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都是荆裂的盘算:他看出这个黑衣高手与飞虹先生必有私怨,个性又显得偏狭高傲。他跟圆性、童静三人,此刻与雷、练两人的距离尚远,不能贸然出手营救,在这危急关头得先把雷九谛的注意力移离练飞虹,于是故意这么大声问他是谁,语气更刻意装得不屑。
“你…连我都不知道?“雷九谛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气得嘴唇嗡动更厉害:“听过秘宗门没有?“
“秘宗门吗?“童静与荆裂相处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说:“我们在西安见过了!被武当派打得满地爬的那些家伙嘛。“
“武当?“雷九缔冷哼一声。
“我还以为来找我们麻烦的,只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门派。“荆裂接下去说:“真想不到,堂堂沧州秘宗门竟也为了朝廷一点点封赏,就来效这犬马之劳。是因为害怕武当,想拉朝廷做靠山吗?而且紧张得连你这位掌门大人也要亲自出动?“
童静和圆性一听皆愕然,却见雷九谛并无否认,荆裂果然没猜错,眼前这个有点痴狂模样的前辈,就是秘宗门的当今掌门!
——这事情到底闹得多大了?
“我会怕武当?“雷九谛的表情异常夸张,情绪波动甚大。他咧开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阵子,又说:“自从知道那狗屁武当派要称霸武林之后,这五年来我就特意去山东潜修,以待决战之日。姚莲舟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们,下一个就去找他!甚么五年不战之约,我原封不动塞回他嘴巴里!“
自从武当派东征西讨,武林各门派皆对他们痛恨入骨,荆裂也听过不少,但是有胆如此说要单挑姚莲舟的,雷九谛却是荆裂听过的第一人。虽然是敌人,荆裂仍不禁对他暗喑佩服。
“既然不是怕武当派,那你何以要来?“荆裂问。“秘宗门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赐的铁牌吗?“
“呵呵…看来你们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种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谛又再展露出有点失常的怪笑,涎沫从嘴角冒出来:“诛杀你们『破门六剑』一干妖贼,今日已是武林里的头号大事!“
荆裂他们听了皱眉。
“此话何解?“圆性问。
“不错,我秘宗门确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铁牌。“雷九谛说:“附铁牌而来的,还有一封诏令与三道朝廷所发的拿人驾帖,着令我们剿灭你等六人。那诏令说,若提得你们人头上京搜命,其门派的『忠勇武集』铁牌即加表-个御赐金印,以表奖励。“
荆裂他们先前对抗的,都是没有得到诏令和铁牌的小门派,因此未能问出甚么详细实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内容。他们知道当日在临江府所杀的胖子钱清就是当今大权臣钱宁的义子,此诏令当然正是钱宁所拟。
“那纸诏令虽没有明说,但这面金印铁牌,明摆着就是象征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谛说时神色兴奋:“秘宗门已被看扁许多年了!去年西安之战,因我还在闭关,竟给我那没用的韩师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我雷九谛今天就要一举取这殊誉,教世人都知道秘宗门,天下第一!“
圆性听了浓眉大皱:“天下第一门派,不该是靠朝廷来钦定的吧?这有什么意思?“
雷九谛冷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理会。放着这么一个荣誉,我要是不拿,给别人拿了去,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现在那些没有获得赐封『忠勇武集』的门派之间传言,只要杀掉你们『破门六剑』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们一不小心死在哪个小门派之手,给他们压在我头上,那还得了?“
荆裂等人听见他这番话,更了解这个一大门派之长,心胸偏执至何等程度。
“更何况…“雷九谛这时将视线降下,俯视练飞虹:“这家伙要不是由我来收拾,可是终身遗憾呢…“
雷九谛邪笑着,右手略一加劲,练飞虹的颈侧皮肤割破出血。练飞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敌人宰割却是难以忍受,猛地向荆裂他们呼喝:“不要管我!杀了他!“
荆裂听了心头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成都的黑夜街头,身受重伤的孙无月抱着武当江云澜,也是如此呼喊:
——斩他…连同我一起斩掉!
荆裂回忆孙无月这最后一句话,血气在胸中翻涌。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样的同伴!
