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密切注视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动作、姿态与气势。每一刻的影象都震撼他心底深处。

——燕横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见师父何自圣舞剑,那震撼就像现在一样:初次目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带来满溢的敬畏与感动。

不同的是:那时的何自圣不会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个距离时,鼻腔间开始发出低沉的鸣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变闪出异样的星芒。

是杀气的先兆,把燕横从欣赏和感动中唤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开奔跑。

虎口张开。锐齿之间发出惊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体,却以这种速度冲来,令燕横联想起平生见识过的强壮高手:锡昭屏、圆性、锡晓岩、波龙术王——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们统统都不像

猛虎离地扑击而至!

在最后一刻,燕横往旁滚身,闪躲那真实的“虎扑“!

躲开的一剎那,燕横虽未被虎爪触及分毫,但仍感觉像被它夺去了魂魄的一块。

燕横翻身跪定同时,老虎也着地回身了。双方再次对视。

燕横被猛虎杀气笼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对敌,一转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声,也起步从后追去。

燕横在山林间全速逃跑,不时就突然改变方向,避免在直线追逐中不敌老虎四足。

燕横的轻功步法经过这些年苦练虽已不凡,但毕竟只是两腿走路的人类,不可能快得过老虎这天生的猎手。不一会它又再追上来。燕横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杀气,再次向旁翻滚,第二次仅仅逃过猛虎的扑击。

双方就是这样一路追逐:燕横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险关头及时躲过攻击;老虎扑击之后很快重整体势,又再展开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着浓重的白烟,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头。

燕横虽然亡命逃跑,但在这种状况下竟也没有忘记初衷,一有机会就专心注视和感受老虎的形态和动作。经过山中长久苦行,燕横的感官得到奇异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即使在夜里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够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态——不,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在黑夜,燕横发挥视觉的方式与平时白日下不一样了。月光把虎躯的轮廓都清晰勾勒出来,燕横的眼睛则彷佛穿透了老虎,看见它的肌肉骨节如何运动。

——这种洞悉力,是燕横长期修练武道的成果。就如当日他下令青城派师弟观察其肌肉动作一样,燕横许多年来都在钻研这知识,此刻不过换了另一种动物的身体而已。

可是也因为在逃跑中仍然专注于观察“虎相“,燕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经过四次扑击不果后,老虎似乎有点疲倦。燕横的身体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绪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却跑错了地方。

当他冲出一丛树木时,赫然发现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绝崖。

而老虎已追到后面不远处,再无回头的余地。

燕横跑到那断崖边上,往下张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见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临。

燕横背向悬崖而立,瞧着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紧。

他俯身,伸手捡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树枝。

燕横这一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心里没有一丝“我要拾起剑“的念头;当树枝握在手掌里时,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拿着剑“。

这四十天断绝提剑的修行,已然将燕横长年来对剑的过度渴求和执着消除了。

剑,如今自然与他形成一体。他这夜才真正体验“人剑合一“的堂奥。

当老虎追到面前时,燕横并未摆出什么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树枝站着。老虎却在七尺之外停下来。它隐隐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转瞬间改变了。不再是“猎物“。

老虎咧着又尖又长的虎牙低吼着,眼睛盯着燕横。

燕横也看着它。到了这刻,他已然透彻观察过猛虎的骨肉结构;它原始野性的动作发力;它的气势与杀戮天性。

他已经看清了“虎相“。

燕横以此再跟自己过去对“雌雄龙虎剑“的领悟相印证,许多关节顿时豁然而通,一些剑势与内在原理从何而来,他也蓦然明白。

——只要燕横回去后,将这“虎相“融合于剑法中,前头进境之大,难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燕横因这许多的新发现而情绪亢奋,身体自然而然动起来,沉腰坐马,右手的树枝慢慢举起,进入战斗姿态。

感受到燕横的变化,老虎又再发出低沉的鸣声,后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只不足它一半体重、手里只不过拿着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此座海阳山千万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燕横提着树枝,尖端遥遥对准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盖着整头猛虎。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看清自己与老虎躯体的差距是这么大。但他已无半丝惊惧,只是沉醉于那刚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双肩下沉,背项向两侧拉长并微微弓起,身体开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气势。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这生物好像又转变了,竟好像瞬间变得更巨大,而旦传来一股极危险的气味。

燕横因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觉已经催激起“借相?虎势“。

对于雄霸山头、从来没有天敌的老虎来说,这危险激发起它扑杀对方的天性。它没有再退,这次向前探出足爪。

两头肉身各异但气势相同的猛兽,在这圆月下断崖前对峙,强烈的杀气在他们之间翻涌不散。

燕横表面如止水冷静,但内里心念在不停转动。

——模仿老虎,不可能压倒老虎。我要寻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样的东西,能够击败猛虎?………...

