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她说着,拿起杯子。

他们一同举杯尽饮。

此刻,我想象着你的世界。阳光在头顶,清风在耳畔。青草的气味,草莓的香甜。金色的麦田在风中犹如波浪。你仍然拥有这一切,多么美妙的馈赠。从前的黑暗我都不记得了,难过的时候我也忘记了。我丝毫不懂,曾经是什么让我们那样苦苦追索斗争。如今,它们全然不值一提。

现在,当我慢慢与世界告别,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些质朴的美好。

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苏扬慢慢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白色。

这是哪里?天堂,还是地狱?为何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这无尽的白色?

她试着动了一下,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而后她感到一只手触上了她的脸颊,她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脸颊上的这只手上。是男性的手,这手是如此熟悉、温暖,仿佛一直在她身边,从前世,到今生,从未离去。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脸,几生几世前,就深深烙刻在她心里的,这张脸。

“祉明…”她叫他的名字。她嘴张开,声音却空空的。她的嗓子是哑的,她又挣扎了一下,身体的感觉渐渐回来,却依旧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这一切是如此奇异,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她已经死去?头脑这样沉重,躯体却如此轻盈,甚至快要感觉不到了似的。她明明看到了他,却不能发声,不能动弹。然后,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她忆起那些相聚、那些离别、那些抚慰、那些伤害,都已是前世了。此刻,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他们没有分开,他们团聚了。她感觉自己哭了起来,却没有眼泪流出。是不是真的已经在天堂了,再也不会分开了?她忽感周身一阵轻松,意识又离她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扬慢慢辨别出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白茫茫的墙壁、刺眼的日光灯、刺鼻的药水和酒精味。医院?

“米多!”她忽地失声尖叫起来。

“苏扬,苏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那声音很快到了她身边,到了她面前。然后她看到了他,真的是他,祉明。这不是梦,也不是在天堂。他们都活生生的,在一起。

“米多没事。没事了,苏扬,你先躺下。”祉明扶住她,“米多很好,就在外面,你放心。”

“怎么回事??祉明。我们没有分开吗?你没有去四川吗?是我在做梦?还是我已经死了?我们怎么会在医院里?”她问了那么多问题,却是等不及他回答,只管扑在他怀中,靠着他,哭泣起来。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米多跑进来,兴奋地叫着:“妈妈,妈妈,你醒了…”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扑到苏扬床边。

这一刻,苏扬太幸福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围着她,伴着她。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团圆了。苏扬搂着米多,又是哭又是笑,一时也顾不上问究竟。

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苏扬抬起头,看到了李昂。

苏扬脸上的笑容和泪水都停住了,记忆开始慢慢清晰起来。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带着米多,与李昂吃了最后的晚餐。然后李昂开车送她们回家,那之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也许发生了一起车祸,她被送到了医院。可为什么她丝毫不记得有那回事,不记得撞击与疼痛?她努力地回忆,什么都没有。回忆的尽头是上海浓稠的夜色,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而行,车内循环播放着小红莓的《DyingintheSun》(《在阳光下死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祉明为何回来?苏扬询问的目光投在李昂脸上。李昂神情严峻,表情中没有任何回答。苏扬找不到答案,目光又投回到祉明脸上。祉明的目光里只有关切与安慰,似乎在说:别担心,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究竟怎么了?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苏扬来不及问出口。从外面进来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医生大声责怪怎么让病人坐起来了,又吩咐家属先把孩子带出去。医生让苏扬躺倒,又查看连接到她身上的仪器。苏扬惊恐地望着那个医生。他一口北京话,白大褂前襟上赫然有一排红色小字:北京市某某医院。北京!她何时到了北京?祉明、米多、李昂,所有人,怎么突然都到了北京?