心里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荆裂知道还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这个树林。“他向雷九谛再次挑衅。
雷九谛听了哈哈大笑,却未理会荆裂,仍然垂头朝练飞虹说:“『不要管我,杀了他』?呵呵,这甚么意思?『不要管我』跟『杀了他』可是两回事呢。他们不管你,不一定就杀得了我啊…“他说话如此迷乱,已非一般性格偏执,显出连心智也有所扭曲。
“杀我吗…就凭他们三个——“这时雷九谛抬头看着荆裂他们:“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见,你们有五——“
剎那间,雷九谛身后一蓬树叶散开,扬起一片布巾,巾下闪耀着金黄的剑光——
一直被掩藏着刃光的“龙棘“,此刻脱出包裹的布巾乍现!
发动这剑光的那条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飞跃而前!
“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的锐锋,瞬间击向雷九请后心!
这当然是一直未现身的燕横。只见半空中的他赤着上半身,全身上下涂满了深绿的树浆——靠着这层掩藏身姿、气息和体味的保护,他才能够躲过雷九谕的敏锐感觉,潜到这等绝顶高手的背后。
先前在佛殿内听见外头那激烈异常的打斗声,荆裂就判断出这次来犯的敌人非同寻常,马上吩咐燕横做这伪装,从佛殿后潜行出去;之后荆裂一直引诱雷九谛说话,正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燕横能绕往其后方,取得突击营救练飞虹的最佳位置!
——荆裂行动不便,圆性气息太过外露;童静功力火候不足。这潜行突击的重任,唯燕横一人能担当。
“穹苍破“越空而至,雷九谛突然感受到背后袭来的猛势,他那本来痴狂的脸容刹那急变,一股寒意直贯脊髓——再度“借相“于暴风雪,以“军岚“之势,回身挥出左手“奋狮剑“!
燕横涂成墨绿的脸肃穆无比,眼神同样冷傲,所有意念皆贯注“穹苍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谛竭力相迎,没有任何向练飞虹下刀的余裕,燕横这一剑绝无保留!
青城、崆峒两派宝剑在半空中交击,声如钟鸣,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丛星火。
雷九谛这剑虽及时截击,但毕竟出招仓猝,劲力并未全聚,与燕横蓄势而发的“穹苍破“相击下,一股反震力量从手臂直透回来,撼动雷九谛的重心。雷九谛不由自主放松了踹踏练飞虹的力度,架着颈项的刀锋也偏移寸许。
另一道激风紧接就朝雷九谛下盘射来!
是早就准备随时配合燕横出手的荆裂。他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伤后的战法,知道近战对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单腿单臂下也能运用飞掷兵刃,此刻他将那峨嵋铁枪头挥出,锐利的枪尖带着铁链如箭射向雷九谛腿部!
同时伏在地上的练飞虹,一感到雷九谛的脚力稍有放松,即尽平生之力向左翻转身子,既要倾覆雷九谛的平衡,也欲避开那刀锋的威胁!
雷九谛若是继续踏着练飞虹,则无法避过荆裂的枪头,他心念一动,展起秘宗门的轻功跳跃,将那右腿缩起,闪过铁枪头,并借势将右手银刀朝上拖割,一招间要将练飞虹置于死地!
银色刀锋在练飞虹右侧头颈处,划开一丛鲜烈的血花!
剎那,荆裂等几个同伴都屛息。
——不管老头子是生是死,仍得尽最后之力!
燕横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为剑士,不能为情感所动摇。
左手“虎辟“紧接连击,以青城“上密剑法“当胸击刺雷九谛!
雷九谛本想再朝地上练飞虹补上一刀,但察觉燕横另一剑接续刺来,已无此余暇,银刀带着练飞虹的鲜血横抹回来,挡架着燕横的“虎辟“!
就在此时,他瞥见下方有异动。
是练飞虹的手。
——还没死?
练飞虹一脸是血,完全闭着眼晴,右手以“通臂剑“的手法向上伸出。这剑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蕴藏密诀,出招时手臂筋骨可瞬间延长一、两寸,令敌人防不胜防。练飞虹这一伸,刚好抓到越过他上方的枪头铁链!
荆裂投出铁枪头,本来就不是为了狙击雷九蹄的腿,而是要让练飞虹抓这铁链。这时荆裂喜见练飞虹五指已紧捉铁链,自己就拉着另一端迅速转身向后,曲膝弯身飞扑而出,正是新绝技“浪花斩铁势“!
