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依剑低头凝视冷双成一眼,怀里的人呼吸平缓,温文无害地平卧于胸口,不会再如雾般渗落他的手,遥遥浮起在枝头。看着如此平静安详的脸庞,落于如此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中,他只觉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清风一拂,吹绿了一地的繁花杂树。

安颉看了看公子的脸色,大胆地说了一句:“冷护卫平日对公子极为恭敬疏远,此刻却紧密无间地醉于公子怀中,安颉斗胆提醒公子一句,这岂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桩么?”

说完之后,安颉忍不住地讪笑,抬头看到公子冰凉不变的目光,惊呆不语。

不了解安颉的人肯定会被安颉这番话所迷惑,但是秋叶依剑自小在无方长大,却是了解这人嗜酒不贪色的习性,否则也不会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说的天意促合是指冷双成能如此亲近于自己,的确是平日祈求不来的美事。

秋叶依剑再次低头看了看冷双成,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离去。

百卉含英,红花绿柳,穿过庭院楼庑,弯弯回廊,一路上春色不断直晃人眼。秋叶依剑罔顾匍匐在地的仆从昂然前行,如孤高天神不可仰视,泰然自若地来到自己的楼阁。

熏香渺渺,碧绿纱橱,金柱屏风,锦帘挂幕,房内所有的装饰不变,景色依然。但是如果在窗棂边少了冷双成,秋叶依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缺陷了一角。

他小心地将她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过水湖丝被,给她掩好了四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

平静的脸,没有任何的人间疾苦;掩盖光芒的眼睛,看过人间冷暖世道沧桑;残忍的双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烧灼他的字语。秋叶依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面容,仍是仔细而贪婪。

距离红袖之围已经五日。

五日来他全是在水深火热地生活。

冷双成看着那只手掌,看着他的眸光在月光下变得深沉,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琉璃质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目,走至秋叶依剑身畔三尺见远停驻,沉稳说道:“公子万金之躯,奴婢愿在公子身边服侍三年。”

秋叶依剑面色遽然转白,更显透明。如同一个溺水的人般张口说了说什么,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听她第一次自称“奴婢”,秋叶依剑就心下了然,还能叫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心里悲痛万分,俊容上都抑制不住地颤动:好个聪明的冷双成!好个残忍的冷双成!

原来东阁所言,初一曾在青衣营里苦读典籍数月,这个深沉隐蔽的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个碑文,原来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自称奴婢,就等于是愿意入庄为奴,自己削减了少夫人的名衔。——她还是不愿意一生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

秋叶依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忘记搭乘骅龙,怎样一路冰冷地披着晨雾走回了叶府。冷双成始终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三尺见远不发一语。从那日后,秋叶依剑抑制住心里的愤怒冰凉,视而不见地经过她的面前,不对她多说一句话,不多看她一眼,仿似先前的初一对待他那般。

可是温文无害的冷双成此时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着他全身气息的典雅气派大床上。

冷双成身着白领青衫,长发披覆身后,睡容沉静安详,面色柔和得像个孩子。秋叶依剑默默凝视她许久,忍耐许久,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展长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舍不得离开你,片刻都不行。”秋叶依剑面对着那张温和的轮廓缓缓低下嘴唇。他流连在她紧闭的双眼上:“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可是我的眼里只看得见你。”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时像潭水冷清,闪动时像寒星熠熠。

秋叶依剑紧紧搂着冷双成的腰身,仿若稀世珍宝一般揉入胸前。他低下他苍白如雪的脸庞,贴在她微暖平静的脸庞上,轻轻摇晃着,摇晃着,眸光深远而悠长。

“冷双成,听说你赌技无双,喜欢为了别人孤注一掷。我从今天起下定了一个死决心,为了完全得到你,我愿意赌一次。”

25.酝酿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雪白的宣纸上舞龙走凤地镌写着这几个大字,笔法刚硬大气,仿似运笔之人心中藏有万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将风度。墨迹到“胶”字最后一捺,紧紧一顿完美收尾,可见写字之人平日的涵养深刻。此条文幅正是印证了古语:观字如观人。

秋叶依剑立于古案前,抬头看了下几步远的冷双成,说道:“过来。”

冷双成仔细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一团冰雪般的雾气萦绕在他双瞳内,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他的眼睛里又有着露水一样的明亮,极快地抬首目视时,那滴晨露坠入古井寒潭,摇晃出高深莫测的涟漪。