苏扬感到自身在时间与空间的陷落里失重。

她刚要问什么,却突然一下子听不到声音,也开不了口。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了,她再度陷入昏睡。

苏扬再次醒来的时候,脸上的氧气罩没有了,手背上的管子也拔掉了。她转过头,看到李昂坐在一旁,一手撑着头,睡着了。

她看了看四周。没错,还是这间房间。可祉明在哪里?还有米多?这里真的是北京吗?她觉得自己已经醒来又睡去多次,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感到口渴难耐,嗓子疼痛,轻轻地咳了一声。

李昂睁开眼睛,看到苏扬醒了,伸手来握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你烧退了。”他说,“要不要喝水?”他的声音特别温柔。

苏扬点了点头。李昂起身去拿水壶,苏扬忽又拉住他,哑着嗓子问:“他们呢?”

李昂愣了一下,随即说:“他带米多去吃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苏扬浑身一松,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实的。祉明真的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那美好的相聚的一刻不是梦,是真的。她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李昂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苏扬坐起来喝。苏扬喝了几口,觉得不渴了便停下,看着李昂,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们会在北京?他…又怎么会来的?”

李昂沉吟了一下,说:“苏扬,你先别问了。现在你需要休息。”他说着便要扶苏扬躺下。

“不!你告诉我。”苏扬抓住李昂的手,声音很虚弱。

李昂看着苏扬,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杯子,转开了头。

怎么了?她惊疑地盯着他。她听到他的呼吸慌乱起来,像在和什么东西斗争着。然后他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苏扬,对不起。”

对不起?苏扬恐惧地看着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接近那个谜团。

李昂在她身旁坐下,深呼吸一下,又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渐渐地,渐渐地,苏扬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她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他,耳边嗡嗡作响。她从李昂口中得知点点滴滴的事件碎片。那些碎片与她自己的回忆、猜测、臆想逐渐拼接起来。她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七十多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经由李昂的坦白和她自己的想象,一点一点填补了她记忆版图中的空白。当一切终于呈现出来的时候,她了解到的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苏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重度昏迷。医生在她的血液中检测出足以致命的安定剂量。他们都以为她吞服过量安眠药自杀。

西餐厅里的小伙子!苏扬想起了他躲闪的眼神、颤抖的声音、慌乱的手指。一切都有了解释。李昂买通了他,早在他走进她家门之前,他就已做了这手准备。而后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是苏扬自投罗网。

钱没用吗?小伙子需要做的只是往奶茶里加点药粉,就这么简单。

苏扬在车上昏睡过去。李昂靠着浓咖啡支撑着体力与精神,驱车一千多公里穿过漫漫长夜,把她从上海带到了北京。

他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崇高的事、正义的事,他以为他是她的拯救者。他施与恩慈、宽容与怜悯。他要保护她,他答应过她的母亲,保护她,远离那个人的伤害,保护她,这一生都不要再落入那个人所带来的毁灭性的力量中去。然而他未曾料到,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依然没有醒来。

他带她去小餐馆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正在发烧。还有,谁料到会停电?心虚的小伙子在黑暗中打翻了玻璃杯,不小心弄错了剂量。

将到北京的时候,苏扬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李昂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

与此同时,苏扬的手机响个不停。李昂拿起手机,来电显示为郑祉明。

祉明打来电话,只是想问候平安,看她是否带米多安全到达北京。他在登上飞机前,隔着玻璃甬道望见她的脸。她在与他告别,他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了一种让他不安的东西。

所以他打来电话,他需要确认,确认她和米多都安全,无论是身还是心。可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一天一夜过去了,他开始担心。

第二天,电话终于接通,听到的却是李昂痛苦的声音,“你来北京吧,越快越好,兴许还能见她一面。”

祉明即刻乘飞机赶到北京。

苏扬还在重度昏迷中。祉明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苏扬,听着李昂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经过。李昂痛苦并自责,他没有撒谎,也不为自己开脱,只是真心悔恨。

