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谢志珊颇是讶异。虽则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观其身材骨架颇是痩削,蓄着长须的痩脸更是文质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剑,根本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模样。
——这…就是击败我的男人?
然而当此人渐近,谢志珊看得更仔细,开始改观了。那战盔之下的双目,闪耀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并没有一眼镇服人的霸者威严,却具有另一种莫以名状、不可侵犯的气势,所带来那股力量,远远大于霸者的武力。
谢志珊看着他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从前自称“王“,是多么地可笑。
南赣巡抚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坐到椅上,左手把剑如杖拄在一侧。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端庄。
——王守仁这么做并非刻意摆显架势,而是身为一军之首,自己必得时刻为众将士的模范。在战胜后仍保持全副披挂,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战士分别拱卫在王巡抚的两侧。同时伍文定也从众人中走出,身旁跟随着一名身材与他几乎同样魁梧的刽子手,肩上搁着一柄斩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与谢志珊在对视着。阳明先生打量这个为害南赣多年的贼首,只觉此人仪表堂堂,临危仍气度从容,心里颇有点可惜。
谢志珊见识了王守仁其人,还有守在他身边的将士,更明白自己并非败于时运。
只是谢志珊永远也不会知道,王守仁为了剿匪,这一年来背后还做过多少事情:调查和策反官府里收受了匪贼贿赂的耳目,利用他们作反间之计;行“十家牌法“,严令百姓各户自行巡视监察,令匪人无隐匿之所;故意发放虚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发兵,使贼匪猝不及防.,出兵横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边东南方广东省界的龙川猁头贼伙,免却后顾之忧…再加上选练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筹划和准备都极为慎重,将己方胜算提至最高,绝不寄望于侥幸。
而到了真正接战时,王守仁的指挥战术却又诡奇莫测,不避险要以奇兵包抄,故布疑阵令谢志珊以为主寨已破,追击迅速彻底而绝不拖泥带水,其决断之果敢,令人称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还要大两岁,亦有扫荡流匪的经验,最初奉命来助战时,也对王巡抚的带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开战后方才心悦诚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辖地内的庐陵县,几年前王守仁就已经打过极漂亮的“清莲寺“之战,只是当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嘱咐,对他参战一事守口如瓶。
这时伍文定从怀中取出一纸,张开来开始宣读谢志珊的种种极恶罪状。
谢志珊恍如未闻,眼睛仍定定地凝视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读毕,王守仁这才以双手把剑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问:“贼首谢志珊,你有何话说?“
“成王败寇。我服了。“谢志珊淡然回答。“在这横水寨称王几年,虽是短暂,总胜过庸碌奴役一生。能够作自己的主人,我谢志珊无一丝后悔。“
王守仁盯着他不语。
这股霸王气概,确是很容易令人动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动半分,因为他深知这气概的背后,存着多少烧杀抢掠的贪婪,多少奸淫掳劫的欲念。
——为一己之私而战者,绝非什么英雄豪杰。
而此刻眼前这巨寇,已再用不着什么教化。一切已太迟。
王守仁没再看他,朝伍文定挥一挥手。
“贼首谢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处以极刑,辕门枭首。“
听着王守仁冰冷的声音,谢志珊仍一直看着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对方的目光引过来。但王守仁并未再看他一眼,谢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卫兵已将他的身体强压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边。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冈贼首蓝天凤招抚,同时却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蓝天凤因无法决定是否接受招安,集合旗下头目商议,疏于防备,伍文定等四路军兵冒大雨突击杀至,蓝天凤猝败逃亡,官军乘势穷追奋击,连破桶冈十三巢,蓝天凤被迫得在后山自尽。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连破漳州、横水、桶冈三地乱贼,招安了猁头贼首池仲容,困扰南赣及邻近三省数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数平定,才干之惊人,就连提拔他的兵部尚书王琼也大感意外。
“没有看错人…“王琼在京师接得捷报时不禁感叹。
然而扫除流寇,并不是王琼给王守仁的最大考验;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给派来江西。
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片天空积聚,谁也不知道是否对抗得了。
——即使是王阳明,也不知道。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二章 跟踪·潜伏
在黑暗之中,那个白色的发光身影渐渐浮现了。
看见那远方白影的轮廓,叶辰渊的眼目收紧,心跳加速起来。喉吞间有一股苦洒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结,深深透了一口气,右手四指在“离火剑“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确认指掌仍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白影朝着他接近,缓缓从一个虚影变成具有重量感觉的实体。白影垂在两侧的双手向下延长——不,叶辰渊看见了,是对方手上出现了一双剑。
叶辰渊无法看清这白影的容貌年纪,只能看出他穿着白色的衣袍。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
是他平生两个最大对手的混合体。
终于到了战斗的距离。那白影停下步来,身体略略低沉,双剑举在胸口的高度,朝叶辰渊摆出无懈可击的迎战架式。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叶辰渊都兴奋得在心里吶喊。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快感。武当剑魔叶辰渊,是为了这样的对决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巨大的沮丧。当他看着那白影而本能地摆出架式对抗时,就再次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左手剑。永远没有。
对面的白影发出一声叹息。
叶辰渊听见,愤怒彻底掩盖了沮丧。
“住口。“叶辰渊切齿说:“把你的怜悯留给别人。我还能够杀死你。“
“离火剑“泛着淡淡红光的刃锋举起来,遥遥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脸孔一片模糊,唯有双眼显得清晰锐利,但却不断在叶辰渊面前变化,那眼模样时而苍老,时而壮盛。
叶辰渊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有时属于何自圣,有时则是姚莲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谁,叶辰渊也很清楚,即使自己双臂健在,也没有多少战胜的把握。何况今天。
但他绝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决定要将这残缺的生命燃尽。为此,他必要寻找战斗的法门。
其奥秘,就在于驾驭此刻这副身体。
叶辰渊吐纳时全身肌肉如弹簧蓄劲。双腿坐马沉下,是“武当飞龙剑“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双剑架式微变,准备迎接“飞龙剑“刺来。
叶辰渊却未理会,意念一起,“借相“于飞翔的猛禽,身体自腿至腰身至背项一节接一节激发能量,人与剑朝前飞射而出!
