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苻郎”,像点醒苻长卿的咒语一般,使他在认清眼前人后怒火中烧——他的安眉没有回来!没有回来!他疾步冲上前将杜淑猛地按在凉簟上,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尽是欲将她挫骨扬灰的杀意:“你给我出去!”
第四十五章
“没用的,苻郎…”杜淑喘着气,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绯红,却仍是扭出一张笑脸,“她不回来,我自然也不会走…”
“她要怎样才能回来?”苻长卿面色狰狞地松开杜淑,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么提前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划破自己的左手,让乍迸的鲜血溅在杜淑脸上,又将寒光凛凛的刀刃压上她的脖子:“是因为我的血,还是因为她的伤?”
杜淑重新获得呼吸,忍不住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双眸却依旧含情脉脉地望着苻长卿,声音嘶哑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我又岂能鹊巢鸠占?”
苻长卿双目森冷地盯着她,冷笑了一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你用不着再装无辜,我已经去刺史府查阅了去年荥阳县的诉讼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第一只蠹虫在附身时,已经去过大兴渠——你们五只蠹虫到底有什么阴谋,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杜淑闻言一愣,一时垂目讷讷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苻长卿面对她的沉默,一双眼始终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愤怒的语气也逐渐恢复了冷静:“你说你不能鹊巢鸠占,那么前四只蠹虫,为什么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
杜淑闻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长卿好半天,最后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虫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是因为…他们都并非雌虫,精气与这具肉身阴阳相克,因此只能支撑十日,十日后当然就会自行消解。”
苻长卿听了这话,一瞬间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许久后才怔怔反问道:“这么说,你是…”
“对,”杜淑凝视着震惊的苻长卿,又是温柔如水地一笑,径自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虫。你忘了我们的三百年之约吗?苻郎,在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怎么会去修习元牡之气?”
苻长卿听了这话,墨黑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半信半疑地盯着杜淑:“就算事实如你所说,可是为何前两只蠹虫都去过大兴渠,并且曾与乱匪往来甚频?第三只蠹虫在我府上时,也曾试着与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虫更是与乱匪联手劫狱救走徐珍——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这时杜淑睁大双眼,无辜地望着苻长卿辩白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从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过苻府半步,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络——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现在你大可以装无辜,”苻长卿根本不信她的话,兀自冷笑道,“像你这样诡辩的人我见得多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投鼠忌器吗?”杜淑歪着脑袋,在这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心情跟苻长卿开玩笑,“这具身体是她的,你心疼了?”
这句话触及到苻长卿的心事,他有些恼恨,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能对你用刑,但至少能幽禁你。在事态没有平息前,你不能踏出这里一步,我会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别怪我无情。”
“悉听尊便。”杜淑从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着目送苻长卿无情地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
一场祸事从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云惨雾。
这一日午后,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赶到澄锦园,一闯进内室就看见儿子苍白的脸,恨得他扬起手中荆条,这一次却没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将发颤的手放下,凄然长叹道:“罢了,我再也不打你了——这一关你要是挨不过去,也不缺我这一顿荆条…”
苻长卿这一刻仍在强撑,墨黑色的眼珠却惊疑不定地微晃着,泄露出心底的不安:“父亲何必如此惊慌,这年头御使就爱风闻奏事,听到点流言蜚语就开始捕风捉影、给人罗织罪名。我倒要看看他们弹劾我什么…”
“闭嘴!你还敢说!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里还不够清楚么?”苻公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内室中团团转,“还好御史台有人送来消息,但现在弹劾文还捏在姚中丞手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明日早朝你给我老实点!若是御史中丞点到你名姓,就赶紧站出来领罪,不要当堂驳斥,朝中上下我自会替你打点。”
苻长卿听了父亲说的话,心中虽然不悦,这一次却意外地低下头,不再唇枪舌剑地反驳。
翌日早朝,御史台姚中丞果然头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里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对仗弹劾苻长卿。当他饱经沧桑却依旧洪亮的嗓门当堂点到苻长卿时,这位年轻有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堂中待罪,俯首听他中气十足地往下宣读:
“豫州刺史苻长卿,平素倨傲弗恭,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败走突厥后赴荥阳治乱,犹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乱政,妄引车裂之刑,启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稳,寇乱益甚。
查其于荥阳督军时,曾私纳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为侍妾,后包庇劫狱乱党劫走徐珍,怙恶不悛纵虎归山,又将劫狱重犯从轻发落,其行可议、其心可诛。今次徐州暴乱、郡县被围,各地重镇孤穷无援、危在旦夕。苻长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当此国势岌岌,危如累卵之际。苻长卿蒙恩进职,却每矫情饰貌,以钓虚名,隐有谋逆之心…”
