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着侯英志的背影,他没有再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
第三章 道传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后正预备上早课时,师兄张鹏到来呼召他。
看见张鹏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青城剑士袍,而且还佩了长剑,燕小六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鹏带引他到后山的清泉沐浴,让冷冽的泉水洗净身体与清醒心灵。燕小六换上师兄早预备好的剑士袍,回到“玄门舍“,先到后堂的灵祠向青城派历代祖师焚香敬拜,然后始进入“归元堂“。
“巴蜀无双“那四个苍劲大字之下,当今掌门何自圣;三位长老师叔宋贞、陈洪力、吕一慰;张鹏以外的十四名“道传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内安静等候,各人同样身穿正式的剑袍,并腰佩青城派宝剑,整座“归元堂“内有一股压得人呼吸沉重的严肃气氛。
何自圣按本派传统作道人打扮,身穿绣滚金线的纯白棉掌门道袍,头髻上插着仙鹤玉簪,背项斜悬长剑,手持尘拂,加上一双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属凡间。
但就是这么一个“仙人“,于二十三岁之年孤剑剿灭“川西群鬼“三十一个妖人,杀得剑断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战中失去的),堆起来的死尸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认的近百年第一剑术天才。青城山方圆百里不论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恶鬼与神祇的混合体。山门内二百余弟子矢志仿效却又遥不可及的宗师。
燕小六拨开袍子的下摆,跪在“归元堂“正中央。
分坐两旁的十四位师兄同时站起来。张鹏也加入其中。
师范总管宋贞拿起一个木盘子,递到何自圣跟前。
何自圣把尘拂交给坐在另一边的师弟吕一慰,然后从木盘中拿起一个小木牌和一根毛笔,提笔在盘中的墨砚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见那个空白的木牌,心头异常激动。
“你入青城山门多久了?“何自圣问。
“过了春节就满七年了。“燕小六紧张地回答。
“唔…很好。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参加『冬校』①,两胜一负;今年『夏校』,三场全胜,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举行两次“大校“,抽选弟子互相较量比剑,以观察其功法进度。分别于冬夏二季进行。』
“是的。“
何自圣虽为燕小六的授业师父,但除了十一岁时拜师首天,由何自圣亲自“开剑“,象征式教授了入门一招之外,六年多来一直只由各师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来多年来师父一直这般留意自己的进境,心里大感欣慰。
“你出身农家,本名太过低俗,将来代表本门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何自圣说着,就提笔在木牌上写上“燕横“两个字,笔划力劲雄浑。
他把毛笔往后随手一抛。旁边的大弟子俞思豪准确地接着。
何自圣径往“归元堂“右侧墙壁,把那木牌挂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钉子上。
燕小六——从今起叫燕横——紧张得呼吸停顿。他不敢抬头看过去。
何自圣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横听命:今日本座收纳尔为青城剑派当代第十六名『道传弟子』,从此得许修练本派武道之堂奥。尔当日夕勤学精进,光耀青城门楣。“
燕横的身体,就如昨天击败鬼刀陈之后那样沸腾燃烧。他两眼泛泪,但怕被师父看见责备,把头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他读书不多,不懂说“谨遵师命“之类的话,但其语气更显诚挚。
那只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轻轻抚摸燕横的头发。
就如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
燕横吃惊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何自圣那张威严如猛虎的脸,笑得如此灿烂温煦。
离开“归元堂“,燕横没再如常到教习场上早课,而是按师父的指示,爬上山门西侧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个拿着木剑的年轻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们是上个月青城派新收录的一批“山门弟子“,编号“坤三班“。
“这半年,他们的剑,由你来教。“何自圣如是说。
二十多人本来各自散开,把木剑舞来舞去暖着身子,此刻见代教师兄到来,马上聚集在一块儿,齐声呼喊:“燕师兄早!“
从来没有教过人的燕横,心里比起平日上课练武还要紧张。他紧绷着脸,尽量不让师弟们知道自己的情绪。
“早。咱们开始吧。“燕横数算一下人数,确定都到齐了。他从剑袋拔出木剑。“你们都在学『风火剑』吧?学了多少?“
其中一个师弟回答:“学了三势。“
燕横点点头。他扫视一下这群师弟。当中半数看来比他年长。也有几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门时年纪差不多。
燕横握剑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没了这声“师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学剑时的情形,当时的三师兄赵康平是怎样教的。
有几个师弟看见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头接耳。
燕横想起来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带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点偏瘦,但麦色的肌肉结实得像钢条。双肩和两条臂膀壮硕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剑士身形。
“我先来演一次。你们要仔细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么动的。“燕横说着,左手就倒提木剑,凝神聚意。
“风火剑“第一势“起手式“不算是个招式,不过是行礼;剑交右手后,第二势“半遮拦“才算是第一招,剑自下而上划个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拨防守,顺势退步拉弓。
然后,燕横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来应该用慢速演练,让师弟们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贯了内劲。
第三势“星追月“,瞬间爆发而出。强烈的破风之音。
平刺的木剑静止时,剑身仍在颤动。
众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再交谈了。
连燕横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剑对敌时,速度和力劲还要更透彻。不过是一天之隔,他从未体验过,同一招式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有这么明显的进步。
——燕横不知道,这就是实战对武者产生的功效。不是哪条筋肌突然变强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动作姿势改善了。
