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静坐许久的秋叶依剑此时却开了口,语声有些清淡,“再杵在那儿,当心被咬。”
梳雪脸色一白,尖声冷笑连连:“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我谅你们也翻不出我手掌心。”
“是么?”秋叶依剑端坐不动,眸色讥诮。阳光洒落亭角飞檐,冷漠的脸一如琉璃青瓦,熠熠生寒。
冷双成面色宁静,果然转身走向秋叶依剑,步伐沉稳气势如虹,浑然不顾后背大张的空门。
两人神情俱是冷漠,一人临危不乱,一人临危不惧,着实令旁人不易揣摩真假。
“我原本想一掌拍死你。”秋叶依剑待冷双成走近,轻执她手腕,不着痕迹借力站起,“现在看你落得如此境地,我又下不了手。”
梳雪见秋叶依剑轻松自如起身,面色惊疑,缓缓徘徊脚步。
冷双成没有挣脱秋叶依剑的扶持,而是朝他胸前靠了靠,突然说道:“他们以为我们没受伤,不敢过来,如今我们怎么办?”
秋叶依剑冷漠扫视一眼几丈开外的两人,说道:“捱不了多久,他们一定想上来试试……”
“那可糟了。”冷双成截口道,苦笑,“我全身上下其实痛得很,如果他们联手攻击,我根本无法抵抗,你看,我疲乏到连剑都拿不稳。”说着,她抖了两抖手上青锋,发出一阵嗡嗡呜呜的响声。
秋叶依剑突地笑了起来,俊美的脸庞如同破开浮冰,染上温暖柔和的朝阳之色:“冷双成,你当真有趣……叫我怎么放得开你。”
一边说着,他抬起雪白衣袖,替她抹去脸上脏污,语气尽量地漫不经心:“那女人怎样折磨你?”
冷双成叹口气:“危难关头,你还不忘关心这些琐事。”
秋叶依剑揪了一把她的头发,淡漠道:“这是头等大事……至于你的过错,我回去再与你一一细算。”
冷双成听后心急,赶着说道:“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我练功时,师傅下手比这还重……”
秋叶依剑面容一变,冷冷道:“所以你三番两次地装死诱敌?你怎么不考虑我的心情?”
冷双成苦笑:“逼到眼尖来了,我当然不能回避。”语声一顿,又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被控制?”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她面目,道:“你和孤独凯旋私谈时,不是说得一清二楚?药人的主料都是毒药,你百毒不侵,自然控制不了你。”
冷双成哂笑,牵紧着他的手:“不要生气……让你担心了……”
两人一来一往侃侃而谈,老金看看亭子,又回头看看小主人,眼睛都直了。
梳雪默默瞧了一刻,总算听出了个大概,冷笑不止:“这两人真是昏了头,把我们当成透明的,光天化日之下郎情妾意好不自在……”转过头又冷冷喝道,“不管他们是真是假,老金,你拿火药弹子招呼一下。”
老金闻言,从胸怀中掏出数枚乌黑黑的弹子,扣在指间,凝神朝前走去。
冷双成看着他的手,心里忐忑,面容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老金武功不低,以暗器成名,右手出招迅如猛龙,这都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最令她担忧的,是他手掌中的那些弹子——类似霹雳火,其实是日月金轮里的火药。
——秋叶依剑靠着她,气息长缓,确是中毒后勉力支撑的假象,显然他不想让敌人看出端倪,如今面对两大强敌、远处埋伏的刺客,她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秋叶依剑看了一眼冷双成的侧脸,说道:“不必担忧,银光差不多该来了……”
此语一出,老金心下更急,不待走至两人身旁,猛然一甩手,将火药撒飞开去。
几枚圆圆珠子漫天飞来,带着呜呜风声,尖锐刺耳。
风都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可想而知弹子来势的汹涌,如同海潮咆哮卷过,天地均为之瑟瑟发抖。
日月金轮的威力从来不容人小觑,老金的暗器手法也不容人轻视,冷双成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她紧咬牙关挡在秋叶依剑身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击,是必杀一击,命中注定避无可避,两人面对来势汹汹的暗器,只能存活一人。
一直疲软无力的秋叶依剑此时却动了。