祉明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苏扬身上,久久都不移开。李昂说完事情,抬起头来看着祉明。他的样子和几年前有了一些变化,反偷猎与逃亡生涯练就了他强健的体格,在非洲的流浪让他身上多了一股原始的血性。李昂看着这个昔日的对手、情敌,这个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男人,他的样子犹如一头从远古走来的兽。他显然是愤怒的,他心爱的女人与孩子被置于这样的险境,李昂相信他完全有理由愤怒到动手杀人。他看着他走过来,墙边就有一只半人高的氧气瓶。他若就手抄起,猛地砸过来,瞬间就可以为他爱的女人报仇。尽管他只剩一条手臂,但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相信他做得出。

李昂没有想到躲闪。他站在原地,看着祉明走过来,目光是镇定的,甚至带有放弃的消极。就这样吧,想要泄愤就来吧。我不畏惧死亡,至少我努力争取过我想要的一切,至少我没有丢下我爱的女人,一去三四年。谁比谁残忍?是谁把她害成这样的?

祉明并没有拿起什么氧气瓶。他就那样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李昂一眼。他的目光完全定在苏扬的身上。这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李昂说了什么。他要听那些废话做什么?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他挚爱的女人。他根本没有在想这件事是谁的错,谁该为此负责,谁该偿命,谁该去死。他纯粹地,只想唤醒她,让她活过来,让她好起来,让她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世界,让她再听一听他的声音,让她再抱一抱他们的孩子。他的心愿就这么单纯,他要做的事情就那么简单:拉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可她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泪水渐渐充盈了他的眼眶。这一刻,李昂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有多么深爱彼此。

第二天,医生宣布,若病人持续昏迷,或有变植物人的危险。李昂四处求医问药,寻求办法。祉明一直守在苏扬的床边,不吃不睡,也不放开她的手。他就那样一声一声地唤她,他怕他一旦停止,她就真的离去。

或许正是这不言放弃的心感动了上苍,第三天,苏扬醒来了。

在苏扬昏迷的这段时间,郑祉明和李昂,这两个曾经的对手,在病房里度过了自他们相识以来最为奇特的三天。在苏扬昏迷的这三天里,他们似乎尽释前嫌,对彼此都很温和客气。即便没什么话,两人之间却有一种默契,只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让苏扬尽快醒过来,脱离危险。但这样的和谐与友好,毕竟还是表面功夫,并且短暂。他们都是出色的男人,又爱着同一个女人,无论现实与境遇如何变换,只要彼此生活有了交集,他们便不可能停止暗中的较量,或者放弃自己的立场与骄傲。

短暂的和平,或将随着苏扬的醒来而告终。此刻,当苏扬听李昂说完这所有的事情,苏扬心中的迷茫再次生起。又回来了,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了。她该怎么办?他们都该何去何从?

隐隐地,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决定正从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来。她这时才意识到,它其实早就在哪里,始终在那里,只是她一直躲避着它、压抑着它。只有到了此刻,当她刚刚脱离死的幽谷,爬上生的悬崖,她才敢直面这个惊人的决定。

她听到李昂又在对她说着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昂身上,只是神思跑远了。她感到李昂拉起了她的手,她调整了目光焦距,让他在眼前清晰起来。她听到李昂在说:“苏扬,对不起,原谅我,是我昏了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想照顾你,还有米多。我想着,或许你真的随我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下来,你会快乐的,米多也会快乐的。我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幼儿园,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

“我们扯平了。”苏扬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

“我们扯平了。”苏扬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微笑很浅、很缓慢、很纯净。

李昂突然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那一年,她用安眠药让他错过了竞选,她犯下罪行,伤害了他。这一次,他用同样的办法,差一点害死了她。她现在释然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三天三夜的昏迷让她可以安心地把新账旧账一起从心头抹去。从今以后,他们谁都不欠谁的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作任何决定了,李昂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决定。

这一瞬间,无数种感觉掠过李昂的心头,嫉妒、懊悔、愤怒、悲哀、失望、恐惧、伤心…但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着苏扬,看着这个让他爱到无可奈何的女人,看着她脸上那抹浅浅的、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这丝甜蜜是与他无关的,这丝甜蜜是在庆祝另一个男人的归来,是在庆祝她重获自由。

