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教训你。”苻公说罢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饶的眼神中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高门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地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当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难过得连饭也没心思吃。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逃不过责罚,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就更不会收敛,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惩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那一天傍晚苻长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过年收到的银角花钱,偷偷溜出了苻府。当手中的钱物被洛阳街头的恶少抢走,深夜里无家可归的苻长卿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从苻长卿的衣着上判断他是一位贵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询问打听,才将饥寒交迫的苻长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来了回京述职的苻公。苻公进门一看见儿子就拿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面色铁青地大骂道:“竖子不肖!竖子不肖!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让整个京城都笑话苻家…”
苻长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为何会在洛阳传开,总之出走失败后没几天,整个洛阳的孩子就在街头拍手传唱着:“苻家出了个大孝子,读书读得哭妈妈,跑去边疆找爸爸,跑到城门就停下,因为竹马忘了拿…”
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藤条让苻长卿忘了躲闪,一股深刻地委屈从心底涌上来,使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欢打我!他要我半个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这一喊把苻公给喊愣了,因为他作为一个大人,当然知道半个月背完《六韬》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有多严苛。于是他放下藤条,将夫子请进了自己的客堂内交谈。就在苻长卿满怀希望地以为苦日子要结束时,与夫子谈完后的苻公却将苻长卿叫进内室道:“你背点〈论语〉给我听。”
一心讨好父亲的苻长卿不敢懈怠,当即将整篇《论语》流畅地背了出来,父亲听完后却冷着脸问道:“你背下整篇〈论语〉,花了多久?”
“一个月。”苻长卿愣了愣,老实回答。
“嗯,”苻公的脸色顿时又严厉了一分,“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当年你才五岁,一个月就能背下〈论语〉。如今你已九岁,半个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难?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说,学业上小有所进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严厉也是希望你成器,他还能害你不成?不过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离家,害他一上来就跟我告罪,今后又怎敢认真施教?真是顽劣难改无法无天!我已经宽慰他,请他以后无需顾虑严加督导,你要好好听话…”
苻长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身心内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长卿十二岁时进入太学,才算摆脱了噩梦般的私塾夫子,也在云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学里遇见了当年让自己倍觉羞愧的季子昂。谁知一番刻意的交谈下来,他才愕然发现季子昂不过尔尔。虽然的确称得上同辈中的翘楚,但他会的书比自己少了许多,哪里有夫子夸奖得那般出色?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曾用渤海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救了夫子老婆一命,这才换来了夫子对季子昂的和颜悦色赞誉有加。
苻长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恶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离经叛道。因此当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韩非子》中读到了孔子拜鲁哀公为君不是出于仁义,而是慑服于鲁哀公的权势时,年少的苻长卿顿时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世人向来服从于权势,鲜少能被仁义感化。”——说得太对了!“儒家以文乱法,而君主却以礼相待,这正是国家不安定的所在…一个法治的理想国家,应当只有君臣,没有所谓的父子、仁孝、满口道德。”——真是说得太对了!
年少的苻长卿欣喜若狂,捧着《韩非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真相。从此法家的刑名之学就像一根钢钎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树般谦雅的身姿里逐渐生长出一根根荆棘…
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前,负责品鉴人才的中正大人终于为他下了一句评语:“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知道自己仕途无忧的苻长卿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嘴角便泛出冷嘲——这时候的苻长卿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后,只是为了借助自己名动洛阳的才气来提携季子昂。然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太学里初见季子昂时,他笑着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苻豹奴,当年你逃学出走,我还编了一首歌谣…”
就为这一句话——他苻长卿,迟早有一天会令季子昂这个人,连排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九章
苻长卿睁开眼,才发现梦中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此刻自己身处极北蛮荒,远离了故土繁华,身畔只有寒车简陋、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的车厢里苻长卿可以听见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晓得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紧了牙却仍是闷哼了一声,直到苻长卿放松下身体,他才发觉怀中的女人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身体也绷得更紧了。
苻长卿躺下后仍然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忍不住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于是苻长卿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他能察觉指尖过处牵动安眉细腻的皮肤不寒而栗,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怎么早没想到呢?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头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旦想通以后,连日来梗在心头的疙瘩便尽数消失。苻长卿心中充满了找到平衡后的踏实——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窝炖成银耳,女人在要紧关头发昏,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苻长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没有在这种时候拿些颠三倒四的话来给他添堵,不过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总归要做些什么才好…
前路茫茫、未来多灾多难,他既然已虎落平阳,又怎么能让这一路的险恶,无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实际的爱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苻长卿当然会选择务实。
