继续恢复到见面吵架的关系,但却再没能吵一次架。为了找回从前的相处方式,阮萌有点精疲力竭。

从前和薛嵩面对面在走廊里错身而过时可以爽朗地打声招呼,现在他远远走过来也能给人压力,阮萌的目光不敢往下落,只好随处飘着,聚不了焦。从薛嵩的角度看也许像目中无人,不打招呼是因为没看见,没看见也是可能的。总这样自欺欺人。

除去见面冷场或尴尬的情况,其余大多一个在教室另一个在寝室、或是一个在教学楼另一个在实验楼的时间,基本都是靠手机联系的,仅仅局限于每天一两条和班级事务有关的短信。

——陈老师刚才来班级通知你12点半去开会。

——我一个人吗?

——对,每个班一个人。

——好的喔。

如此毫无想象空间的对话,却有着让人心安的离奇功能。如果哪天碰巧一件需要通知的公务都没有,一条需要沟通的短信都没有,那这一天会异常无聊沮丧,就像没过一样。

而如果哪一天,像现在这样出现一个共伞之类的大事件,同样单调的日子就会突然让人感到非常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