冷双成低下头,颇为踌躇。

——秋叶依剑每日凌晨冷漠地从她身旁穿过,并不唤她随身伺候,据闻是去了竹林晨练,为了半月之后的那场决斗。在叶府里四处不见秋叶依剑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闲到处晃荡,走着走着谨慎的冷双成就发觉了异样:叶府上下对她十分恭敬,有时还能看到仆从们窃窃私语,冲她抿着嘴直笑。

——数日以来,秋叶依剑对她极为冷淡,令她有些惴惴不安。以冷双成宽和大方的心性,数次为难自己的公子,亲眼目睹他难受愤怒的脸,的确让她惶恐自责,心情难以言喻。

昨日清醒后,她惊吓万分,直接从秋叶依剑寝居床榻上滚下。对上秋叶依剑辨析不清的目光后,只得窘困一笑。秋叶依剑盯视她半晌,才口吐一句:“我不会对一个睡得死沉的女人有兴致。”

冷双成又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秋叶依剑背着手伫立于室中,白衣纤尘不染风采依然。他的深邃双眸凝聚于自己脸上,透着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过去,走到他身畔停驻。

秋叶依剑转视她的眼睛:“站到这边来。”随着语声,他慢慢扬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双成眼皮一突,仍是犹豫。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淡催促一声:“过来落款!”她心里暗道“你不过去我怎么下笔”,嘴上依旧不敢发出声音。眼见秋叶依剑稳固如山的眸光,叹息一声认命地走了过去。

冷双成稍显僵硬地立于秋叶依剑左侧胸口,屏住呼吸抓住衣袖。秋叶依剑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参差黑发落于他鼻端前时,嘴角得意一笑。

冷双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泼墨行书如白云流畅,竟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大家之笔,暗暗吃惊。突然想起青衣营楼中匾幅,立刻明了“东阁”古字自然出于秋叶依剑之手。

“认得上面的字么?”秋叶依剑冷淡地问,左手虚搭案沿,不着痕迹地环拥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说笑了,这不正是诗书中小雅之章吗?”冷双成仿似不愿让他瞧扁父亲的学识,脱口而出回应一句。

冷双成身后的秋叶嘴角笑意更盛,语声仍是冷静:“看来你也识字啊,能否说说这句话的涵义?”

冷双成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一下,想了想开口说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可是你教我的伎俩,你不开口说也成,但你必须下笔写。”察觉到身前之人意欲挣脱后,又一稳左臂牢牢将她圈在身前:“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冷双成。”

冷双成急欲逃离这种暧昧迷乱的胸怀,对自己轻易服软恨得咬牙切齿,但她迂回性格深埋于心,兵败之前不忘垂死挣扎一下:“在下资质鲁钝,所写之字恐怕不入公子法眼。”

秋叶依剑不为之所动,冷漠地吐出几字:“恭贺秋叶三月初一生辰。”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后,又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落拓样我没瞧过,还在乎这一幅字?写了就放你走。”

冷双成脸上一红,咬咬牙抓起案上银灰狼毫,冷淡说道:“公子劳驾让让。”

秋叶依剑先伫于她发后片刻,尔后慢吞吞移开了身子。

冷双成垂首丈量宣纸空隙之处,一边心思极快转念,心中羞愧不已:这个秋叶依剑不知又想打什么主意,这次居然拿了一首古诗词戏弄我,他的姓氏岂是由女子轻易落笔写的么,还好文幅上没提及我的名字,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诗经》云:“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又云:“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古人以这样的诗句,形容女子庄重美好而又清纯明净的德行,最重要的是,遵循官府庠序之教,此词是用生长在洼地里的桑树之美和青色叶子,来比喻女子对夫君以色亲,以德固的情义。

秋叶依剑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点破,极快地掠了掠唇角。冷双成伏下身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小篆,放下笔退到旁边,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吗,公子?”

“可曾上过太学或是官学?”

