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武当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荡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径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当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樊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武当山。樊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樊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武当派顶尖“太极“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樊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象过自己具有担当“褐蛇“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樊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

师星昊这时停了下来,如平日般把双拳拢在衣袖里,站在山坡一棵大树底下。

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下去那条路,朝西面的城镇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个人,把他杀了。“这一刻,樊宗呆呆看着师星昊。师星昊的脸巾随着清风微微飘扬。满布皱纹的眼晴,既没有一丝邪恶的杀气,也没有显露出要樊宗屈从的气势和压力。

平静得就像只是在告诉樊宗一个事实。

樊宗瞬间就了解,那事实是什么。

能够为武当派做任何事情,杀任何一个人。这才是成为“褐蛇“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武功,不是潜伏的能耐,而是这种决心。

同时樊宗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带他出来的不是姚掌门,而是师星昊。

——那个集一切光芒于身上的男人,不容这等阴暗沾染。

樊宗轻轻拔出腰间飞剑,反握着将剑刃藏于手臂内侧,不发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里没有想象或祈求,死在这短剑下的会是什么人。男或女,老人还是小孩,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是残缺,没有分别。

都只是铺垫武当“天下无敌“之路的一片砖石。

樊宗此刻不用回头看身后两个同门,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规则地形中,两人始终跟樊宗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和方位,这是长期习练下养成的默契。

——也因为他们都背负着相同的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问他们,“那一天“到底杀了个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问过他。现今武当山仅有的九个“褐蛇“之间,从来不谈论这些事情。

在樊宗左后侧的李义琛,身形比樊宗略壮,但轻功脚步仍是灵巧无声。他双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条包缠,一直到前臂为止。李义琛在“褐蛇“里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长“武当绵拳“与擒拿技,更有挡接暗器的高超技巧,虽然未修习“太极拳“,但靠着步法速度,门内好些“太极“拳士亦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的田延,则跟樊宗一样,身形偏于瘦削(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征),他长于刀法,同时亦是暗器好手。这夜为了方便行走并没有带刀,但黑衣腰带内侧插满了菱镖。田延年纪比樊宗较长,也更早成为“褐蛇“。

只是他们都将先锋的重任交托给樊宗。自从七年前那怪异的奇才巫纪洪出走之后,“褐蛇“并无公认的首领;直至近两、三年,樊宗的飞剑神技渐渐突出于众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护掌门时展露出实战的惊人能耐,已隐隐成为九人里的新领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任务,此刻马上收拾情绪,专注地继续在林间行进。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渐渐接近树林北面的边缘。樊宗看见前头远方出现微光。一般人长时间处在漆黑中,偶尔会生起光影的幻觉,但久经特训、拥有钢铁神经的“褐蛇“当然例外。樊宗断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敌阵,就在前头。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体压得更低,又走前五十余步,然后在树干后停下来。

只见林外空地上生起几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处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着金属之物。

是战甲与兵器。

三人不久就习惯了亮光,林外情况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敌方的哨阵竖立着十来面等人身高的挡箭木牌,既作掩护,也防止被人一气冲入阵内;顶戴着红缨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间走动,全都披挂整齐,甲袍上的铁片随着移步发出磨击之声,在这静夜里清晰可闻。

这些军士除了佩带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几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长杆,但那杆子前端并非什么刀矛利刃,而是一节铜制的器物,中间隆起成球状,前面则是铸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来个士兵所带的长杆更是奇特,前端的铜替不只一个,而是三根呈“品“字并拢,乍看还以为是什么隆重的乐器。

躲在林中的三个武当弟子却都知道,这些长杆是绝不可轻忽的杀人之物。

守在这武当山北麓之下的军队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下兵马锐中之锐、连蒙古铁骑亦闻风丧胆的京城禁卫神机营。

武当派长年居于深山苦练,无人真正见识过火器铳炮的威力,只有一个曾经当兵的老火工,年轻时远远见过大铁炮演习试发。

“一眨眼那种威力…我这没读过书的老头子也形容不来。那时候我只想:这东西,不是人造的…“

神机营乃朝廷最强王牌,即使与边虏作战,等闲亦不会动用,这次竟远道南来,对付一个山野中的武林门派。樊宗想起曾听师星昊说过,当朝天子性情随兴而发,行事荒诞不经,果然不假。

自从这三个月来不断与多地“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失去联络,武当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联想到先前断然拒绝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后是十日之前,数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马旌旗,分别从武当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对岸乘船横渡,水陆二路滚滚卷至,并且迅速布营列阵,将所有主要山路封锁。

