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飞虹把爪挝的铁链绕到身上时,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静。看着她那犹如婴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见这个娃儿飞快成长,如今竟已成了练飞虹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比起与强敌相斗更甚。

更让练飞虹高兴的,是半年前童静向他请教飞刀之术,他连忙将“送魂飞刃“的要诀倾囊相授,又助她将飞刀改为更轻巧、更易命中的双刃飞剑,以适应她的体质与专长。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要求跟他学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师父“!

练飞虹自顾自笑着,提起四尺鞭杆,踮着脚步走出佛殿前门。

他甫出门外,就看见一条身影应对着站起,正是荆裂。

月光之下,可见荆裂受伤的左肩和右膝,仍紧束着涂黑铜片与皮革造的护甲——正是一年前强攻庐陵“清莲寺“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战甲。自从离了庐陵后,他仍一直将这套护甲带着,以备必要时束着伤处上阵。

荆裂并未拔刀,右手握着孙无月的峨嵋铁枪头,铁链一半绕着前臂,一半垂在身侧。“我来接班吧。“练飞虹双手左右把着腰间的刀剑柄子,笑着走上前来。

“还没到五更天啊。“荆裂轻声回答“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人家,睡不了这么多的啦。“练飞虹说着,与荆裂并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残墙上。

虽说昨天下午已经截杀了鹰扬帮的跟踪者,他们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警戒,继续夜间轮班看守——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目前五人之中,以圆性的体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负责看守;其次是燕横和荆裂,则分守二更和四更时分。童静和练飞虹负责首尾就最轻松,每晚不必分开两次睡觉。

“老?“荆裂失笑“很少听见你这么坦白的啊。“

练飞虹伸了个懒腰,又捶捶肩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荆裂手上的铁链枪头,想起这阵子荆裂如何苦思新招,渐渐从受伤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复,心里大感欣慰。

荆裂拿着那乌铁枪头,手指抚摸着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孙无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战壮烈牺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飞虹先生一样,和大家一起修练武艺与对抗强敌。荆裂心里不禁喟叹。

“练老爷子…你原本不过想收个徒弟,却落到今天这田地,有没有觉得后悔?“

“后悔?我倒要感谢你们。“

荆裂本来只是说个笑,却听见练飞虹如此认真回答,不免意外。

练飞虹抚摸着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龙术王“武当形剑“割下的长长伤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愈,虽然活动完全无碍,但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痛。

“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这一年不会过得这么精彩。“练飞虹说:“我能够这样痛快战斗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荆裂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假如义父荆照没有搞错年分的话,荆裂今年还只二十七岁——虽然丰富的经历常令人误会他的年纪——至今还没有思考过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强大的武当派为挑战目标之后,他就有随时死去的准备,没空去想几十年后的日子。此刻听练飞虹这么说,他才设身处地去想这个问题。

——假如到了这种年纪,仍然能像他现在这样,已经没有遗憾了。

荆裂深深地如此感叹。

“还是不要听我发牢骚了。快去睡吧。“轻轻挥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杆:“不要浪费了精神。“

练飞虹说得甚对.他们卷入了如此漫长的战斗,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体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时间,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两个人坐着聊天太过浪费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响每一晚都会持续累积下去。

荆裂虽然感觉练飞虹今夜有点不寻常,但也只好站起来,拐着腿走回佛殿去。临别前他还想是不是该把刚才心里的想法告诉练飞虹,但他知道这要强的老头子不喜欢人家安慰,也就不说了。

练飞虹独自一人坐着。深夜林间送来阵阵凉风,吹散了日间的炎热,让他本来思潮起伏的心灵平静下来。,

练飞虹外表看来虽然不过轻松地静静坐着,其实身体的感官全都张开:眼晴藉月光扫视树林四方,耳朵倾听一切最微细的声响;鼻子嗅着是否有树木花草以外的气味;皮肤感受夏风中有否奇怪的异动…要长时间如此专注地感应四周可能突现的危机,而且是在这么容易昏睡的无人黑夜里,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但对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却不过相当于日常锻练。

可是不管多强的武者,也有消耗过度而挺不住锻练的时候。“破门六剑“正是处在这样的境况里。练飞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维持这警觉的状态。他喑地咬着牙齿,绝不让自己放松或睡着。

——我可不能输给这些小辈啊…

五更中。天色将亮未亮之间的界线。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时。

练飞虹眼目突然收紧,眼眶四周的皱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毛孔扩张,瞬间进入极敏感的状态。

只因在南面远方漆黑的树丛之间,隐隐出现一点微光。

一般人在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错觉。但练飞虹不会。

——在甘肃原野追捕诛杀过数以百计凶悍马贼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对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绝对自信。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练飞虹瞬间就已断定,那抹一闪即逝的淡光,绝非天然。

是金属反映月光。刀剑。

练飞虹不欲惊动对面的来犯者,身体仍坐在砖石上,但暗中其实已然将重心转移到双腿,任何一瞬都能够马上扑杀出去。

他紧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现。

这次更看见人影晃动。

练飞虹的臀部已离开破墙。

可是就在他要发作的刹那,另一股像尖针般的杀气突然朝他袭来。

从后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练飞虹眼目充血,须发戟张。

——世上有谁,能如此不动身息潜到我身后?

