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苻长卿拄着手杖走进堂时,苻公严肃地瞥了儿子微跛的腿脚一眼,对他请安后不能跪坐只能踞坐相当的不满,于是冷着脸责备道:“你倒挺自在么?你还有脸回来?”
“这次两国和谈是突厥没有诚意,公然坐视柔然人袭击大魏来使,我一路保护节杖回大魏,已是力尽所能。”苻长卿垂着眼淡淡回答。
“你还好意思给我找理由,真是竖子不肖!”苻公见儿子仍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地臭模样,气得忍不住拍着几案怒吼道,“苻府这次随你出行的这么多人,还有高管家,他跟了我多少年…你倒好,闯下弥天大祸就自己一个人逃回来。还有跟着你回来的那个胡女,是怎么回事?刚刚我听张管家说,她原来打扮成一个少年,在我们府上住过?”
“这次孩儿能够九死一生归来,多亏她一路照顾。”苻长卿只对父亲说安眉的好处,将其他略过不谈。
苻公原本就不甚在意安眉,听了便随口说道:“嗯,那就多赏些钱帛,好生送人家回去。”
“不用,孩儿已打算将她收为侍妾。”
苻公手中茶碗一松,浅绿色的末茶羹顿时噗通一声泼了满席,他顾不得自己瞬间的失态,只是怔怔抬起头睁大眼睛盯住苻长卿,低沉的嗓音颤颤巍巍从喉咙里挤出来:“你要将一个胡女收为侍妾?你说你和谈失败全员覆没,一路灰头土脸地从突厥爬回来,连罪都还没到圣上那里请,你就先惦念着美色纳了个胡女做侍妾?”
“对。”
“苻长卿——老夫我恭贺您大喜啊!”苻公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翻几案上丁零当啷的茶具,转身直直往堂外走,一路走一路火气冲天地大喊道,“周管家!去拿荆条来!什么腿伤罚不得,今天我打也要将他打死了…”
…
安眉孤零零一人坐在白露园的客堂里,半天也没个人前来照顾,她有些局促地打量四周,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住过这样华丽的院落。
此时春暖花开,庭院里开满了一丛丛金灿灿的棣棠花,让人不觉就忘记了阴霾的天色,心情也开始轻快起来。一直惴惴不安的安眉这时舒展开眉头,刚想起身自己往内室看看,却没料到庭院里忽然闯入两个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非常美丽的女子,绿鬓金钗、锦衣鲜明,艳若桃李的脸上却盛满怒意。她们刚走到堂阶下就发现了安眉,竟然不脱丝履径直登堂,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安眉面前。
这时其中一人盯着安眉开口,却不是在与安眉对话:“大家议论的那个胡女就是这人吗?”
“应该就是她。”另一人这时接话,漂亮的杏眼刻毒地瞄见安眉的双手,顿时一脸鄙夷。
那双手长着茧皴着裂,粗糙得如同农妇,令美人不禁要怀疑她的苻郎是否中了什么邪,她扯扯同伴的衣袖,抬抬下巴示意道:“看她的手。”
安眉低下头,也发现自己的不堪,慌忙做了贼一般将手缩进袖子里。
“苻郎怎么会中意这么一个人?!”这时杏眼美人忿忿不平,气得都快哭了。
另一个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经心安慰她:“没看见她是胡姬吗?胡人都有邪术,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当苻长卿要收白露园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传遍了苻府,最急着赶到安眉这里观望的两人当然就是苻长卿的侍妾——长着一双杏眼的是冯令媛,个子高挑的叫栗弥香。此时苻长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乱成一团,这才让她们觑机赶到白露园来;不过无论这两人如何嫉恨安眉,她们在身份上也不过就是当今天子赐给苻长卿的侍妾,所以终究奈何安眉不得。于是待两人看清安眉到底长什么模样之后,也就气哼哼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白露园又剩下安眉一人,她从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终不见苻长卿来看自己,甚至连送饭送水的奴仆都不曾登门。就这样饥肠辘辘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终于再也坐不住,壮着胆子摸到了园门外张望。此时天上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巧一个总角少年抱着只鸽子路过安眉面前,安眉认出那是苻长卿的书童阿檀,忙不迭讨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听见了安眉的呼唤,在蒙蒙细雨中偏过头看见了安眉,被他抱在怀里的鸽子正咕咕叫着,于是他冷着脸抚摸着鸽子的背羽,不耐烦地冲安眉嚷道:“少爷去上朝了,这会儿还没下来呢,你急什么?!”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远,只有鸽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两声,透过湿润的空气轻飘飘地传来。
安眉无可奈何,又不敢走远,于是只好回到园中继续等。稍稍淋过雨后手脚发凉,空空的肚子似乎更饿了,安眉走进内室不抱希望地四处翻了翻,想找点东西充饥。她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只陶罐里发现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进堂中刚想煮开,却在点火时发现几名家丁走进了白露园。
安眉不知家丁来意,就在她木讷地望着他们走到自己跟前时,气势汹汹的奴仆们竟然直接将安眉一拎,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外走。安眉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奴仆们怒目敌视的气焰又吓得她喊不出声来,她就这样被人一路光着脚拎出河内郡公府,丢在了苻府那两扇高阔气派的朱门外。
当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安眉面前吱呀一声阖拢,她怔怔盯着自己鼻尖前的黄铜门钉,在春雨三月天的潮湿空气里浑身发寒,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十四章
当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于是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到一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根下的身影。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道,“大概一个时辰?”