当“谋逆”两字倏然窜入双耳,苻长卿刹那间如遭雷殛,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姚中丞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内郡公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番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实乃逆臣之迹也…”
苻长卿听到此处,心中霎时洞彻——这一次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还想一并株连苻府!他顿时挺直了脊背,长跪在堂上大声向天子申辩道:“陛下!从来乱国之俗甚多流言,众口铄金不顾其实,请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终未曾发话,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时,才缓缓开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亲贵,然后行耳…即刻将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会同御史中丞会审,钦此。”
苻长卿听见天子下旨三司会审,顿时面无血色。在他被御林军押入大理寺天牢后,刑部又立刻从兵部拨出人马,将河内郡公府团团包围。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时连运送柴米的板车都不准进,多亏了苻公在朝中故旧甚多,不少大臣从中周旋,最后才得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被现实击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着内外打点,几乎焦头烂额。直到临了,当他面对府内众人如丧考妣的面孔时,最终也不得不老泪纵横地叹息:“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今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
古谓掌刑曰理,至汉景帝则加大字,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其中贵贱、男女异狱。狱中禁纸笔、金刃、钱物等。
此时苻长卿静静坐在牢中,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环视四周,仿佛两颗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经在三天内被提审了四次,日常却始终不曾见到苻府的人来探监。他不知道外界情况到底糟到何种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亲还没有动作,保不齐自己将会被刑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他嘴再硬,在无休无止的酷刑中也断然撑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顽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招供,他深谙个中法门,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苻长卿想到这里便自嘲地一笑,这时天牢中的狱丞忽然将牢门打开,拎了食盒与干净中衣送进来。
苻长卿发现这簇新的白绫中衣不是自己惯用的东西,便抬头问狱丞道:“这些是谁送来的?”
“是户部尚书托人送来的。”狱丞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回答。
苻长卿知道户部尚书与自己的父亲是朋友,听了这话便有点失望:“我府中目前情况如何?”
“大人,这小人可说不得,请大人别再为难小人了。”狱丞放下东西转身就走,明显一刻也不愿多留。
待牢中恢复寂静,苻长卿垂下双眼,面色苍白。连往天牢送点衣食都要辗转托人,从狱丞闪烁其词的态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势不容他乐观,到了这步田地,只怕青齐苻氏的势力,也很难保住他了…
第四十六章
大兴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后,迅速往南进逼扬州,同时洛阳东北的兖州也有乱匪起事。京都洛阳隐隐有被围之势。天子震怒,这时恰好有青齐苻氏的旧部在兖州驻防,守军将领是苻公的旧识,在濮阳郡城失守时投降了乱匪。
这个消息无疑使苻府的境况雪上加霜,别有用心者更是把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寿宴联系起来,弹劾文中所谓的勾结乱匪、私交藩将、隐有谋逆之心,也无疑成了空穴来风。
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严加查办,大理寺中的三司会审为了弹劾案的进展,自然也不会再对苻长卿和颜悦色。
御史中丞在会审时总是将苻长卿往谋逆这条大罪上逼,苻长卿心里很清楚一旦供认会是什么下场,缄口顽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这一晚苻长卿在经历过白天的刑讯之后,到了夜里忽然发起低烧,伏在牢中辗转难眠。入夏的天牢里闷热潮湿,他有气无力地喘息,一身的鞭伤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贴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肮脏不堪,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带着低烧勉强自己爬起来,从角落里翻出户部尚书送给他的白绫中衣想换上,目光却在看见夜色里微微闪光的白绫时,微微地一动。
在这样的时刻,能不能靠自救换来一线生机?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发光,盯着手中细滑的白绫衣料,半天后咬牙一狠心,终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开始在中衣上写字。
“臣蒙陛下厚爱,少年荣贵,唯知富乐,未尝忧惧。到而今轻恣愚心,陷兹刑网,方知愚心不可纵,国法不可犯,抚膺念咎,自新莫及,惟望戮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则通敌叛国之说,实为陨雹飞霜之冤,奈何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此时长卿虽欲自明,却身陷囹圄难抵圣听,惟托血书一封以自陈,望陛下明察…”
鲜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地布满白绫中衣,指尖的伤口凝结了再被咬开,苻长卿气喘吁吁地写完一份血书时,冷汗早已爬满了额头。他缓缓阖上眼,强忍住眩晕休息了半天,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此时正是寅时二刻,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按照苻长卿的作息习惯,这个时间他总是很清醒。因此当听见天牢外响起一阵动静,有什么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门时。苻长卿懒洋洋转眼望去,竟发现来客是自己的父亲。
只见苻公手执笏板,身上穿着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圣的打扮。他一脸阴沉地站在牢门外,沉默不语地盯着儿子看了许久,最后才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苻长卿蓦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着牢房的木栅栏双目灼亮地望着苻公,半是伤怀半是惊疑地唤了一声:“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苻公望着遍体鳞伤的儿子,一腔急怒痛彻心扉,却只会把舐犊之情埋在心里,隔着牢门痛心疾首地骂道,“往日你不知收敛,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长卿双目猝然一睁,不甘心刚出现的转机就此落空,连忙掏出怀中的血书,双手捧着送到苻公面前:“父亲,孩儿就算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勾结乱匪通敌叛国,这是对我天大的诬蔑!孩儿欲向天子自陈,求父亲今日入宫,帮我投递这份血书!”