“不曾。”

“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忘记了。”

秋叶依剑冷淡地哂笑一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这句话。”

冷双成抬头惊异地看向秋叶依剑,他的淡唇紧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立于古朴景致的书室之中,极像画中走下雅致的仙人,无需朝阳拂照,全身上下就沉郁着笃定不移的光彩。

秋叶依剑低下头,执起紫砂竹蝉笔架上那只狼毫,口中淡淡说道:“你去吧,唤银光进来。”仔细辨认冷双成足迹声后,他凝视宣纸半晌,最后提笔在落款前写下了三个字:冷双成。——字迹竟和冷双成先前所写分毫不差。

银光面带疑虑地步入书室,看了下公子的身子,不由得惊呼:“公子,笔墨沾身了……”

秋叶依剑右手持笔,低头盯视书案上的宣纸,点滴墨汁飞溅下来,像朵朵盛开的墨菊侵染了雪白的衣摆,而他竟是浑然不觉,兀自注视着那条横幅。

“神算子到京了么?”他突然开口冷冷问道。

银光摇摇头:“吴总管九日前自扬州动身,最快需三日后才能到达……总管一到,我即刻请他来见公子。”

“昨日吩咐查寻的事呢?”

“回公子,据传讯扬州所有官兵一天一夜细查,红枫渡口并未发现有冷姓祖宅。”

秋叶依剑抬起头,琉璃双瞳熠熠闪光:“这就奇了,父亲既是举子,又两次提及红枫渡,景致描绘这么详尽,怎可能是凭空捏造?”

银光无法作答,只能微愣地看着公子。

“冷双成去了哪里?”

“竹林里。”

秋叶依剑嘴角微微一动,掠开一丝淡淡的弧纹:“终究好奇了,这么曲折的肠子。”

银光面露不解,秋叶依剑冷淡瞥视一眼:“你将我这幅字墨收好。”

银光见公子欲往门外走去,口中急切唤道:“公子……武林中发生几件大事,兵部还等待着公子定夺。”

秋叶依剑一直冷漠前行,步出房阁后又传来冷淡的声音:“不急,一件件地来。”

置身万倾碧波的竹海,只见苍翠挺拔的青竹,如同甲胄裹身的武士,而弯弯新竹,却又象柔情似水的少女;举目望去,秀挺的竹子仿似俊雅的隐士,深深藏匿于浓荫绿影里,风入林中,夹道茂竹簇簇响颤,竹叶轻轻拂面,动静相间尽显万般温柔,宁静和幽雅。

冷双成手持一根细竹,在四周如海的竹林里敲敲打打,身上青衫与这片绿色融为一体。

秋叶依剑走至她身后两丈开外站定,默默地瞧了许久,见她仍是心无旁骛地敲击,开口唤了一声:“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

冷双成突闻熟悉语声微微一怔,尔后极快转身半鞠礼:“公子。”

秋叶依剑遥遥伫立不语,冷双成偷偷窥探一眼,有些了解他的心性,只得开口回答:“我正好有事请教公子……”

“哦?真是难得,什么大事能让你主动询问我?我倒是要洗耳恭听。”

冷双成听完他冷淡的话语,又是有了片刻的踌躇:“是关于楚轩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冷双成顿了顿复又恭声说道:“庆典上偶闻楚轩公子笛声,只觉是天外之音,一洗尘俗之气……”

“所以你念念不忘?”秋叶依剑突然截口说道。

冷双成抿了抿嘴,把心一横,有些豁出去似地说:“恳请公子救救吴三手。”

“你的请求只要中肯,我都会答应,不过你必须直截了当地说,别拐弯抹角不利索。”

冷双成细细想了会,于胸中遣词造句一番:“安师傅说吴三手需静心调息,我突生一个念头,就是想请楚轩公子以乐音为他疗伤,看能否有所裨益。”

“谁都可以,楚轩不行。”秋叶依剑冷冷回道,没有丝毫犹豫。“再者阮软腿脚不便,我一早便将这二人遣送回扬州,此刻正在路上。”

冷双成微微动容:“多谢公子考虑周全……听闻公子应允楚楚郡主求药请求,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

冷双成心中一震,半晌无语。秋叶依剑看了看她这模样,能猜测出她此时想法,口中仍是问道:“这和你敲竹子有何关系?”

秋叶依剑看到冷双成脸色居然红了红,才低头说道:“竹子中空,大音希声,一时之间有所触动胡乱敲击……”

秋叶依剑听明白了,心里只觉好笑,面容上并未表现。“我能救吴三手,但作为礼尚往来,你必须告诉我一件事情。”

冷双成心里惊愕,面容上亦是如同秋叶依剑波澜不惊,她还记得秋叶依剑言出必行的习性,心下了然他即将要提及的事情,默然思索许久后,才重重叹口气:“我知道是什么了……该来的,总躲不了……公子,请吧。”

秋叶依剑听她这苍凉口气,心中一动,盯住她问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公子日前曾提及要追问在下身世,在下一直不敢忘记。”

秋叶依剑寂然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冷双成面前,凝视着她:“你有什么事情害怕我知道?”