安眉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紧贴着墙根站起,咬着发紫的嘴唇望住苻长卿,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苻长卿也不开口,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哒哒行进起来,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上了另一条街的车辙。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使安眉的眼珠活络起来,然而她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带着些大祸临头的恐惧,她蔫蔫地揉着衣角对苻长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地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安眉顿时无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认真地对苻长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该到哪里去…
安眉一脸忧愁地怔忡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道:“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呢?”
安眉简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于是扯过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没好气地擦了擦她的脑门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都是要做给我看的,否则,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长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沮丧,白着脸嘟哝道:“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姿态作得这么难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尤自不忍道,“为何一定要闹成这样呢…”
“你不懂,”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的相处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当安眉跟着苻长卿走下马车后,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于是苻长卿先领着安眉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道:“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这件官袍正是当时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类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他开心而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染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多后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就会特别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不够学问无从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地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辛苦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就会失去一个准星——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光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偿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于是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一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哎?”安眉不禁愕然。
“虽然你做我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有这个心思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这老实模样,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正在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竟没留意苻长卿话中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罢?”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认识不敢确定这两个字是不是,但她确信自己没提过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没问,竟然就这么写了…
“知道。”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认。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便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哎?为什么?”安眉不禁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双眉就狠狠皱紧,于是片刻后他侧过身轻轻在安眉耳边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赶往前堂议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独自攥着被子胆战心惊。许久之后天将拂晓,全无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这时苻长卿却在拄杖走进内室后,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好机会,真是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道,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第二十五章
这日早朝,天子降旨:通议大夫苻长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损辱大魏威仪,因此革除通议大夫之职,兹念其历尽险难持节还朝,尚能维人臣之节、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复原职还镇豫州,于近日领兵二千赴荥阳郡平定骚乱,戴罪立功、以统戎政。
于是苻长卿当朝领旨谢恩,收下虎符绶印,下朝后连声招呼也不与家里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备了一天,翌日便领着亲随与两千兵马,又带了安眉一起往荥阳郡去。
这一次转机对仕途出现危机的苻长卿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长卿身边的安眉饶是对官场一无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于以往的认真专注。因此当二人到达荥阳郡府时,安眉主动对忙碌的苻长卿开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带休书去找夫君。”
苻长卿百忙之中掉过脸来对她皱眉道:“别往渠上去,那里正乱着。我会令人找到徐珍带他来郡府,你就在这里等着。”
“嗯,”安眉点点头,接下来独自在后堂默默喝了两个时辰的茶,却连苻长卿的影子都见不到。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与府衙的师爷打好招呼,自己走出郡府往县中去。
安眉记得苻长卿的嘱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兴渠,而是转道往县衙去探看。这时节整个荥阳县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几日前的骚乱和这些天到处巡视的官兵给震慑住,却改不了爱打听风吹草动的蚁民本性,安眉这一路道听途说,心中竟升起一股浓浓地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几步赶到荥阳县衙,如今荥阳的县令虽已换了人,衙门里任用得却还是原班人马。县衙门口的差役们看见安眉后先是愣了一愣,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兴奋地大吼:“安师爷?!是安师爷!”
蜂拥而出的衙役们将安眉团团围住,多少双眼睛同时盯着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同时啧啧称叹:“上次才听说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么如今又变成大姑娘了?哎不对不对,你这打扮…你是嫁给谁了?我看你是故意这么打扮的吧,你不会真是女的吧?哎不对不对,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紧…哎你们看安师爷这眉毛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说什么呢你?!…哎,是我该死该死,安师爷你可别生气,嘿嘿嘿…”
安眉在众人当中面红耳赤,羞涩的脸上始终挂满久别重逢地欢笑,她忙不迭安抚住嗷嗷狼嚎的众衙役,轻声问道:“卢师爷呢?”
“卢师爷啊?他在后堂呢,你等下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转身飞快地往里去,剩下的人仍然围着安眉叽叽喳喳说话,“可惜今天安师爷来得不巧,县衙里一大半的人都跟着县令去见苻刺史了,还有的在大渠上巡视,哎,没想到我们荥阳也有兵荒马乱的一天!哎,安师爷,你不会是跟着刺史大人从洛阳赶来的吧?”