——这飞身刺剑,不仅包含“武当飞龙剑“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龙虎剑“里一式“穹苍破“的要诀,还有峨嵋派大枪扎刺的发劲之法。
“离火剑|_尖端挟着破风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剑路,左剑斜举准确迎挡“飞龙剑“,同时右剑已准备紧接反攻,将要击杀独臂且人在半空无处可逃的叶辰渊!
叶辰渊心里却完全没理会那致命的右剑,只专注于自己“离火剑“跟对方左剑交接的时刻。
——那短暂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
剑刃接触的一刻,叶辰渊手中剑刃却发出一股震动。
不对。那并非震动,而是划了一个圆弧轨迹。非常短促而微细,就像只是颤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剑豪眼中,那确实是个圆弧。
“太极剑.小乱环“。幅度小得无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动作,却是生死的判别:圆弧小小的卸劲,将在对手的防守里制造一个微细的空隙.,而“飞龙剑“的刺势,同时从那空隙直进,在对方能够反击之前,先一步透进其眼睛和脑袋。
这一剑之内,就将武当派“太极“的阴阳连贯合一,而叶辰渊更要在双腿离地之下,那瞬间所要求的锐利与专注,无异于要用尖针刺穿空中飘飞的花瓣。
——但今天的叶辰渊要再与当世高手争胜,只能赌在这样的剑招上。
“离火剑“的动作似乎确把白影的左手剑卸偏了。可是同时叶辰渊感到强烈的晕眩。刹那间他失却了对天地方位的感觉。飞行的身姿崩溃了。他有如折翼的飞鸟堕下。
急堕之际,一股极难受的恶心感觉袭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呕吐。
那胃酸的气味把他带回现实。
叶辰渊坐在车厢的坐位里,俯身向下继续呕吐。
坐在他对面的锡晓岩这时已拿来一个小木桶,放在下面为叶辰渊盛接。
叶辰渊其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复过来。
锡晓岩又拿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给叶辰渊漱洗。
“雨川,再经过水边的话,停一下。“锡晓岩在车厢壁上敲了敲后说。
“是的。“驭车座那头传来答应。
锡晓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叶辰渊。他很难断定叶辰渊副掌门是否已没事——自从武当山之战断臂以来,叶辰渊的脸就阴沉得像鬼,彷佛失去了往昔的魂魄,无法分辨出他身心状态的转变。
锡晓岩想打开一面窗户透透气,但被叶辰渊阻止了。
“还是不要被路人看见比较好。“他说。
叶、锡二人此际都是一身商贾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车厢一旁。辰渊双目下的刺青涂着厚厚的白妆掩盖,远看不易察觉。虽说两人气质半点不似商家,但有伪装总比没有好。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沉默了一轮,锡晓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还是不行吗?“
叶辰渊看着车厢内空虚处,缓缓摇了摇头。
他自重伤康复之后,就马上重拾武艺锻炼,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重新适应失去了一边臂膀的身体。这表面好像很简单——只要用单手打斗就行了——事实当然没那般容易。没有了左臂后,叶辰渊整个身体的平衡都改变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转一转,都跟从前的感觉有所差异,更莫说是要求微细协调与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适应残躯,叶辰渊这个资深的剑豪又更比常人困难。数十年来他日夕都在磨练自已的身体感觉和敏锐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调整改变,相比未受过锻练的人还要辛苦。
这年多以来叶辰渊花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加上锡晓岩悉心协助,才一步步重拾剑技。长着一边长臂的锡晓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躯里,他的指导对叶辰渊帮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体操作之法。
然而当叶辰渊构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极“的“武当飞龙剑“时,又再遇上一道大屛障:要在半空运用“太极“微细的“听劲“,必须对于九位有极为精准的感应,以他这新生的平衡能力并不足以应付,于是在无法负荷时就产生晕眩的反应。他一再在实际中试练,或像刚才于想象里演习,结果还是无法克服。
——会有天越过它吗?还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一招?实在无法知道…
但是这座山,叶辰渊决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来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