“我们扯平了。”这句话在空气中暗暗回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平和、温柔、满足。如今她要离开他了,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他了,她竟是这样愉悦、安详。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她再不是谁的未婚妻。她自由了,她爱另一个男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李昂的脸白得像雪前的天空。

就在他们这样沉默对望的时候,门开了。祉明抱着米多回来了,祉明走进来的一瞬间,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氛。他知道苏扬与李昂一定正在说什么,他们正在为什么事情对峙、权衡。这种紧张感因他和米多的到来而松垮下来。

米多从祉明怀里挣脱开来,一下跑到苏扬面前要妈妈抱。苏扬笑着摸摸米多的头,又俯身亲亲她的脸。祉明走过来,蹲在米多身旁,小声哄着:“妈妈刚刚醒来,抱不动米多,还是让爸爸抱好吗?”说着他又把女儿抱起来。米多勾着祉明的脖子,照样笑得很开心。祉明又对苏扬说:“你再躺会儿吧,医生说还是要注意休息。”苏扬微笑着,点一点头,望着父女二人,脸上都是幸福与安宁。

就在她身旁,李昂沉默地看着她。这个他爱了八年、付出了八年,却依然无法得到的女人,她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样温存、安详,甚至带有一丝羞怯的眼神?此时他站在这一家三口旁边,看到这温馨、平淡的画面,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僵硬、麻木,唯一的感觉来自那颗心,那颗心在滴血。

祉明在这时朝李昂投来目光,他像是很随意地问道:“你要不要去吃饭?”他的表情是淡淡的、温和的、客气的。但若是敏感些,便能看出他神色间隐隐的怜悯,像是在可怜李昂,在同情他,要帮助他快些从这样尴尬的、多余的位置脱身。

李昂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朝祉明微微一笑,说:“好的,我这就去。”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他又朝苏扬点一点头,那表情的意思是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他又摸了摸米多的头,朝她笑了笑。在做完这所有的场面动作后,他走向门口,出门前又停顿了一下,对祉明说:“这里辛苦你了。”祉明微笑,抬一下手,意思是:没事,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离开。

两个男人,心里再是波澜起伏,表面上都没有破绽。十九岁的时候,成熟敏锐如他们都已能够不动声色地防御、进攻,何况八年后的现在。

李昂轻轻地为他们带上了门。离殇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

房间的角落传来异常的声响。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独自对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颤动。苏扬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拉转过来,女孩脸上满是泪水。见到不满四岁的女儿这样偷偷地闷声不响地流泪,苏扬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紧女儿,终于不再忍耐,任凭眼泪疯狂地涌出。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又没有爸爸了…”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壮,让苏扬和祉明都难以忍受。他们都无法克制地哭起来。苏扬抱着米多,祉明又抱着她们母女俩,所有人哭成一团。苏扬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安慰女儿,“爸爸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刚要推门进来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门口。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半开的门,望着屋里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彼此的三个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办完出院手续,苏扬约李昂到医院的花园走走。祉明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米多在住院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

北京的十月已经有些冷。天是多云的,秋风萧瑟,地上的枯叶轻轻打转,花坛里的几棵冬青树倒还是翠绿的。苏扬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坛边。两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苏扬从上海一路昏睡而来,也没有合适的秋装,此时披了件祉明脱给她的夹克。苏扬本就身形单薄,这时穿着男装外套,更显得瘦弱。两人慢慢踱步,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苏扬慢了李昂半步,隔着半米的距离,稍稍拖在后面。他们走走便在花坛前停了下来。这短短数十天,发生了太多事。现在,苏扬知道自己必须要给李昂一个交代。

本以为会很难开口,真的说了,却也不是那么难。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观点。当说的话,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馆里已经说尽。如今她依然是那个决定。只是,当她告诉李昂,她决定跟随祉明去往四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李昂会如此平静。