他的右掌苍白胜雪,凝聚了全身力气,拼命抓住冷双成发丝,将她朝旁一带。冷双成的身子普一离开他胸前,噗噗几声,火药在白色衣襟上炸开了血花。
血水立时如泉涌出,浸染了那袭纤尘不染的衣衫,斑斓如花触目惊心。只不过瞬间,秋叶依剑就做出了选择,一抹冷漠的笑纹还停驻在他嘴角,他的身子却是软软地倒了下去。
冷双成被掀倒一旁,听闻声响,惊叫着扑上:“秋叶!秋叶!”出手如风,点了他大穴止血。
秋叶依剑勉力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阖上眼睛,再也不动,仿似再现铁塔比武那日惨境。
风入古亭,带来远处花香,阳光处,小草听着溪水的歌唱,默默地绽放叶尖。亭子里,冷双成一直摇晃着秋叶依剑身躯,连声哭泣,咽喉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荒玉梳雪也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一怔之后,又反应过来啧啧叹道:“天烛子果真没有失效……公子居然装得滴水不漏,只能说他的意志力实在太强了……”
语声未毕,白绡宛如浮云,轻盈无骨地直袭冷双成后脑。
“嗖”的一声,一道金色光芒掠过,箭镞牢牢钉住绡头,插入草丛中兀自嗡嗡响震。荒玉梳雪轻轻一笑:“子母连弩。”身子盈盈一转,另一侧宫绫飘逸飞出,宛如长袖善舞的嫦娥仙子,白色绫缬飘拂,击掉了第二道银色光芒。
老金回过头,山林后密密麻麻欺上众多银色甲胄,有如铺地而来的白色波澜,箭簇闪耀,亮闪闪的一片。众人排列有序,一经赶至箭矢射程,前排甲士单膝跪落草丛,搭弓上弦,寒森森的箭镞直对前方,后排羽卫矗立其后,两臂伸张如满月,亦然引发欲射。
银光一人伫立队侧,两手蓄势待发:“放我家公子过来!”
冷双成于悲痛中抬首打量局势,抱过秋叶身子藏在石桌后,万忙之中不忘提醒:“银光公子!这亭子四周有古怪,你们不要过来!”
梳雪听后冷冷一笑:“即使不借助药力,你们这批小蚂蚁,我要捏死简直易如反掌。”风盈水袖,袅袅飞扬,身姿妙曼而美丽。
老金呼啸一声,发出讯号,只听见哗哗几声,远涧草丛跃出几十名银色水饮。众人滚地而起,身上滴溜溜淌着水。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仅仅一眨眼前,亭子里两人仿似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片刻之后,几千羽林卫前赴后继赶来,水泄不通围住了棋山一侧。
冷双成一咬银牙,双手环抱秋叶腰身,趁着局势混乱不堪,纵力朝亭外一跃!
成败在此一举。
强风盛起,卷动草叶簇簇直响,冷双成拼尽全力提起一口气,面朝银光相反方向飞奔。梳雪听到风声,扬起水袖,两条白练袭向冷双成脚踝。
银光看得分明,冷冷一喝:“放!”
顿时箭如蝗发,羽飞如注,黑压压地布满了草地上空。
梳雪哪敢大意,拧过身子双袖飞扬,左右流云一样舞动,击掉重重箭矢。她的白绡四散飞开,菊花般盛开在空中,身子且战且退,一时之间,极像戏台上挥舞水袖的白衣伶人。
老金抓住一名挡在身前的水饮,喝问:“怎么就你们数人?”
那人方待开口,一道乌森箭矢咄地飞来,钉在他身上。老金皱眉放下尸身,朝梳雪身畔靠近,旁边一名水饮属下吃力喊道:“回左使,水牢里三十名留守的同门都被杀了。”
老金肉掌劈开流矢,大喝:“怎么回事?”
箭矢有增无减,插落草丛遍成荆棘,那名属下小心避开羽箭,发力嘶喊:“他们均是被人一剑穿心,石壁上没有多少打斗痕迹……”
水牢里除了装成药人的冷双成,再无外人,老金一想到此点,禁不住怒骂:“都是一群废物!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居然能杀光所有人!”
他的话音一落,却是惹怒了小主人,荒玉梳雪冷笑一声,倏地一下卷开一枚箭矢:“好个冷双成!秋叶依剑已被重创,下一个轮到你!不杀你我荒玉誓不为人!”
40.对话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如蝗羽箭嗖嗖嗖铺天飞来,顷刻之间,茵茵草地东一簇西一簇扎满了箭杆,攒在一起仿似一丛丛的柴火。
白衣梳雪迎面疾飞箭矢,长袖招展,水蛇般舞得密不透风。黑发流波,在风中摇漾如丝。通透发亮的箭杆,锐如笔锋,带着尖啸扑向那道白影,只见她不慌不忙分袖卷击,两团白花旋转舞起,白绡如花瓣开阖,唰唰唰地吞噬了各路飞来的箭矢。
一刻钟之后,一支利箭都未近得梳雪周身。
银光看了心下一惊:此女的功力竟然不逊于公子!