心里虽然充满疑惑与不信,但这绝未影响练飞虹做出的果断反应。

—— “好手“与“高手“之间的分别,就在于此。

他判断自己已无足够的时间转身,就将手中四尺鞭杆插在腿下那残墙根部与土地之间,以之为支撑发力,那撑力加上双腿蹬地,身体以比原先预备更迅速的势道向前扑去!

人在半空,练飞虹俯身,垂头。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觉灼过!

那道从背后旋飞射来的锐风,在黑暗中看不见形影,于练飞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仅仅略过他后脑上方数寸,穿透飘荡的白发飞过!

练飞虹放开了鞭杆,乘着这俯身前飞之势,整个人向前半空翻滚,同时右掌已迅速从身后拔出红巾飞刀。

他在空中蜷着身子,头顶向地,手臂猛烈挥动,“送魂飞刃“从两腿之间反向后方摔出!

——练飞虹这一刀,全凭瞬间感觉,靠着刚才对方暗器射来的方位,估计出敌人所在!

飞刀旋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向那个在后方出现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佛飘移了一下,飞刀竟穿过黑影,无所着落,继续向头后飞去,彷佛只掷中无形无体的鬼魂!

练飞虹深知这当然不是鬼——他纵横关西多年,独自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度过不知多少个夜晚,从未见过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个懂得以诡奇身法和步法闪过飞刀的人!

——练飞虹危急中以这怪姿发出“送魂飞刃“,因无腰步配合,又是逆着飞扑之势向后反射,力量速度都减弱了,他本来就没奢望能一击即中,而是想以飞刀阻截对方接连进攻,然而此刻他倒转着看见,敌人躲闪的身法远比他想象还要轻松迅速,心头不免吃惊。

他继续前翻,以未受伤的左边背项着地,顺势再往前头滚地一圈,尽量拉远跟后方敌人的距离!

滚过之后,他以穿戴着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为轴转身,于长草之间跪定,死命盯着那来袭的黑衣人。

——现在已经无暇理会南边树林里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个敌人——单是应付眼前这个,已经不得不全神贯注!

黑影闪过“送魂飞刃“后未有停滞半点,继续跨步,转瞬只在练飞虹七、八步之内,仍维持着偷袭的先机优势!

练飞虹往左横跃走避,同时另一柄“送魂飞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飞刀暗器最佳的杀戮距离,“送魂飞刃“只回转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敌人胸腹之间!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动,这第二柄更近距离发出的飞刀,又掠黑影的腰侧而过!

此人身上简直像有神鬼护体,任何射来刀箭都被无形的力墙卸去一样。

这样的人,令人感觉怎也无法杀死。

练飞虹莸然回想起来:此等跪奇的身手,过去曾经碰过。

——秘宗门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长臂腿与身形姿态,回忆突然涌上来。练飞虹对眼前这敌人的身分再无疑问。

只因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他!难怪能够偷袭我!

“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也。

蒙面裹头的雷九谛只露着一双眼睛,其余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个动作都更难以察觉。他举步追击的同时左手长臂一抖,又一道无影的锐风乘着他前进之势射出,手法跟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发射七寸“丧门钉“的绝技几乎一样,但雷九谛的发镖动作形迹更细微,在这黑夜中更无预兆!

这道锐风神准无比地狙击撤走中的练飞虹,他煞步大张两腿,身体斜斜坐马下沉,缩胸低头,这才再次躲开暗器的袭击!

这只闻其风不见其形的暗器,实是秘宗掌门雷九谛爱用的“三尖燕尾镖“,那镖身上涂了一层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间更能隐藏形迹,令敌人来不及闪躲。要非练飞虹本人也是飞刃髙手,能够靠直觉走避,早就被这厉害暗器诛杀!

雷九谛发射镖刀同时也在继续逼进,保持袭击的先机,练飞虹反倒要连番后退,才能够与他相持。两人一个前进时借步势御射,另一个要后退着逆向投掷,这场暗器对阵,不论力劲和射速,雷九缔都占尽上风!

这隔空暗器战既然对己方不利,练飞虹马上果断地改变策略,那大大张开的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几乎像贴地而行。他这次不退反进,扑进可与雷九诵展开搏斗的距离,同时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将腰上掌门佩剑“奋狮剑“镶铜木柄拔离了鞘口!

——练飞虹前冲之时维持身体低矮,是要尽量缩小敌人暗器所能射中的范围。

雷九请却不再发镖,心思竟与练飞虹一样,右手一闪,一抹微弯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剑的手法全不输于练飞虹!

练飞虹“奋狮剑“最后三寸铮然出鞘,剑尖顺着最直接路线,直射雷九论的黑脸巾。同时他左手已暗地将右腰的西域弯刀也拔出寸许,准备紧接着第一剑连环进攻!

雷九谛却也绝不比他慢,垂在腿侧的左手不知何时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