她甚至都已经为李昂想好了词:苏扬,你疯了吗?跟他去四川?他已经结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团聚。你这样跟着算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廉耻?就算你爱他爱得发疯了,你不为女儿想想?你们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还有他!他竟然同意你这么做!真的爱你,叫他离婚!亏你们想得出来啊,三妻四妾。苏扬,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如此低贱,如此不自爱,连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亏你还是个母亲。

她把对答的话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认我是爱他爱疯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属于他。我的灵魂、我的身体,都只能属于他。没有他,我太孤独了。我孤独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回来。婚姻,我早已不在乎。一切只怪姻缘错落,我们缘分未到。但那又如何呢?我们得到的已经足够多。没错,曾经我们做了决定,我们也分开了。但或许正是上苍的怜悯,让我们这么快又再度相聚。我死过一次了,我要珍惜这重获的生命,再也不违背自己的心。是的,我爱他爱得发疯了。但我不会低贱,也不会没有自尊。我们都会尊重世俗的道德与法律。我会带着米多多在那里生活,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我只想离他近一些,让米多能经常见到爸爸。若他的生活里没有我的位置,那我的生活里会给他留一个位置。我们不会对不起任何人。相信我,我与他之间,早已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情欲纠缠。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昂是那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她准备好的这些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李昂太过平静了,甚至连一个心痛的眼神都没有。苏扬看着李昂淡漠的神情,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的理解。”

李昂这时转过来,看着苏扬。他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微笑,又没有微笑。或者说,那是一个极短的、带有嘲弄的笑,甚至只是一抹讥讽的笑意。这个细微的表情被苏扬捕捉到了,它的意思是:不,谁说我理解了?我永远理解不了你。你多么疯狂,多么有能耐,指望我理解你?我只是无力再管你了,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接受我的失败。你去吧,我们缘尽于此。

苏扬这么想着,就迎上那个笑,等着李昂拥抱她,为他们之间画上最后的句号。可李昂却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走过来,没有伸出手,没有拥抱她。他就那样笑了笑,甚至连那个笑都渐渐陌生起来,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崩溃了。于是他转开了脸,给了她一个背影。

苏扬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的声音,“那么,就这样了。你们走吧,恕我不送了。”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但她不确定,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苏扬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见李昂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她突然害怕起来,想上前看一看他,问一问他。她刚一迈步,又听到他说:“你走吧,我没事。”

苏扬突然害怕起来,又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正是中午,住院部的主楼前人来人往。苏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李昂。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花坛前。他一身黑衣,整个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很高、很瘦、很孤独。那一刻,苏扬忽地感到眼眶湿润,只有一瞬的犹豫,她转回来,继续往前走。住院部的大厅就在前方,祉明和米多在里面等她。他们就要一同出发,一同去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

她不知道,几乎就在她刚刚转回来的时候,李昂也转过身来看她。但他看到的,已是她的背影。或许李昂的心里也闪过一丝念头,若是他回过来头的时候,恰好她也在看他,他就抛开一切顾虑,追上来,抱住她,再也不让她走了。可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他从那背影上看到的只有决绝,她终于还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苏扬走进大厅,祉明带着米多迎上来,她轻轻地拥抱了他们。

而后,当他们一起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苏扬又下意识地再次转过头去。她看到李昂在停车场,上了那辆黑色SUV。片刻后,车开出来,疾驰着经过他们身旁。那一瞬间,她看到车窗里他的脸,冷若冰霜。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当李昂开着车在路上慢慢行驶的时候,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让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能去想这八年来的任何事情。这一本翻不完的旧账,若要点点滴滴地细查,他会发疯。他是什么人,怎么可以疯?像那对着了魔的男女一样,疯得不像话?他绝不可以这样堕落。他的世界多么精彩辉煌,何至于为一个女人做出有失体面的举动?