箭如雨发,密密匝匝。透过倾天箭影,梳雪恍如一缕幽魂,离箭阵越来越近,她的脸上冰霜寒罩,犹带咬牙切齿痛恨之情。
白衣纷飞,真气抱团,重重箭矢倾泻其脚下。
银光更加心急。他命人抢过昏迷的花碧透,又回首扫视一眼身后箭阵,果断下令:“最后五列卫士将羽箭分出大半,交与前方列队!前列者务必抵抗一刻钟,护卫我们先行离去!”
众人得令,极快变换队形,补给箭只后低身撤退。前列羽林卫士明白银光心意,均是不退一步死守,搭箭劲射随风飘荡过来的森森白影。
羽箭齐飞层如叠嶂,风声强劲,草木为之凋零。
梳雪猛地凝身飞出,迅如流星,鬼魅般欺近箭阵:“不杀光你们难泄我心头之恨!”
冷风袭过,水袖生寒,两条宫绫白绡磔磔分开,如盘龙升天,呼啸着闪过箭卫眼前,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银光不敢回头,只管全力奔逃。
公子曾下令:无论发生何事,只准护卫冷双成的周全。
待至跑出林外,奔离棋山二里处,一名黄衫女子双手轻拍,口中咿咿呜呜地在召唤小鸟。银光纵身一跃,当前靠近开口说道:“水姑娘传送的消息可真及时……不知我家公子及夫人目前境况如何?”
水芊灭水眸微抬,轻启樱唇吐出细水般呜呜声,过了一会,她转首说道:“两人性命无忧。少夫人带着公子已逃离追踪。”
溯水而上,草涧尽头有一方白色山石。梳雪在石上敲打两声,石头团团转开,露出一条黝黑森冷的阶道。
老金带着残余众人拾阶而下。
水牢石缝渗出水丝,透明水珠一直蜿蜒流淌,地面上湿漉漉地透着一层凉意。一路走过时,众多银衣忍者三三两两散落通道两侧,仆地姿势均是仰面向天。
老金偷看一眼梳雪脸色,忙不迭地为属下辩解:“少主息怒……水饮在水中才能占据便利,此处地形狭窄,冷双成一剑扫来,的确不易闪躲。”
梳雪冷笑一声,小心翼翼避开脚下尸体:“明明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哪里还来得力气,连杀我三十名下属?”
老金噤声不语。梳雪冷冷走过,蹙近铁栏后细细查看,复又抬首怒道:“这个贱人真会装死。当胸一剑,身受九十重鞭,最后还喝了毒药,居然忍着痛不吭一声……”她伸足在地上踩了踩,冷笑:“明明像条死鱼摊在地上,死得一动不动……现在看来她是利用地面低温,来消减药水的烧灼之感……装死可装得真像!”
话音一落,水袖急扬,砰的一声击塌了石壁一角:“敢来招惹我,又杀了我的人……我现在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她的肉!”
老金沉默而立,等待主人将怒火发完,尔后说道:“少主息怒……以后生擒冷双成,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主人高兴……”
梳雪冷冷一哼:“我宁愿拼着生家性命,也要手刃这个贱人。”
老金默然,梳雪看了他一眼,冷漠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冤气?只能是我玩弄别人,哪能有人背后阴我?你莫忘了,有仇必报是我的本性!”
最后一口怒气吐出,她又冷冷一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火速撤离……记得派人去打探一下公子的消息。”
阴晴不定,薄日烘云影。六月苍天如染病西施,美人不堪忧愁,长颦减翠,恹恹生出几分浓阴。
冷双成置身花木,四周花香熏面,人声鼎沸,而她呆坐枝丛间,双眼呆滞无神,茫然地盯视空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好像有人讨要了梅花针法,她就呆滞着一字一句报出;秋叶这么做是否有深意?她始终想不起来什么……
“啪”的一声,掌风格外清晰响亮。
冷双成回过神,皱皱眉,看着面前的红衫女子:“程香,你打我干什么?”
“回神了?”程香伏下身,晶莹玉润的眸子紧盯住冷双成的眼,“如果你也疯了,岂不是中了荒玉梳雪的下怀?”