冷双成心里叹息“好聪明的人”,嘴上只是说道:“公子,请。”

秋叶依剑见她这番模样,沉吟一下拉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挣脱:“随我来。”将她带至竹林深处的竹亭,安置她坐稳,又站在面前说道:“这里清静。”

竹林深处清幽雅静,的确是一方胜地,只听闻哗哗水声,叮叮咚咚滴露作响,仿似天籁之音清脆悦耳。

“冷双成,我要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从你出生那日起,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经历。”

见冷双成沉默不语,秋叶依剑语声里便带了急切,脱口而出:“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够你坦诚相待?”

冷双成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淡墨清敛,似乎终于想透了许多东西,不再有动摇和迟疑。“我是在思索我告及公子的身世,公子是否能接受。”

“就算人家告诉我你是我亲妹子,我都不会吃惊了。”

冷双成目视苍翠绿色,终于在这一片生机盎然里揭露了所有。

“我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至今逾越百年……绝不欺瞒公子。”

秋叶依剑只听第一句,身子猛地一震,想是如此冷硬如冰的人都未曾料到,把他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女子居然不是常人,不过有了先前的狠话,他也未表现多大惊愕,仍是镇定不语。

清流急湍,茂林修竹,青叶白水交相辉映,宁谧的清晨一角,仍是一坐一立的两道人影。秋叶依剑静默了仿似一个四季轮回,身躯缓缓弯下,一双墨玉瞳仁对上了冷双成怔忪呆滞的眼睛:“你走了这么久,终于来到了我这里,我第一次感谢上苍……”

冷双成垂下眼眸默然无语。

秋叶依剑在她看不见的上空发自内心地微笑,看着又回复雕塑一般的冷双成,一股热流从胸膛蔓延,逐渐升至指尖。他忍不住扯了扯她的头发说道:“无论你是何人,碰到过谁,我只认定一点,你是从辟邪离开。”

秋叶依剑伸出手停顿在她的脸畔,却又生生煞住,克制住自己。看了几眼沉默的人后,转身衣襟飞扬地离去:“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水声清幽,竹叶窸窸窣窣地应和,冷双成呆坐极久,才抬起眼眸望了望四周,察觉已无人烟,幽深静寂有如禅房午后,浮生恍若一梦。她站起身定了定心神,走到翠竹前细一打量,果真发现了竹身被真气削出的痕迹。

她凝视许久,喃喃呓语:“为什么不是练剑,而是掌法?难道他的左手剑真的出神入化,凡人难避?”

26.(番外)往事(一)

每个人的成长都会碰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如同我一直渴盼偷偷成为博弈高手,一黑一白的棋子那么鲜明,正是它的泾渭分明,让我能够区分对待每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影响我一生的有两个人,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师傅。

——题记

“双成。”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唤声,带着平素的柔和而不失威严。

七岁的我放下徽州银豪,用纸镇压好了临帖转过了身,静静地注视着来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师傅,冷淡如霜地站在父亲身旁。她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长眉修韧,目横丹凤,站在银装素裹的冷宅里,俏丽若初春之梅,清素若九秋之菊。

“哪来的?”我看到冰雪女子面目依旧完整,飞斜右眉冷淡地问了一句。

父亲温暖如春地笑开了。印象中父亲极少笑,乌黑的墨仁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手上的铁尺却从来不放松对我的管教。“小蝶临终前要我一定找回她,一岁时为了麟儿抛弃过她……落英,就是这孩子。”

父亲的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段往事。

父亲是唐王御笔钦点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年少盛为之时迎娶户部千金,诞下两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后来被杀害的弟弟。一岁时藩镇叛乱,父亲于战火中为了保存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在山道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被夜色吞噬。

我从五岁之时记事,每次奔跑在山林间,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无比迅速,后来才想明白是长年吞食山果,由狼王母乳养大的缘故,双眸与常人所见不同。

师傅的目光先停驻在我冻得皲裂的手上,淡淡一转,又移到了我临摹的小篆上。“智者无忧,勇者无惧……看来你把她当做儿郎来教养,让她写方正精刻的小篆,怕是磨耐她的性子吧?”