他苦思。

——没有。世上没有。

燕横蓦然发现身周的世界变化了。一枝一叶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天空化为一种不断变幻的灰银色。山头的寒风像刀刃刺痛皮肤。

他脑袋里一道门打开了。幻想的能量倾泻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观照内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经历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险游走在心灵崩溃的边缘…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一个前所未见的“相“,逐渐在燕横心里组成、浮现…

老虎突然感受到燕横另一次变化。一股对它极之陌生的感受顿时冒起。

它怪吼一声,转身掉头就往树林奔逃而去。

燕横失去了敌人,也马上倒下来,放开树枝趴着,脸上的汗珠不断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现很短暂时刻就消失了。燕横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也不敢再尝试呼召。

但他看着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兴奋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将来某天必然与它再见。

童静给那香气唤醒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在铺着狐皮的温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却仍然躺在床上不愿动,仰视着房间上方那陌生的屋顶。

虽然已经在这小木屋里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童静还是没有习惯。只有这床铺的温软狐毛,令她感觉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闷。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边的“迅蜂剑“。那连着鞘的剑柄,给她一种安定感。

那香气又继续飘进她的鼻孔。她深深吸进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气味。用野山菜煮的麦粥,是韦老四最常弄的早点。这天却好像煮得早了,童静看看窗外才刚天亮不久。平日韦老四起床后总是先处理了其他家务,或着整理好猎具才开始煮粥的。

童静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房间四周。这是小木屋里唯一的房间,原本是猎户韦老四跟养子阿乐一起睡的地方,童静来寄住之后,韦老四将这床铺让了给她,自己则睡在外头,在厨房生火取暖。

童静看见房间里另一较小的床铺早就空空如也。阿乐那十二岁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童静看看窗外已经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这小屋由韦老四亲手建在海阳山北面山脚要道旁,是登山必经之处,当日燕横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童静打听到此地,也就决定在这里等待燕横。

韦老四是个老好人,却也很烦人。每晚吃了饭临睡之前,童静都要忍受韦老四说至少三次“他已经给老虎吃掉了,你还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个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乐在,童静这十九天将会很难过。看着这已经懂得射箭的猎户小孩,童静总联想起荆大哥,猜想在这年纪的荆裂是否也跟阿乐一样顽皮…

这时屋外传来砍柴“剥“的爽快声音。童静感到奇怪:听声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岁仍然硬朗健壮的韦老四。那么是阿乐在煮粥吗?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乐那小子跟义父去打猎很勤快,但从来不愿干厨房的杂务,他常说自己是男人,只要干大事;当看见童静带着的剑时,阿乐更指着剑兴奋地大声说:“我将来也要当剑客丨“被韦老四当头就敲了一记…

童静下床时双脚碰到地上,只觉寒冷从脚心一直透上来。她穿上鞋,又再揉着眼睛,懒慵慵地走出房间。

她循着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厨房。那里站着一个背影,被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得发亮,正在炉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搅动粥锅。

童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饿吧?快煮好了。“

燕横早已把散发重新结了髻,换穿了韦老四借给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时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过了澡,一身清爽,再没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燕横的样子仍是令童静惊讶莫名。不过相隔三个月,他的脸消瘦凹陷得第一眼无法辨认,犹如年长了好几岁,彷佛山中岁月比尘世流逝得更快。

——这对燕横来说确是事实:这三个月跟自己的战斗,在他人生中实在前所未有地漫长而峻烈。

童静冲上前去,本想立刻扑到燕横怀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蓦然感受到他气质的剧变。

——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童静回想起从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当燕横瞧着火堆时,曾经露出一种异常危险的眼神。那跟他现在身上散发的气,给她感觉很相近。

——到底这些天以来,他在山上经历了些什么?

燕横看见童静的反应后怔住了,但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静。“燕横失笑:“不要怕。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