一句话提醒了冷双成,她猛然起身,环视四周,这才发觉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大家面色忧戚,看着东苑世子府阁。
“你走开点,我要想清楚一些问题。”冷双成冷冷地挥手推开程香,走到一株墨绿挺直的庭竹前,开始喃喃自语:“秋叶这次绝对不是假装,可他安排退路如此井然有条,明明知道赴约有危险,为何这么轻易地中招?难道真是天意使然?”
“他整顿好了所有的卫队,就等着两日后的大战,却未料想中途发生变故?”
“他带了花碧透赴约,这又是为了什么?对了,还有软红……”
念到这里,冷双成突然惊醒,仿似从冷水中冒出,仃泠泠地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秋叶吩咐的事情总是有他的目的,只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程香走上前:“冷双成,你满身血污,看得骇人……喂,你去哪里?”
众人中就数吴算较为冷静,他听得程香呼唤,转身拦住了呆滞而行的冷双成:“少夫人,你去哪里?”
冷双成对上一双深灰黯淡的眼睛:“吴总管……我刚好有些事要问你。”
吴算第一次称呼冷双成为夫人,但是冷双成并未会意过来,紧声追问:“花碧透来自百花谷罢?是否是奇人异士?秋叶是否对你交代过什么,比如说软红的处置?”
吴算微微一叹:“碧透姑娘和公子一样,都有一项本领,那就是过目不忘。”
冷双成身子一震,低喊:“我明白了,原来他知道自己有可能遭受危难,多带一人去记住棋局!”
吴算颔首,叹息:“只可惜碧透也中了迷毒,如今也昏迷不醒。”
冷双成想了想,先按下这桩麻烦,又问:“那软红呢?”
“公子只吩咐,赴约归来后,即刻手刃软红。”
既然得到了再次肯定,冷双成不再犹豫,当前朝行辕后院走去。
阴翳的光透过小小气窗洒进室内,冷淡得有些薄情。清风拂过,一绝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万分静谧的暗室内,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锁生倒刺,闪闪发光。
软红瘫软在草席上,忐忑不安地盯着锁链。日晕渐渐散开,铁门扎扎而启,应声走进血气冲天的冷双成。
衣衫搅成禇红,混杂着她和秋叶依剑的鲜血,仿似瘦湖笃生涟漪,一圈圈一道道勒在身上。
光映寒华,满室的杀气怎么也抑制不住,如同眼前血污的身影,模糊了软红的眼睛。她惊恐地骈足抵手后退,呼叫:“少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冷双成冷冷一笑,过度的怒意令她苍白肌肤染上一抹瑰丽,“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家主人重伤了公子!如今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你说我能怎么了?”
语声虽然混乱,但软红已经心明,她的眸中透出惊慌,背抵墙壁哆嗦:“求求你,放了我……”
冷双成遽然伸出手腕,掐紧了她的脖颈,冷冷道:“一旦事关我重视之人,我谁都不会放过。”食指和拇指绾成一个扣,紧紧收起,过了片刻,软红头颅一歪,如同真真正正的落花,飘洒在草席上,再也不能飞扬。
行辕东苑内,秋叶依剑面色苍白,静寂躺在柔和床帏间。漆黑如墨的发丝分拂两旁,越发衬得面庞的惨白、冰冷。俊美的脸上无一丝血泽,仿似覆盖着层层雪被的山峦,随着雪花纷扬,逐渐抹去最后的点点生机。
一阵清清湿气扑来,冷双成被人推进了门。
银光和吴算闻声而望。
冷双成面目呆滞,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床上,身上血污洗尽,露出周身冷漠淡雅的气质来。她的发丝轻束脑后,白皙脸庞如同玉质般透亮,沐浴过后,身上套着一件月白衣衫,袖口束紧丝带,随风飘荡着一抹蓝色。
紧袖宽衣,这是她要求穿戴的服饰,吴算心下不禁顿起一线敬意,因为他已明了冷双成如此打扮,正是为了方便利索出手,眼见公子已倒,她自发承担起了备战责任。
静寂中,银光首先戚然开口:“少夫人,方才你指点太医施针,保住了公子一条性命,为何他此时仍是躺着不动?仿似……仿似……”
冷双成突然冷冷地瞥视一眼,银光立即将“死”字吞没,垂手不语。
“秋叶这伤我医治不了。”冷双成双眸呆滞,缓缓坐在床侧,“我方才滴血试验,证实了药人主料是天烛子,此毒珍奇阴寒,我束手无策。”
吴算接口道:“那如何是好?”
