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路行去,程倚庭才明白,唐涉深哪里是只想要她这个人或是感情而已,他要的,是和她一起在这一场婚姻中共行的点点滴滴。
包括渐渐喜欢他的程倚庭。
或者喜欢他不如喜欢霍与驰更多一点的程倚庭。
他一并都让自己接受了,接受不了的时候,就说服自己接受。
月光细凉如水,程倚庭在这一天确信自己是下了决定的,好好做一个妻子,以唐太太的身份。
虽然许多日子以后,她令唐涉深从心底从灵魂升起了灰心这件事,以及最终令这一段感情陷入弃绝境地的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直到那时,程倚庭看着他痛不欲生的眼,才知他一早就说过的玩笑话,他说“我也会伤心的啊”,原来根本不是玩笑。
而是真的。

程倚庭没有想过,她会再一次见到霍与驰。
而且是以一种十分微妙又棘手的方式。
那天傍晚,程倚庭接到父亲电话,说是母亲不见了,当场吓得她手脚冰冷,就在她本能地奔下楼想赶回家的时候,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一个十分熟悉的号码。
熟悉到即使分手这么久她依然可以将这一串数字一个一个背出来。
接起电话,程倚庭听见自己拼命压下颤音故作镇定的声音:“我是程倚庭,哪位?”
“是我,霍与驰,”对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净:"方便吗,可以回家一趟吗?你妈妈在郊区的公园迷了路,你放心,我正陪着她。"
时间已近傍晚,程倚庭坐上开往老家的车时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她的父母老家离这座城市有整整一个小时的车程。
公交车驶进郊区范围,天空渐渐地开始下雨,打湿了整个世界。放眼望去,荒凉田野一如古老城邦般安静,连棱角都被陷去,显得不那么尖锐分明。程倚庭只觉她此刻的心境也一如这古老城邦般,正以一种极速一点点塌陷,倾覆得全面性,令她再一次不得不面对最痛苦的过往。
为什么命运偏偏不肯放过她,要把他再一次送到她面前。
三年前的那一场彻骨痛在这个晚上重又袭来,程倚庭低下头,看见自己左手骨折的小手指,那是一次粉碎性骨折,差一点点,她就永远失去身体的这一个部分,而今它畸形的样子,时刻让她记得,当年她是如何被霍与驰亲手毁灭,她是如何铭刻了那一场灰飞湮来的滂沱。
下了车,程倚庭疾奔回家。
一推门,就看见一幅记忆中的光景,好似多年前的人与人全部回来了:霍与驰,正陪着她的母亲,一起坐在院子里。
母亲看起来精神很好,正在小院里坐着板凳剥毛豆。程倚庭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很久。霍与驰在一旁陪她一起剥毛豆。母亲眼睛不太好了,即使戴着老花镜也看不太清楚手上的东西,所以剥得很慢,但仍是仔细的,先从毛豆的一头抽去细细的茎线,然后剥开,把豆子拿了来,仔细看看是否好坏,如果无恙,她便会笑一笑,很满足的样子,把它入入一旁的搪瓷碗中。程倚庭看着她,就知道母亲甚至是把这一件事当成人生中的大事去做的。
“哎,好了”程母剥完手里最后一颗毛豆,长舒一口气,满足的表情溢满了整张苍老的脸,随后转身朝屋里说:“老头子,快把我这些剥好的毛豆拿去煮,与驰来了,倚庭也会很快回来了,我要给她准备好她最爱吃的。”
程倚庭终于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妈妈。”
“哎?”程母疑惑地转身去看,仿佛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她看着她,看了好久,然后慈祥地笑了:“你是倚庭的朋友吧?我说呢,看着眼熟。…嗯,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家住何处,父母可好?”
程倚庭背过身去,抬手快速擦掉眼中的眼泪。
程母浑然不觉,只专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笑着说:“最近有没有我们倚庭的消息?她和与驰在伦敦读书还好吗?哎,两个人一同出去读书不容易,不过呐,与驰这孩子我是放心的,倚庭被他照顾着,我也有安慰些。”
意料之中的对话,这么多年过去,程倚庭已经不会再感到惊讶,只得安慰她:“他们很好,倚庭…倚庭和与驰,他们在伦敦很好,也很努力地在念书。”
仿佛是心电感应般,下一秒,程倚庭不小心一个抬眼,就这样和正起身站起来的霍与驰四目相对。
两个人以目光静静交汇了会儿,颇有默契地一致移开了视线。
只有程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拿着一碗剥好的毛豆乐呵呵地对他们说:“既然都是倚庭的朋友,那就留在这里一起吃个晚饭吧。”
程父走出来。连忙把程母扶了进去,嘴里还说着,“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你不要瞎留人。"
院子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程倚庭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握紧了拳,几乎把下唇咬出了血:“霍与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霍与驰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把院子里的板凳收起来放好。
“你这算什么意思,霍总监!”程倚庭气得发抖:“这些年,你始终不间断会寄对我妈妈有用的药到这里,你也明明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早已不适合搀和我们家的事,所以你为什么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出入我的家,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继续以“为我妈妈好”这样的理由和她在一起!算施舍吗?因为知道她今生的病再也好不了了,所以你就想不妨把好人做到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对我的家人而言,是怎样的一种过份?”