苻公低头看见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恸,却拂袖后退一步,颤声道:“没用的…你以为圣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过不去?若在过去,随你霸占多少民妇、私放多少囚犯,圣上也未必会怪罪。早对你说过天威难测,这次他想铲除的,不是你一个,是苻家积累多年的势力啊…”
苻长卿一听这话,便再也无法自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父亲,圣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认,最多我一人死在这大狱里,也断不会牵扯上苻家!”
苻公闻言惨笑一声,望着儿子摇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也糊涂了,从这天牢里出去的冤案,还少么?”
苻长卿望着父亲绝望灰败的脸,眸中忽然闪过一星亮光,像瞬间湮灭在暗夜里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机;又像执迷不悟后经人点拨,通透后满是彻彻底底的空洞:“父亲…您要我怎么做…”
“卯时我入朝面圣,拼掉这一身官禄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门的性命,”苻公低下头,灰白的胡须颤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对苻长卿道,“长卿长卿,到了这时节,我也顾不得你了…”
父子俩人在昏暗的天牢里四目相对,一刹那洞察彼此的心思,从没像此刻这样默契——天子一直忌惮青齐苻氏的势力,常年累积的不满,终于在苻长卿无意间的一次炫耀中达到顶峰。苻公寿宴上的各地来函,使天子看出苻氏与其旧时部将之间依旧存在着一呼百应的凝聚力,使得联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这一次才会借助弹劾苻长卿的契机,想打压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见好就收?他们父子能做的,无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没有狼子野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拔去这一次弹劾案的众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惟苻长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头失去獠牙的老狼,从此只能恹恹沉寂。
明白父亲的想法后,苻长卿在一瞬间惨笑起来,他闭上被低烧折磨得通红的眼睛,抓紧了手中的血书,却想不通为何无端会祸从天降。
似乎过去他所做得一切环环相扣,编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恢恢然将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么都没做过,他通敌了么?他叛国了么?他有私纳匪妻么?乱了,全乱了!
喉间倏然窜上一股腥甜,苻长卿只觉得胸口一窒,伤恸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面色惨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气,无神的眼睛望着牢门外始终无动于衷的父亲,分外艰涩地开口道:“好…好…我听父亲的安排,还有…道灵她,她在宫里怎么样了…”
“你还关心你妹妹的处境?”苻公对自己的女儿一向不甚上心,面无表情的回答,“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苻长卿指尖一挣,嘴唇张了张,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还有…我的后事,求父亲多担待。”
…
这一日,苻长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认罪状,同时河内郡公苻公入宫面圣,当朝陈情。天子念及旧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将苻公贬为庶民,免去苻府连坐之罪,只判苻长卿一人斩首弃市。
圣旨当堂宣读道:“豫州刺史苻长卿,在任期间庇护刁民,妄引刑杀;干纪乱常,怀恶乐祸;伫迟灾衅,容纳不逞;勾结乱匪,暗藏异心。朕难宥其罪,故判其斩首弃市,以明正典刑,钦此。”
而与此同时,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后,终于回到了难以割舍的洛阳。
这段日子里,她去过小泽村,在天上看见了久违的公公和婆婆,还有闹着要去投奔“义军”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头寻死觅活地拽着小儿子徐宝,不准他去送死,却不知自己的大儿子早成了义军的一方首领。
她也去了荥阳,在县衙的后院里,她看见卢师爷携着新妇给县令送礼,新妇是县令的侄女,一位长相颇为清秀的汉人女子。安眉隐在风里端详着卢焘升总是走神的双眼,看见他总是在无人处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却又在众人面前挂着殷勤的微笑。
从最初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卢师爷必然的选择,所以这一刻安眉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卢焘升,他似乎没错,但她的康古尔已经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风中叹了口气,转身飞往遥远的安国,这一路她看见了遥远记忆中的驼队,龟兹商人正带着懵懂的胡人少女们,一路辗转往东去。将来这些姑娘们会碰上什么事,遇见什么人呢?安眉心中一痛,发觉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也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慰。
原来她的乐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国了。过去在梦境里抚平她伤痛的故乡,这时对她来说,竟成了沙漠中一个喧闹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炽热的风沙中,无法遏止地挂念起一个人。
临近洛阳时,老柳坐在云端笑着问安眉道:“你现在已经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贵贱本无差别,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为老柳今次有了艳遇——在戈壁上老柳竟然碰上了红发碧眼的红柳,和那热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黄沙里打得火热,实在可恶至极!于是严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对老柳态度很臭,这次却没同他抬杠,也口气恶劣地附和道:“没错,丫头,你不能太老实了。太老实了受欺负!还没人同情你!”