安眉发现自那一夜之后,苻长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点变化。首先他会经常对自己微笑,并且在她下车牵马探路时,会对她道一声“辛苦了。”这些变化都使安眉心里甜丝丝地,因为她可以很贪婪地猜想,也许是苻大人对自己也有了点好感。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今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然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决策上的失误所带来的苦果当然要他来尝,可是眼下的境况超出了他从书本上积累的认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化解目前的危机了。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所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口粮可能要不够了!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地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降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已是寸步难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捱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安眉——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地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地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到中原以后,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而远在安息国的时候,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转口对安眉道:“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罢。”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掉灯,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地凑近自己,嘴角不自觉就挂起得意地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当然不需要纡尊降贵地费那个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自己钻进他被褥里不可,《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无情地利用安眉取暖或者扶持他早日脱离这片见鬼的草原,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就显得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才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当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只好喂了它们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同时被白雪覆盖,因此更加危险。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走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当苻长卿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忍不住动肝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会告罄。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会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会狂泻肚子,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与安眉朝夕相处的苻长卿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苻长卿成天躺在车里只想着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又哪里能看见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哪还敢在饮食方面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当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最后两块馕饼,不自觉就有些灰心。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接下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将馕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他。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饼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安眉咽咽口水在心里想着,一边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长卿正拿着面饼,果然面带厌恶地瞪了安眉一眼,让她快去。安眉赶紧顺着草甸远远跑开,确定苻长卿看不见自己后才蹲下身子,将半块饼藏在怀里后开始挖草根。冰冷涩口的草根胡乱在水里洗一洗就被安眉塞进嘴里,顺着喉咙滑进她空空的胃,不多时就引得安眉开始反胃哕逆。安眉拼命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暗暗骂自己:“哎,真是该死该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样忘本,忘了荒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就是吃点草根么…”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又从怀里掏出槐树枝来摇了摇。她沮丧地想,再往后就是绝境了呀,这蠹虫怎么不显灵?就算不显灵,掉一只出来给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摇了半晌树枝里的蠹虫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得认命地叹口气,撑起身子往回走。当安眉有气无力地回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眼就看见躺在泥沼里的几小块馕饼,顿时结结巴巴道:“这…好好地怎么能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么吃。”苻长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回答。
安眉心疼无比,两眼盯着泥沼里雪白的馕饼不放,恨不得捡出来洗洗再吃了。苻长卿看着她痛惜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恼,忙凶狠作色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扶我上车!”
安眉闻言回过神,只得万分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长卿上车;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动作,皱着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你指甲里怎么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她挖完草根已经洗过手了,只是哪会像士族一样讲究,洗完手还要剔干净指甲?
苻长卿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在看见安眉怯懦受伤的神色时,却到底忍住了脾气没有让自己骂这个蠢女人。他只是甩开手不要安眉搀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撑爬进了马车。安眉心里懊悔却说不上什么,只得默默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当天吃晚饭时安眉怕苻长卿介意,特地将最后一块饼拿出来请苻长卿自己掰。苻长卿见她这样心情更糟,冷着脸将馕饼胡乱扯成狗啃似的两块,递了一块给安眉。这一次安眉也不知会苻长卿,一个人悄悄地走远,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这顿口粮。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安眉艰涩地吞咽着草根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当下便白着脸心想坏了——这恐怕是月事来了。因为连日来吞食凉性的草根,祸不单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恶报,夜里她四肢冰凉,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车厢的木板因为翻身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安眉怕苻长卿骂她折腾,好在一旁的苻长卿覆着羊皮褥睡得死沉,对安眉不闻不问。
这一宿无眠捱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马车漱洗,在巳时早饭时将最后两块饼拿了出来。手中的两块饼一大一小,大点的是苻长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不想就把大块的饼递给苻长卿,口中恹恹道:“大人…小人已经洗过手了,这块饼给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长卿在看见她递来的半块饼时,神色却忽然一变。浑身不舒服的安眉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胡乱告了声罪后跑远。
正当安眉把半块馕饼塞进怀里,两眼无神地嚼着草根时,无精打采的她没能留意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直到那一声厉喝将她惊回神:“你在做什么?!”
安眉错愕地猛一回头,才发现苻长卿正一脸惊怒地盯着自己嘴边的…草。
第二十章
安眉看见苻长卿墨黑的眸子里盛满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气所为何来,只好结结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心绪受到震动的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无辜的呆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里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阴沉沉问道:“你的馕饼呢?”