“落英眼光还是如此犀利。”父亲淡然一笑,转视垂手敛目的我,语带怜惜:“我找到双成时,她尚未成年,只是个狼孩。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足并用撕咬凶狠……据猎户所言,她竟是被一头失犊的狼王衔走,混在狼堆里和狼崽活了三年。你看她野性难驯的眼睛,到如今都不要人靠近……”

“父亲,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我冷淡地站在古朴幽静的冷宅里,心里默默地想:“每日子夜我发作时,撕咬一切我能接触的东西,嘴里鲜血淋漓。你总是抱着我轻轻摇晃喊道‘双成,双成’,直至我完全平静下来为止。据说你为了驯服我的暴戾习性,特地归隐到这千里外的故居……”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内花。冷宅坐落于红枫绿水怀抱中,正是老天爷馈赠的风景胜地。父亲每日吩咐我临帖、学习礼仪,还有就是一定要静心伫立于枫林之中,让我感受来自风间的每一丝气息:哗啦啦拂动的叶子、叮咚作响的流水、飘浮山巅的雾霭、小虫子在花丛里嗡嗡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师傅打量我半晌又淡淡说道:“她站这里一刻钟,眼脸都未抬起下,冷布贤,看来你费了不少心血教导她成人。”

“先长成人,再作俊才。我辞官回到这方秀丽庄园,就是想让她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如水般宽容如山般沉定。如今她虽年幼,但这千金重担还需她来承担,梅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请先受冷某一拜。”

师傅皱了皱眉,闪身躲避:“不敢受冷状元大礼……你这孩儿不错,见她放笔镇纸有条不紊,举止谨慎,就看得出来假以时日定是不输男儿……还别拜了,先逃过此劫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嘶吼着夜空,大片大片冲进我的嘴里,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父亲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仿似在雪中生根,带了岿然不动的山峦之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父亲镇定地说。

潮水般的黑衣人层层涌上,为首者沉哼一声:“冷状元,即使此刻你交出钥匙,我们的大人也不会等了……”

他的手一挥,身后冰冷的刀光和着雪花铺天而来。

“放肆!”透过父亲飘拂的发丝,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她身着夹袄仅仅提着一根棍子,就这样缓缓地走了出来。背着屋檐上的灯盏之光,我看见她将长棍反背于身后,身姿无比挺拔隽秀。

“哟,这不是江南梅家大小姐嘛,失敬失敬……”那人阴恻恻地说:“我说户外的暗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大小姐的手笔……”

师傅盯着雪花,突然冷冷说道:“伍文赋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语声戛然而止。

“看来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从纷扬大雪中,走来一道欣长淡漠的身影,“果真不能指望他们蒙混过去。”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朱唇黑发,容貌宛如仙人,胜似潘安宋玉。他扫视了一眼我的父亲,然后背着手站在白雪铺就的石径旁,淡淡地看向师傅:“跟我回去,落音(注1)。只要你不再插手冷布贤的事情,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傅冷淡地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伍文赋紧盯师傅半晌,见无所应,最终发出了指令:“除了她,一个都不留。”

——直至师傅死后,我才知道,伍文赋是极爱师傅的,否则也不会以污蔑一个姑娘名声的方式引起师傅注意,又百般纠缠地娶到师傅,最后又随着她决然地跳入冰川谷底。

雪花如席卷下,片片吹落在长安街道上。

我匍匐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接近我的目标——门楼下一处人家的屋檐。冰凉的手掌像小小的爪子在无暇银玉中留下一个个痕迹,又很快地湮没在飞扬大雪中。

“等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我听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就好比是我家门前的那池溪水,春暖融融。雪地里响起了踏碎琼玉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子跑过来,将带着他如阳体温的斗篷覆盖在我身上。

我无力拒绝,只是继续爬行。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头顶:“这么个怪小孩。”

我根本不予理会,甚至连抬头看看都不曾,因为在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我要节约每一丝力气。

可能是让他较为惊异,他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抱起了我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将我安置在挡风檐下。“如果有难处,去汝阳王府找我,你身上有了我的斗篷,没人会拦你。”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我要记住他的脸。

小小白衣公子墨黑的双瞳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如春,连带着眼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过了我的脸,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在随行的催促下,策马离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与我同年的李天啸古道热肠地留给我一件斗篷,竟成了日后相认的信物。八岁的我已经流浪了半个中原,八岁的他锦衣玉食,却生的一副菩萨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