安眉却憨憨一笑,在云蒸霞蔚的朝阳中望着洛阳,喃喃道:“我现在当然是知道这些道理了,但当时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对我的好,就更觉得难过…”
槐鬼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地张口还待说什么,却被老柳拦住:“我知道你想骂她死性不改,不过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虽然没变,她却已经变了。所以这一次还是随她去吧…”
第四十七章
笼罩在苻府上空的愁云,惨淡得连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锦园的屋檐上,三岁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个不停:“屋里的少爷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头看着园中哭得撕心裂肺的书童阿檀,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群小鬼,“唉,一回来就赶上这哀鸿遍野的,往后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还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呢。”老柳躺在槐鬼身旁,百无聊赖地赶开一个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边,安眉先是在云气里看见阿檀哭,便随风悄悄潜入苻长卿的内室,却四处不见他人影。于是她又有些胆怯地寻到白露园,因为害怕看见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却发现好几个家丁把守在白露园内外,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潜入内室中,却只看见杜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并不怕杜淑瞧见自己,于是在她面前现了形,声音僵涩平板地问道:“苻大人他在哪里?怎么府中到处都不对劲?”
内室里香销金兽,尘雾缥缈,杜淑在榻上抬起眼来,望着她笑了笑,懒懒应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开口,“你…怎么还在我身体里?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把身体还我。”
“这具身子,你确定你要?”杜淑听了安眉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像确信她会听自己摆布似的,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因为包庇你放走乱匪徐珍,已经被天子下令斩首弃市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归咎在我们蠹虫身上,但当初决定吞下蠹虫的人,又是谁呢?”
安眉闻言大惊失色,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瞠目瞪着杜淑道:“他…他是我害的…”
“没错,”杜淑微微低下头,在内室昏暗的光线中斜睨着安眉,轻声浅笑,“现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园,根本无法脱身。你是一缕游魂,倒还可以去天牢见他最后一面。现在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到这具身体里来么?”
“不,不。”安眉怔怔望着杜淑,惊惶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变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个寸步难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无能!
安眉盯着杜淑,僵立在原地战栗了许久,最后眼眶一红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径直窜出屋子高高升上云空,就在茫然无措时远远看见了槐鬼,一瞬间,心中终于第一次生出怀疑。
为什么她吞下五只蠹虫,结果却将苻大人害死?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能够预料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出于善意?
安眉啜泣着飞回槐鬼面前,这时槐鬼正站在澄锦园屋顶的鸱吻上。安眉凌空与他对视,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泪眼朦胧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您不是说,会帮我的么?”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质问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顶上的老柳却懒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着个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闹,径自望着槐鬼使了个眼色,“槐鬼,还是对她说清楚吧。”
“哎,真是伤脑筋啊…”槐鬼在风中拨弄着头发笑了笑,望着安眉道,“其实,当初你说你要寻找夫君,但事实上呢,你命中是没有夫君的。”
安眉闻言一愣,吃惊地睁大泪眼:“怎,怎么会呢,我与徐珍成过亲的。”
“他不是当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扑哧一乐,在风中笑得很是凌乱,“只有你们凡人,才会把这种仪式当回事。”
“那如果这个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脸颊上,此刻竟微微地红起来。
“他啊…”槐鬼挠着脑勺望了望天,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盯着安眉的双眼吐出真相,“其实他呢,与你也没有夫妻的缘分。你们两个,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将安眉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风中不停发抖,听槐鬼继续说下去:
“如果没有蠹虫,你在到荥阳的第一个夜晚,就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会在第二天清晨路过你的尸身。你的死会换来他的一声叹息,并由此促使他在后来铲除了荥阳的贪官。可是同样的,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命丧突厥。”槐鬼看着安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脸庞,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缘分,就在这一声叹息里,但也就是这一点点眷顾,却是你收获的最真心的缘分。这五只蠹虫,不过就是助你完成了一个心愿罢了,我原本指望你经过这段时间的开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当初就不会输了。”这时老柳走到槐鬼身后,揶揄一笑,对安眉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没有这五只蠹虫,你们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该庆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么我呢…”安眉垂着泪低下头,怔怔低喃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你可以选择做一只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帮安眉出主意,很客观地建议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做鬼,下一个轮回,你们俩能不能同时托生在人间道,都是一个问题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风中伫立良久,最后抹抹眼泪,蓦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办法的,对不对?”