这么想的时候,他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的同时,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热热地滑过脸颊,一直滑到下巴,然后滴落到衬衣的前襟上。他的意识还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又一波泪水已汹涌而出。他的视线完全被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的,他整个人处于麻木机械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生死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东西。

车上的广播开着,是音乐台。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了广播,自他给了苏扬那最后的微笑,然后转开脸不再看她,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上了车,驾车离开医院,驶上主路,竟然还想得起打开车上的广播的,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讥讽的微笑。

音乐台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他想着,千万不要放《梦中的婚礼》。可越是想要抛开记忆,记忆越是像个魔鬼一样往心里钻,怎么甩都甩不掉。曲子一首一首播下去,的确没有放《梦中的婚礼》。但没有用的,那段旋律已兀自在他耳边响起来,昔日的画面浮上脑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过夜。他记得那天早晨,他撒了谎,他说在沙发上一夜醒了好多次。只有天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过。整整一夜,他在沙发上醒着,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不要自己起身走进卧室。她是他爱的人,爱她就尊重她的观念。天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渡到了忍耐的另一端,忍耐的另一端是坦然无欲。他起身走到钢琴边,打开琴盖,开始演奏他最想让她听到的曲子——《梦中的婚礼》。他要用这轻轻的美妙的音乐唤醒她。那个早晨,多么美好。

是的,他太爱她,所以他愿意尊重她、怜惜她。她不情愿的事情,他克制着不做。整整两年,他伴着她,守着那份痛苦的隐忍。那时他不知道,她执着的坚守,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直到那一天,那个夜晚,他们的第一次,她终于能够接受他。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看着她充满疼痛与无助的奉献,心头涌涌起的是怜爱与感动。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好好待她,无论未来怎样,他都要在她身旁,保她安好,护她周全。那时他不知道,她脸上的泪,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流。

回忆开了头就无法停下,他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回忆。他将油门踩下去,车在路上咆哮着飞奔起来。他从没把车开得这么快过,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真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那东西叫记忆,或许那东西叫魔鬼。它无形无影又无踪,但逼得他要发疯。超过一辆车,又超过一辆车,一路上的电子警察不停地闪,超速、抢道、违章,他从没做过的疯狂事这天一并做了。

他跑得还是不够快,记忆又追上他了,魔鬼也追上他了。它在他耳边不停地追问,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那年夏天,上门求婚,为她戴上钻戒,她却偷偷跑掉,消失了整整六天?他一直以为她是在生气,为那次失控的暴行生气。但事实上,她没有,她连生气这样的事情都不愿用到他身上。她懒得同他讲理,懒得与他清算。她不在乎他做错或做对,她不需要他的道歉与忏悔。她只想摆脱他,不愿分一点点时间给她。那整整六天七夜,她在哪里度过的?定是与那个人在一起了。算算怀孕的日子,自然是错不了。她爱得发疯,而他嫉妒得发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她冷漠的面孔。她告诉他:我怀孕了,不是你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车的了。绿灯变为黄灯,黄灯变为红灯,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车速太快了,在红灯亮起的一刹那,他猛地踩住刹车。车轮刚好压住了停车线。泪水还是不停地流。生死已经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事情。

八年了,他一直在忍耐,在克制。他是男人,所以他必须宽容。宽容是强大的表现,强大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很严苛。他太重教养,太好面子,所以他只能压抑自己,压抑了整整八年。他对自己说,宽恕是美德,真爱高于一切。所以,当那个人再次抛下她的时候,当她失去母亲、孤苦无依的时候,当她躺在产房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还是愿意来到她身旁,鼓励她,安慰她,给她帮助,给她力量,哪怕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

还要怎样?他做得还不够?竟还不能感动她?她宁可独自带着孩子过苦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他的爱。或许她认为那是一种施舍,不爱,便不愿相欠。是不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那个人已经结婚了,她还是要选择他,宁可要那无名无分的偶尔相伴,也不要他为她提供的坚实堡垒。她究竟怎么了?他真是不懂她。八年了,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懂她。