安眉在苻长卿的质问下不由得心虚,吞吞吐吐地扯谎:“吃了…已经吃了。”
“吃得还真干净啊…”苻长卿垂下眼盯着安眉干净的衣襟冷笑,紧跟着信手一捞,不由分说地搜起安眉的身来。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红耳赤地挣动,却被苻长卿牢牢扯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探进她怀里摸索,最后扯出一块馕饼来。
答案昭然若揭,什么都不用问了。此时苻长卿不得不脸色铁青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眼前这个蠢女人,正用自杀的方式来节省口粮供养他!
先前安眉将半块馕饼递给他时,一向记性甚好的苻长卿对那饼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着他发现安眉手中的饼和自己这块对不上,心中便隐隐有了怀疑——这才会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后,直到发现这残酷的事实。
这事实令苻长卿不堪面对——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这样的废物,需要一个女人牺牲至此!当他们二人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所谓男男女女的无聊把戏就不该继续存在,如果此刻他还要利用安眉的爱慕苟活,冷眼看她因为自己而饿死,苻长卿确信自己还做不到。
“你觉得这样做,很无私?”苻长卿无法理解安眉的行为,只能抬起眼恶狠狠盯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她。苻长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这句话激怒——哪怕她因此只产生一点激烈的反应,他都好有余地去应对。
只可惜苻长卿刻毒的话里刺,次次都只能徒劳地戳在安眉这枚软柿子上。
“嗯…其实今晚就瞒不过去了,”安眉结结巴巴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半块饼了。”
苻长卿一瞪眼,将那半块馕饼塞进安眉手里,怒气冲冲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么?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捉着刀怒斥,“往后人都要饿死了,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嗔语,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么?”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么,”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协道,“好,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当心到时候饿狠了我——我不杀马就杀你!”
得过且过的安眉忙不迭缩着脖子点头,接着便开始愁云满面地想办法。这时候天公偏偏还恶作剧,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又降下点点雪花来,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进马车里。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车厢一角,想得是头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苻长卿发现安眉的异样,先是不满她装死,后来没好气地冷嘲了几句,却发现安眉还是缩在角落里不动弹。于是他凑到安眉身边伸手一探,才察觉她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你身子不舒服?”话一出口苻长卿就有些后悔——这话若是搁到从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样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个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体成什么样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现在,的确很像个溺惑昏聩的草包罢?
“没事,没事的…”面对苻长卿的关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红着脸将身子蜷得更紧。苻长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就疼了吧?”他皱眉想起她一夜辗转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长卿取过可以在车中使用的简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进水釜中间的隔层,准备烧点热水给安眉喝。
安眉蔫蔫撑起身子看着苻长卿忙碌,犹自穷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经不多了…”
“少啰嗦,”苻长卿瞪了安眉一眼,径自专注而笨拙地烧水,隔了一会儿却尴尬地补上一句,“以后不舒服就早点告诉我,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发红,嗓子却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她只能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么时候不知道?”苻长卿懒得跟她胡扯这些,没好气道,“若没发生这些,我们两个就各自装傻吧!”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缄默,这时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烧,因为连日天不放晴,有点发潮的柴禾便散出滚滚黑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开车窗,引着浓烟散出车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烧沸,苻长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来,一不留神手指却被水釜烫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恼怒地丢开手对安眉道:“你自己来吧。”
“是,谢谢大人。”这时的安眉早已是受宠若惊,她赶紧接过苻长卿递来的碗与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热水轻轻地吹气。苻长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靠着车厢兀自沉默。
当一碗热水喝下肚后,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觉得浑身舒泰,这时候苻长卿却将油灯一口气吹灭:“既然晚饭已经没得吃,不如早点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杀马。”
安眉惶惶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着苻长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团。昏暗的车厢里一时寂然无声,衬着车外风雪大作,两个人的呼吸竟显得这样贴近。许久之后,当安眉发出一声轻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长卿竟不满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吵?”
“哎?”安眉顿时哑口无言——昨天翻滚了一夜都不见他抱怨,怎么现在才叹一声气就…
“你再冻得手脚冰凉,就是故意找我麻烦…”苻长卿烦躁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毡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钻进安眉的被子将她搂进怀里。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净…”
苻长卿闻言在昏暗中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没那么好的胃口…”
“哎?”安眉红着脸睁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还嫌弃小人的指甲么…”
“…闭嘴。”
此刻离天黑尚早,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降临;但见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乱纷纷的雪花铺天盖地,让寒冷的车厢里见不到一点光亮。安眉窝在苻长卿温暖的怀抱里,心头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顾她应该开心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明天…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于是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便惊呼了一声,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么?”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