“救他?”槐鬼愕然睁大眼,拿固执的安眉实在没办法,“他命中阳寿已尽,我们没法救他的。”
“不,不会,”安眉犹自不死心,执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们可以救我一样,你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
槐鬼仍是摇摇头:“鬼不能过多干涉人类,这也是为何很多恶人不会遭到现世报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安眉听了这话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槐鬼与柳鬼面面相觑,到最后终是老柳松了口,无奈地一笑:“要说救,也不是绝对不能救,只是一则代价太大,二则是无论救不救,总得等他死过这一遭。”
…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一句话,在苻长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阳的百姓们挂在了嘴边上。
原来这一日苻长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监斩官却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车一路从大理寺缓缓行出,途经闹市要道,围观者人山人海——天下闻名的贵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见过,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车中的苻长卿已在前一晚修整过仪容,此刻身着素净的白绫中衣,发髻被拆散了束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颈枷上。作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脚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锁,姓名与罪行也都写在手枷上。囚车上没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士族的骄矜,面色苍白却始终平静。
囚车所过之处引起一路喧哗,这时街巷中蓦然窜出一群孩子,捡着石子砸向车中人:“鸡入狐窝,落草而死,鸡入狐窝,落草而死…喔喔…”
坚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长卿的额角,血丝从他发际蜿蜒而下,又被袭来的土块与飞尘黏住,甚至有孩子钻到囚车前冲他吐唾沫,然而苻长卿只是纹丝不动地安坐车中,自始至终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头落地了。”这时街边一位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间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与众人疏离——尽管他的气质与四周格格不入,却始终无法被亢奋的人群发现。这时一个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脚边捡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他,好奇地睁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头,对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鸡入狐窝,落草而死,这歌谣你没念完,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呢。”
“还有么?”小孩子在扰攘的人群中大声喊道,“那公子就是这样教的,后面没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浅笑着伸出手来,掌心蓦然多出几颗杏子,语带诱哄地递到孩子面前,“我把后一句念给你听,你一定要记得——鸡入狐窝,落草而死;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第四十八章
囚车行至城南,苻长卿被刽子手押下车,身着监斩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场上。他为苻长卿备下酒饭,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中冲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还请不要怪罪。”
苻长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饭,连眼皮也不曾抬,这时却听见刑场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爷,少爷——”
苻长卿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书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冲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爷,少爷,我和老爷说了,要给您做儿子,替您摔盆…”
苻长卿闻言却是凄然一笑,冲他轻声道:“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也好,也好…”
这时苻家人也陆陆续续走到刑场前,泣不成声地与苻长卿诀别,苻公依旧一脸冷漠地走到儿子面前,将一杯水酒递到儿子唇边:“饮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长卿冰凉的嘴唇抵着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终于蒙上一层薄泪。
“爹…”他惶惶开口,念出这个埋在心底许多年的字眼,双眼痴痴望着父亲,期望能在最后一刻,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爱护。
苻公拿着杯子的手急颤起来,一瞬间他悲不自胜,却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扬手给了苻长卿一记耳光:“孽障…孽障!”
这一巴掌令苻长卿寒到心里,也令苻公险些老泪纵横——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苻公怒从心起,转瞬却满目灰凉一片——从今而后苻氏一败涂地,百年积业功亏一篑,他的儿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咬着牙无情地转身,他在世人眼中大义灭亲,德高望重的丰碑至死不变——这才是名士的风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几辈子也学不来的气度。今日他的儿子被斩于闹市,须暴尸七日后才能收尸入殓,如果此刻失态,岂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脸命令家人将哭天抢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个不剩,看热闹的百姓再度将刑场前围得水泄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长卿身边,这时望着苻公背影对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实无情,叫我差点不敢验明正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