武当派本来还未知晓,到来征伐他们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军。次日就有军队的使者登上山来,将提督太监张永的招降书送到“遇真宫“。

大太监张永虽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乱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后又成为诛杀奸宦刘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这次征讨武当出动了半个神机营两千五百将士,另再加京军团营的步兵及骑兵各一千人辅助拱卫,对付这么区区两、三百个武夫,实如吹灰;只是神机营为朝廷最宝贵的天牌,张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损伤,最好还是能一弹不发让武当屈服,故此写了这封招降书,给予武当派最后的机会。

——其实张永心中还有另外两个盘算:一是他听闻皇帝曾经甚宠爱武当派,此番出兵可能出于一时愤怒,假如能将这“玩具“重新收伏送给皇上,将是大功一件;此外武当派的总坛“遇真宫“乃是当年永乐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战,神机营可能逼不得已要强攻,其时道宫被炮火损毁,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个全副披挂、腰佩长刀的禁军使者,带同张永亲笔信函,举着锦织的飞虎军旗登山。

五个禁军使者踏上山道时皆是气宇轩昂——当今朝廷兵事虽然驰废,各地方卫所守军多滥竽充数,甚至大量缺员,但京城禁卫团营始终为大明天下之锐,军士全是百中之选,而旦操练甚为严谨,在边防战斗一立功动,战历丰富。

可是当他们进入“遇真宫“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发生变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时发出震颤的响声。

尤其当叶辰渊站在他们面前,接过那封招降书的时候,颤声就更强烈。

使者交出信函时,原本预备传达的一番话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战友间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离开“遇真宫“。

姚莲舟将招降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得知朝廷派来的正是最精锐的神机营时,他冷笑说了一句:

“原来皇帝这么憎恶我们。“

姚莲舟、叶辰渊与师星昊三大巨头,还有一干资深及较具谋略的弟子,包括江云澜、桂丹雷、陈岱秀、樊宗…等十多人,马上在“真仙殿“里商议对策。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我们可以爬高一点。“

首先提出这战策的,是“镇龟道“里心思最细密的陈岱秀。

“朝廷这支军队用的是火炮,随身的器械辎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来,而且在狭窄的波道上,也无法摆出有利的阵势。“

所有人都明白陈岱秀的对策:“遇真宫“的位置距离山脚太近,武当派如果将之放弃,暂时迁移往山上更高处的道观和宫殿设防,必然令禁军大为头痛。

陈岱秀说的无疑是正确的战法。但在武当派里,“正确“不是唯一的考虑。

姚莲舟向众人举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书。

“这封信虽然写了许多废话,可是也告诉了我一件事。“姚莲舟说时眼瞳射出锐利的光芒:“里面透露了,他们害怕什么…“

于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员,就在深夜到了敌阵跟前。

除了樊宗这边,同时另有一队“褐蛇“三人组,也遁西北面潜往禁军营地的另一头。樊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军士并无异动,显然未发现己方到来,于是开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动作又比先前更轻柔谨慎。

走着时樊宗仍不住观察对方,并目测士兵的人数。大约八十至百人,跟先前两夜相同。

这已经是武当“褐蛇“第三夜潜入敌阵刺探。他们耐心地寻找敌人防线里的空隙,借着黑夜掩护深入营地,如鬼魅般在.面到处游移査探,直至离开都未被对方发现半点痕迹——禁军至今没有加强夜间哨兵的人数和布遛就是证明。

樊宗他们往右侧移动,那边的树林外头有一道干涸的浅沟,正好可以躲过哨军视线。先前两晚他们都是循那里潜入。

爬到浅沟口时,站在最外圃的十几个士兵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轻功步法实在太静,加上沟旁矮树丛的掩护,士兵完全无法察觉有三个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过。

途中,田延一直盯着最接近他的那个哨兵。他右手指头在空中略动了几下。

此刻这样的距离,田延的菱镖随时就能没入这士兵的咽喉。别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杀敌并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务。只要有一个禁军士兵死伤或失踪,任务就会失败,这几夜的一切冒险也都白费。

田延只能压抑着杀意,跟随樊宗继续爬进浅沟里。

九月的初秋时节,犹带夏暑余气。“褐蛇“如此隐伏潜行,体力消耗其实很大,进得禁军营地后,三人的贴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湿淋漓。

这时已深入敌阵,他们更加谨慎,先停下来稍息,用布巾抹干手掌和脸,再拿出带来的一袋炭灰重新补上。

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樊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于胸。

樊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樊宗看着营地里的布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武当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武当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于一处储藏;但若是过于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武当“褐蛇“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姚莲舟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