——是心改变了。
燕横收回木剑。他看看众师弟。他们的神情都因为这一剑变得严肃。燕横对于授教开始有了自信。
他从新又把“半遮拦“和“星追月“两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练了好几次。
“都看清了吗?看清了就开始练。“燕横一边穿回衣袍一边说。“要好好练啊。打后这一个月,你们就只练这两势。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挡架、刺剑、挡架、刺剑。一个月练不好的人,就再练一个月。一天不练好这两势,就一天不用想练『风火剑』往后的招式。明白了吗?“
“是!师兄!“众人这次的喊声,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们分开排列站好,开始练习这入门的基本招式。燕横在他们间视察,逐一修正每个人的动作和发力。其中有几个学得特别快,不一会儿那架剑和刺剑已经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横知道,现在要判断他们有没有学剑的资质还早得很。真正剑士必备的“先天真力“②乃是与生俱来的,而且非经过长时间磨练不会显现出来。这是为何“山门弟子“的课程要有两年那么长。也许这二十八人里面连一个也没有。假如有一、两个,已经是青城派的幸运了。
『注②:关于“先天真力“的解释,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燕横再监察了一轮,看见所有人都练得有些像样了,他才让他们自行继续,自己则走到空地旁的树木底下,无意识般挥舞木剑,心里在揣摩刚才那记“星追月“何以大有进境。
“小六,你好威风啊。当了师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声音在树后传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自树干后步出,穿着一袭绣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俨然如大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脸蛋却稍嫌尖瘦,似是带着病一般,衬托得双眼更大更亮,让人怜爱。因为山上寒气的关系,两边脸颊红通通的,令本来太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横看见少女很是欢喜,急忙收起木剑,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轻叫,拍了自己头顶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这剑呆子,教师弟们教得出神了,连我来了都看不见。“少女生气地说。
“小梨,今天这么冷,你一大清早出来干嘛?“燕横瞧着她红透的脸,有点担心。“要是病发了,师叔又要骂我了。“
这少女就是总管师叔宋贞的幼女、五师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横只小一岁。
“不就是要来恭贺你这位燕师哥嘛。“宋梨故意把脸别过去。“当了师兄就不认得人啦,昨天从山下回来,也不过来跟我报个平安。要不是小英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在山下给人家的刀剑刺了个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纪相若,又一起长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横口舌笨拙地辩解:“我昨天回来时已经晚了…又缺了午课,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师兄弟们一整晚都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走不开…“
“你要是心里有我的话,晚上不会偷偷走过来跟我见个面?“
燕横听见宋梨这句话,红着脸垂头。昨天他的确满脑子都在想着在“五里望亭“试剑,还有将要在“归元堂“登名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想起她。
看见燕横这个尴尬的模样,宋梨心里又恼又笑。
“你就不会扯个谎让我息怒吗?唉,你这剑呆子。跟掌门师伯一个模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胆这样说何自圣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横听见,更不知要怎么回应。
宋梨觉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说:“好啦。下次我们去镇子里,我才想想要罚你买件什么玩意儿赔偿给我吧。你现在先告诉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看见宋梨的笑容,燕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瞧瞧身后,一干师弟还在练着剑。
“现在不行。等这课完了,我再来找你吧。“
“不要。你现在就说嘛!由他们自己练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们也不会一、两天就变成绝世高手的。“
燕横面有难色。这毕竟是他刚登名为“道传弟子“后第一课代教,如果这就怠惰了,恐怕师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别闹了…反正我下山也没什么趣事…都是江湖争斗的事情,你一向没有兴趣…“
青城武功从来不传女子,宋梨虽是师范总管的女儿也不例外。她生于武门,但从不觉得练武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周围身边一个个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没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子,从小跟她投缘,课余常带着她在山上和山脚味江镇里游乐,是她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说说嘛。我闷得发慌了…“宋梨央着要他说。
宋梨母亲早丧,父兄也都是严肃的忙人。整个青城派“玄门舍“前后的人,整天都是谈论她最不喜欢的武学,平日除了一班役工佣人,几乎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生活很是孤单无聊。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个没有人看见的隐形人。
唯一能看见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这对朋友。
“他已经不叫『小六』了。“从树林深处有一个人说着走出来。“今天开始,他名叫燕横。“
说话的是背着剑袋的侯英志。他的脸跟昨天在教习场上一般的冷漠。燕横想起,侯英志已经好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这是两人入门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横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实羞涩的燕横,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输的锐气,神情身姿都有一种跳脱。
“小英,你怎么也来了?“宋梨笑着说。“你糟糕啦!现在是早课,你不练剑走出来,我去告诉哥哥,看他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侯英志微笑。“还不是叫我挑几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见好友露出笑容,燕横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温暖。