——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向敌人跃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铁链!
“浪花斩铁势“聚合他全身之劲,力量猛烈,只见荆裂人在半空旋转身体,铁链也卷缠他身上一圈,所产生的拉力,将练飞虹整个人扯得离地飞出,瞬间离开雷九谛数尺之距!
雷九谛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着,硬生生将练老头从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扑前去再袭击练飞虹!
圆性与童静亦双双冲出来掩护练飞虹,但雷九谛展开秘宗门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两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门!
另一边因力尽重重摔在地上的荆裂,焦急地看着这形势,只见雷九谛再跃一步,就能向练飞虹下刀,荆裂目管欲裂!
就在这危急关头,长短双剑光芒再起,燕横“雌雄龙虎剑“另一浪攻势又再次迫近雷九谛!
——可恶的小子!
雷九谛不想跟燕横纠缠,左手抛弃了“奋狮剑“,隔空遥向燕横摔了一掌!
这怪异的举动令燕横甚感奇怪,正疑惑间他却感受到,双剑的刃锋在半空中像割过些甚么东西,接着握剑的两臂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顺畅移动!
燕横吃了一惊:难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发劲取物的神功?
雷九谛施这一招后也不理会他,仍向前追杀练飞虹,却发现面前多了一道宽横的黑影。
就因燕横这一阻,圆性终于早一步跨过练飞虹挡在他跟前,同时吐气低喝,以少林“紧那罗王棍“的“穿袖势“,将六角镶铁的棍头直刺雷九谛心胸!
雷九谛右手银刀在面前划出一个弯弧,以斜斜的斩击抵挡这刺棍,同时施展“燕青迷步“,身体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鱼,以最小的角度溜到侧面抢前,左手同时将腰间另一柄银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击圆性持棍的前锋手!
刀锋命中圆性握棍的掌指,发出金鸣之音,原来那左手穿戴了铜甲,令圆性免去断指之灾。但这快刀砍斩力量不小,隔着甲片的保护,仍击得圆性指关节生痛!
——好快好准的刀!
圆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双臂加劲,猛地将齐眉棍连同挡在上面的银刀,朝雷九谛胸前压过去!
雷九谛受这少林正宗的刚力压迫,马上将左手兵刃亦抵上去,双刀顽抗齐眉棍。
这时童静也赶至,一把抱着练飞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后头。练飞虹头颈侧面血如泉涌,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谛被圆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诛杀练飞虹的机会,心头怒意顿生。他一激动起来,咬得下唇出血,散发无风自动,脸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语。这次圆性在近距离终于听见他念什么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赐吾力!“
雷九谛的脸剎那变化,有股说不出的邪异。
——这副样子,跟先前猛力撞飞练飞虹时一模一样。
自小在佛寺长大的圆性,敏锐地感受到他这奇特“借相“散发的邪气。
接着他发觉,手上的齐眉棍无法再压前半分。
雷九谛流着唾涎阴笑,双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将圆性的棍向他身上压下去!
——这…到底是…
原来雷九谛近五年往山东苦修的,并非一般的武功法门,而是去参学当地盛行的白莲教“神功“。
注:白莲教为起于宋朝的民间信仰,历数朝不衰,元末时亦为汉人起义军主力。后清末山东义和困宣扬“刀抢不入“的“神拳“,亦为白莲教分支。
所谓“请神附体“的神功,实际并无甚么鬼神之力,纯是依靠幻想刺激身体的力量,或是减弱痛苦感觉,致有种种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这与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借相“一般乃取于自然之象,而且配合严格克己的长期锻练养成,运用时心思明晰,不会抛弃理智;“神功“则是速成之法,以咒语仪轨麻木神志,完全将自己交付给那想象的神鬼,经常失控,易放难收。
雷九缔却看准了白莲教“神功“与“借相“的共通处,为了令武功更进一层,甘心冒险修练。六年前武当派扬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谛得知后极不服气,一心就要打倒武当。他听闻武当这二十余年来所以实力突飞猛进,是因为剿灭了物移教而获得许多邪功秘法,这启发了他模仿公孙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秘宗门的武功。
雷九谛行此险着,果然在行将五十岁时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够快速转换和持续“借相“,战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却也损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还要乖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