“先用护体露将他静养着,待我战后归来,我亲自送他去寻药王前辈。”冷双成提及天烛子,猛然又想起了碧透,连声道:“我真是糊涂,险些忘记正事……银光,你去取一副棋来。”
银光取得棋来,冷双成走近,沉吟着放下数枚棋子,说道:“吴总管,秋叶危急时,曾以唇语传意,说棋局中暗含周易之术,这些玄方我就不懂了,我只能尝试着还原这局棋势。”
连下几子后,她又察觉不妥,挑挑拣拣重新放过。
吴算伫立一旁,耐心地看了许久,看出了些门道,先是叹息一声:“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亏得公子幼时研习,差不多也继承了东阁先生半个阴阳家的衣钵。”
冷双成心中一动,不禁脱口而出:“总管可否讲讲秋叶小时候的事情?”
吴算点头:“缓缓再说吧,先请少夫人摆出棋局。”
冷双成再次低首,寒袖轻动,白子黑子参差落盘,黑色如山峰凝聚,白色似月华光洁,只是白子亦如光辉,横列着阻隔了层层山峦风光。
“这几枚棋子怕是落在此处吧?”吴算斟酌着开了口,“从少夫人所列局势,荒玉强占了攻势,白子尽管歪斜不成一线,但亦能看出是乾卦走向。”
冷双成回道:“这些阴阳学说我一窍不通,但凭总管吩咐。”
吴算转头唤银光,推算出秋叶依剑上棋山对弈时间,回身笃定说道:“仅仅一刻钟能落定百子,由此可见荒玉此人的狂妄,想必当时心中得意已布局周全,不曾提防泄露了她的秘密。”
冷双成追问:“总管可肯定?”
“乾卦又称健卦,六乂为阳,象征天道刚健,表明兴盛强盛。”吴算伸出手细细解释,“乂辞对应着潜龙、现龙、惕龙、跃龙、飞龙、亢龙六步,荒玉借此无意透露出她的心思:正是潜伏深渊,等待着蛟龙升天。如此狂妄之人,以天为喻,实属吴算第一次见到。”
冷双成默然片刻,突然寂然一笑:“不枉我煞费苦心。”
吴算和银光双双惊疑地看着她。她挑起一枚棋子,置于手中仔细摩挲,体味掌心的那抹温润细颤:“此次打入荒玉内部,除了要套出药人方子,我还有个最大的目的,那就是引发荒玉梳雪的怒意。只要她越是恨我,我才越有把握引她进圈套。”
抬起头,冷双成眸色坚定,决然说道:“她数次犯我,我一定严惩不饶。为了将她和密宗一网打尽,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41.身世
府阁内外景色迥异,室外碧树满院、翠竹环绕,荷苑水流映带左右,叮咚如鸣环佩;室内淡香熏人、帘帏低垂,只余穆穆清风窸窣穿过,明灭可见帘外的一两分夏景。
秋叶依剑静寂无声,依然平卧如石,往昔的冷漠容颜带了凝重的苍紫色,宛如美玉浸渍了淡紫光华,更透那份晶凉见骨的质地。
帘卷西风,床上人一动未动,墨黑的双眉仿似镶嵌在如画脸庞上,不生一丝抖颤。冷双成细细瞧着他的面目,看了许久,只觉这是第一次打量得如此仔细,就像在赏鉴一幅笔墨深远的画卷。
“秋叶的心思一向藏得深,此次赴约他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冷双成一直默默思索这个问题,询问银光及吴算,他们两人也说不出什么端倪。风轻过,鬓边的星星白发散成几缕,顺风飘拂,枯槁的白色掠过眼前时,将沉浸在悲痛中的冷双成唤醒:身体受寒毒反噬,离昏厥的日子越来越近,再不敛神办正事,只怕时间来不及。
床帏经帘幕绕隔,留下些参差落差的阴影,冷双成一袭月白衣襟静坐其间,脸侧的白发极为醒目。吴算瞅着冷双成一如沉默塑立的雕刻,颓败的发色令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方才面对他的追问,冷双成揭示了她隐含的心思。
——有了两年前与秋叶对阵的经历,冷双成判断出荒玉梳雪性情乖张,在她反复多次的撩拨下,想必荒玉按捺不住火气,最终会被她引进圈套。
——再追问具体地点、具体计划时,冷双成拒不开口。
指下传来冰凉胜雪的触感,如月出光华的清冷,指腹间是丝滑一般的流畅。冷双成根本无意识地移动着手指,细细摩挲秋叶依剑下颌、脸庞,仿似平素他触摸着她一样。
她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此去无方前途凶险,倘若发生变故,送他去医治的便是另有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