“我是来恭贺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横跟前,搭着他的肩说。
“小六,是真的吗?“宋梨也跑近过来。“掌门师伯给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横点点头。
“燕横…不好听。“宋梨扁起嘴巴。“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侯英志说。“你先去那边。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什么嘛,我听不得吗?“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脸不耐烦。
宋梨鼓着脸,但也再无抗议,径自走向山坡那头。她是宋贞师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但侯英志从不买她的帐,把她作平辈朋友看待,有争执时也是半步不让。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种同伴间的亲切。
——当然,有的时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气,不免就拿听话的小六来发泄…
燕横很怕看见宋梨生气的样子,一直看着她走开。
宋梨自小体弱多病,故此燕横对她总是像妹妹般迁就怜惜;可是他见到,宋梨反而对性情倔强的侯英志比较听话。一想到这个,燕横就觉得有点纳闷。
——也许就像她说,我是个闷透的剑呆子…
待宋梨走得远了,侯英志和燕横并肩坐在石头上,远远瞧着一众还在练着入门剑招的师弟。
良久,燕横鼓起勇气问侯英志。
“英志…你心里…不高兴?“
侯英志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想他们吗?“
燕横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几里外阴水村的贫家。当年何自圣入村来招生,父母就让燕小六给带上青城山,不是为了给他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家里太艰苦,已经再养不了这么多口人,才把他这么子送给别人。当时他们还收了何自圣五两银子的安抚金。
——简直就是卖儿子。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燕横说得淡然。那少年的哀伤早就被岁月冲淡了。“自从被选作『研修弟子』之后,我就已经认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没有想过…“侯英志说:“假如我们当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给打发下山,你会怎么样?“
燕横想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干不了…大概,还是回老家吧。两年锻炼,总算也得了一身气力,干点粗活还可以的。“他回想起来,自己要不是有学武的天分,命运已经完全不一样。
“你还好,有家可归。我可不一样。“侯英志说时看着天空。
燕横当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横是农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级熬了十几年也无法晋升真正的青城剑士,后来失意离开,下山娶妻生子,找了个镖师的差事。
侯玉田因为长年在外工作,妻子难耐寂寞勾了汉子,抛夫弃子出走,此后不知所踪;侯玉田因这事大受刺激,终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坏了,最后连镖师的工作也丢了,不久就病死,遗下才十二岁的侯英志。侯玉田的旧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关系,派人上山请托,把这遗孤送入了青城山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说,脸上没有往昔开朗的朝气。“我只能够一直变强。不然就什么也没有。“
“我爹是个废物。我感谢他让我有机会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来,从剑袋拔出铁剑挥舞了一轮,然后剑尖指天。“或许我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可是我相信,上天给我这样一个爹,是要迫使我成为强者。成为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燕横跟他一起长大,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鸿鹄之志。但今次别有一种感觉。
侯英志收起剑又说:“坦白跟你说,看见你早我一步入『归元堂』,我真的很不高兴。“
燕横听见好友如此坦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横。他抛开剑袋,左手捏个剑指,右手铁剑运转起来,开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级剑法“水云剑“。
侯英志手上剑光流动,圆转不止。这路“水云剑“全走弧线,剑劲长时间隐忍不发,都是蓄劲与防御的招式,最难处在于防守时无刻不在伺机反击,任何一瞬间都要作突然爆发的准备,但又要极力保持如水轻柔,不让对手预先感受到变招前发出的杀气,外弛内张。尤其年轻人性子比较刚烈冲动,要练好这套剑法更加困难。
但侯英志使这“水云剑“已颇具火候。燕横当然也懂这路剑法(“水云剑“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门武功,用意是收敛年轻弟子的心性),但他自问使得不如侯英志这般圆转无碍。
毕竟天天都在练剑,燕横见侯英志这路剑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觉心头一阵热起来,六年剑士训练培养出的那股争胜心马上燃点。他握起木剑,想跟侯英志对剑。
怎料侯英志就在这一瞬间,全身从柔转刚,掌中剑光爆发!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装了机簧弩弦,将那铁剑弹射出来。没有开锋的圆头剑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树五寸之深,剑劲涌处,木屑纷飞。
燕横从旁看侯英志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较。燕横自信,同样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刚劲,铁剑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会因为剑劲贯彻而更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侯英志由“水云剑“变招而出,所透露的动作先兆又比燕横同一式稍少,令对手更难防备。一个偏向迅猛,一个专注技巧——虽是青城同门,两人的剑法风格却有这细小差异。
假如认真对决,两人剑技实在伯仲之间,胜负的分野只取决于他们当时的身心状态。至于往后的进境与成就,也要视乎谁能把自身的长处发展得更顶尖。
侯英志从大树拔出铁剑,仰天呼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不高兴。但并不是恼恨你。“侯英志说。“这次输给你,我会把它当成上天给我另一次挫折,逼我变得更强。我不会输给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会挂在『归元堂』里。“
他握住燕横的手又说:“将来我跟你这对好朋友,也许能并肩成为支撑青城派的栋梁——你说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
燕横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动地拍拍侯英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