安眉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衙役们说中,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围着她的衙役们顿时瞠目结舌道:“安师爷,你就这副打扮…跟着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朴素打扮,连个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长卿似乎也没想到要将安眉如何改头换面。她正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回答,从县衙里适时走出来的卢师爷倒刚好帮她解了围。
“安师爷?”卢焘升看见女装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对众衙役道,“今时不同往日,安师爷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进县衙作客,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各自安分当差,免得县令回来看见了责骂。”
“好好好,”众衙役故意做着鬼脸起哄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县衙就你这书启师爷最清闲,快去罢去罢,免得到时你又跟县令数落我们的不是…”
卢焘升闻言一哂,回身笑骂:“我哪敢数落你们这帮太岁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来也一定带酒肉孝敬你们,省得你们又狗嘴胡吣!”
“哎,好好好,”众衙役果然恬不知耻涎皮赖脸地笑道,“多谢卢师爷拿酒肉填我们的狗嘴,等我们的狗嘴被填夯实了,包管吠不出您一个字来…”
卢焘升这一次却不还嘴,径自在衙役们的笑声中陪着安眉走远了。
“哎,卢师爷,您现在怎么和他们这么热络了?”默默走出几条街后,安眉终是忍不住在喧闹的大街上站定,瞠着疑惑的双眼开口相询。
“事易时移。自从我经历过牢狱之灾后,发现他们虽然言行浮浪粗鲁,待人倒也直爽热情。过去是我太清高了,”卢焘升笑了笑,清澈的双眼温和地望着安眉,柔声问道,“你这一趟回来,想去见见碧珠么?”
“嗯。”安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此时还没入夜,春风酒肆中甚是清闲,卢焘升与安眉要了间包厢点了些酒菜,不一会儿康古尔就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安…”康古尔一看见安眉整个人就愣住,她望着换回女装的安眉,碧绿的眼眸里满是惊喜,“天呐,这要我如何称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开心得激动莫名,她拉着康古尔在自己身边坐下,“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可以听你叫我一声安眉…”
这时卢焘升坐在一旁看着笑起来:“安先生这句话说得,倒好像与碧珠是旧识…”
“其实我们就是旧识!”安眉一时兴奋,忍不住就当着卢焘升的面说了出来,却不料康古尔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看见安眉怔忡失措的卢焘升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温温笑问道:“喔?那么碧珠的真名你知道么?她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这时康古尔忽然抢白,粉面含春地娇嗔道,“你无媒无聘,问什么名?”
卢焘升一怔,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便将话题带过。三人举杯作了些劫后重逢的兴叹,碰杯后吃喝谈笑,其乐融融甚是相得。席间安眉想起来时路上所见所闻,就问卢焘升道:“怎么大兴渠上的劳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嘘——轻声轻声,”正在拆食卤羊头的卢焘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边一比,逗得康古尔抿唇一笑,“说起来其实也可怜,这不是朝廷为了修筑大兴渠,一年前在关中征了许多青壮劳力来修渠么?结果致使土地无人耕种,加上去年春旱粮食欠收,如今才刚到青黄不接的三月,就已经听说各地都饿死了人,消息一传来,大渠上就乱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么会?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来的麦粒是瘪了些,但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卢焘升对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们划为己有,大量的佃户依附于他们的庄园,为他们耕种田地。这些佃户不用去服徭役,数目又远远超过士族们上报的人数,因此往往一县之民半数依附于一户士族,又被收受了好处的官府瞒报,那么服役的人从哪里来?无非就是从原本只该出一名劳役的人家抽调两人,或者由二抽三,这样一来,贫门敝户的生活就更艰难了。”
安眉听罢这才难过地点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们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黄员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们村抓壮丁,他家的佃户一个人都没被抓去,我们大家都很羡慕。”
当年只知道一门心思傻傻地羡慕,而今竟有了一点点愤懑之心,是开阔的见识让她改变了吗?原来站在高处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与从前有太多不一样——就像看着没有眼睛却满地瞎忙活的蝼蚁,真是很可怜。
安眉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她觉得看到了这些的自己还是一副老样子,丝毫没有长进,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难过,没有别的办法。
无能是多么叫人难受的一件事。
这时卢焘升却盯着安眉挂在腰间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许久,最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先生,你现在…还是跟在苻刺史身边吗?”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么呢?做婢女?”卢焘升听着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实很亲昵吧?”
安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实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会和那个可怕的大官有什么关系吧?”康古尔大惊失色地嚷嚷道,“他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千万别与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实不是坏人,”安眉红着脸,小声地替苻长卿辩护,“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书,又很会说话,长得又好,脾气也、也不坏…他,他还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是一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等两个女人眨着泪花闹腾完后,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