“倚庭,”程父从屋里走出来,连忙喝住她:“这次不关与驰的事,是你妈妈出去散步,不小心走远了迷了路,打电话给与驰的,与驰他…也是接到电话后刚从市区赶来的。”
阿尔茨海默病,是多少人生命中最后的劫。有时程倚庭看着母亲,会连该悲伤还是该庆幸都不知道。母亲清醒,母亲能自理,闲时,母亲甚至还会独自看书,她只是不再认得所有人,包括她的女儿。
可是母亲却记得霍与驰的电话号码。
记得这唯一的联系方式。
因为在母亲的世界里,找到霍与驰,就能找到程倚庭。她早已把霍与驰,当成了一家人。
有时命运就是这样的,春去秋葬,时间攻城略地夺走记忆。下手何其残忍,不理会任何人的死活。
死寂静的静默充斥了整个庭院,程父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气氛:“与驰啊,你开了一个小时车过来也累了,在这里吃完晚饭再走吧”
“不了,”男人微微颔首,“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谢谢伯父,我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您。”
没有下次了。
他和好,甚至还有在场的程父,都知道,没有下次了。
程倚庭仍然记得多年前,眼前这个男人在这里环着她的肩对她的父亲说:“爸爸,你放心,我和倚庭一起去伦敦念书,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数年之后,并肩的人已不能归。
程家檐下,谁人驻足在暴雨已没过了的青石板上停留,一句爸爸已改口成了伯父连声音都消亡在不停而降的雨声里。
程父觉得可惜。
他是喜欢霍与驰的。当然,他也不是不喜欢唐涉深,但唐涉深自带的那种强大气场以及身后SEC庞大背景却明显是让普通人家的人会有敬而远之的感慨…
“你有时间吗?”霍与驰忽然转身对倚庭道:“我们谈谈”
程父连忙道:“倚庭,你们忙你们的。”
"没有必要",程倚庭平静地接下他的话:“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霍与驰点点头,单刀直入,“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本公司对你的入职邀请。”程倚庭嘴角一翘,讥诮的表情,“怎么,知道我现在失业,所以你要同情我?”
面对如此挑衅,霍与驰丝毫没有任何想要争辩的欲望。他忽然拿出行动电话,上网调出资料,地给她:“你之前负责跟踪的那宗捐款贪污案,没有新闻公司敢查,我们敢,所以我们希望你可以加入本公司的团队。”
程倚庭怔住。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过去那么多年想要坚持的事,坚持的路,这一刻就像是重新在她眼前铺开了来。
曾有一位智者在一本书中写,时空流转,金石不灭,收抬怀袍,打点精神。
做新闻犹如闯江湖。
一天笑他三五六七次,百年傲笑三万六千场。
这是程倚庭内心最炙热的侠性,亦是最真诚的人性。
她拒绝得了么?
一个人,是不可能拒绝人性这回事的。
“这就是我想和你谈的事,”霍与驰望向她,眼神淡静,无一丝杂念:“如何,现在你有时间,和我好好谈一谈了吗?”
这一晚,程倚庭坐霍与驰的车返城。
程父站在院子门口,朝雨中挥挥手,叮嘱霍与驰下雨天路滑,要注意安全。霍与驰打着伞,向程父道别,然后上了车收了伞。
程倚庭坐在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给唐涉深打了电话,她知道他公司有事,今晚不会回家,她告诉他家里没什么事,让他放心。
电活那头忽然传来唐涉深一贯的清冷问话,“你在哪里?”
“和应聘的一位公司面试官在一起,”程倚庭答得很快:“谈工作的事。”
她没有说谎,霍与驰现在的身份,确实是她的面试官,将来还有可能,是她的直属上级。
唐涉深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叮嘱了她一声不要太累,就挂了电话。
程倚庭放下电话,车窗外暴雨磅礴,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雾蒙蒙一片,而她也没有和身边的男人讲话的欲望,就这样靠着后座闭上了眼睛睡去。
就这样错过了和她擦身而过的一辆车。
黑色法拉利,车前那匹跃腾的骏马在暴雨中依然傲视四方,是唐涉深情有独钟的标志。
这辆车停在这里已经整整两个小时,年轻的跑车主人坐在驾驶座上没有下车。
他看着霍与驰那辆银色雷克萨斯看了很久,看着它从程倚庭的老家院中行驶出来,看着程父挥别那辆车,看着程倚庭坐进去,看着霍与驰收起伞关上车门,看着程倚庭收起电话的一瞬间和他的车擦身而过,溅起一地的水花。
唐涉深低头,抬手缓缓点燃一支烟。
手边的行动电话震动不断,号码显示,来自公司。他没有接,一分钟之后,自动转入语音信箱。他的特助焦急而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的声音迅速传来:“深少,今晚和荣氏的签约仪式我替您延后至明天了,荣氏那边派了人来问延后的理由,公司这边也在找您…”
今晚他是有工作的。
还是很重要的工作。
烟味缭绕,唐涉深扶了扶额:真要命,怎么办呢,他变得不像唐涉深了呢。
只因为听到管家打来的电话里说“程小姐家里似乎出了事”,他就吩咐助理推掉了今晚的行程,一个人赶来了这里。
虽然当他来到这里后才发现:他不应该来的。
因为程家需要的人,不是他。
这一晚,凌晨三点,熟睡中的程倚庭忽然被一阵异样的感觉弄醒。她睁开眼,这才看清了正居高临下对着她的人是谁。
“唔…你回来了?”
还没等她说完,从身下传来的剧烈感觉就让她再也说不出话。程倚庭虽觉讶异但并没有太多抗拒,对于男人这回事她简直是太了解了,尤其是唐涉深这个男人,一旦兴趣上来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与其反抗不如配合。于是她抬手搂住她光裸的背,撑着惺忪的睡意对他道:“突然这么弄我,好疼的。”
他忽然出声,“说,我是谁。”
“神经病,”程倚庭睡意未散,又抱紧了一点他:“除了那个一点点不讲道理一点点高傲还有一点点小孩子气的唐涉深以外,还会是谁这么坏。”
她脸上终于浮现一点笑意。
程倚庭永远不可能知道,她这个无意识的惺忪回答,正合了唐涉深的意,无意中救了一次她的下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