一直以来,他的生活都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即便那时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见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怀上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个负心汉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个负心汉。她竟然要跟着他去四川。他与妻子团聚,她就在近旁守候。这算什么事?他完全看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与诗意。当他听到她那样平静自如却又坚定无比地诉说时,他彻底惊呆了。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着、忍耐着,心里再是乱,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他这样隐忍了八年,再多忍几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承认自己彻底败了,或许更早的时候,当他站在病房门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啊,血缘关系是比任何事物都坚韧的纽带,金钱、权力、钻戒、房子、车,甚至是一颗痴恋的真心,都及不上一个孩子带来的血缘。他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啊。

他知道自己该忘了她。从此刻开始,忘记这世上有个叫苏扬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大把女人排着队想要嫁给他。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为何还是痛呢?泪为何还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么还是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钢琴前的她。他记得那天她弹的是《卡农》。她能够弹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现得是那样随意,那样松弛,丝毫没有取悦的意思。她的浑然天成的优雅,她的自由的灵魂,她的温雅贤淑中的无拘无束,她的乖巧恬静中的热烈激昂,这一切都让他着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还有那个一直以来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八年前,京大校园,理科教学楼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在放《北极圈恋人》,她被影协的工作人员拦在门外。他过来打了招呼,放了她进去。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很不经意、很自然。她或许已经忘了。她从未仔细想过,门口那人为什么会这样坚决、强硬地阻拦她?校园社团活动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块钱的会费也只是个形式,多少学生糊里糊涂地玩闹,这里混一场电影,那里混一场讲座。她也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会如此适时地出现,为什么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当然没有留意到,就在那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即便那时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见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怀上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个负心汉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个负心汉。她竟然要跟着他去四川。他与妻子团聚,她就在近旁守候。这算什么事?他完全看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与诗意。当他听到她那样平静自如却又坚定无比地诉说时,他彻底惊呆了。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着、忍耐着,心里再是乱,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他这样隐忍了八年,再多忍几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承认自己彻底败了,或许更早的时候,当他站在病房门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啊,血缘关系是比任何事物都坚韧的纽带,金钱、权力、钻戒、房子、车,甚至是一颗痴恋的真心,都及不上一个孩子带来的血缘。他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啊。

他知道自己该忘了她。从此刻开始,忘记这世上有个叫苏扬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大把女人排着队想要嫁给他。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为何还是痛呢?泪为何还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么还是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钢琴前的她。他记得那天她弹的是《卡农》。她能够弹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现得是那样随意,那样松弛,丝毫没有取悦的意思。她的浑然天成的优雅,她的自由的灵魂,她的温雅贤淑中的无拘无束,她的乖巧恬静中的热烈激昂,这一切都让他着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还有那个一直以来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八年前,京大校园,理科教学楼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在放《北极圈恋人》,她被影协的工作人员拦在门外。他过来打了招呼,放了她进去。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很不经意、很自然。她或许已经忘了。她从未仔细想过,门口那人为什么会这样坚决、强硬地阻拦她?校园社团活动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块钱的会费也只是个形式,多少学生糊里糊涂地玩闹,这里混一场电影,那里混一场讲座。她也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会如此适时地出现,为什么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当然没有留意到,就在那 天早晨,当她在三角地的海报区徜徉,当她的目光落在电影海报上久久不离去,当她记下影片播放的时间与地点,正从她身旁走过的他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那时他们还真的很年轻,眼里只有自己最爱的人与事,此外什么都看不到。他第一次知道了一见钟情的含义。

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鸣笛声,声音变得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尖锐、急躁。他回过神来,发现交通灯早已变成了绿色,等在后面的汽车都已是火气很大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这世界是这样不友好。生活糟透了,乱透了。也似乎是第一次,他再也没了力挽狂澜的激情与能耐。第一次,他对一件事情毫无办法,并且他清楚地知道,局面无可挽回。从今直到永远,那个女人不会再属于他了。

车子慢慢开动起来。他抬起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流了那么多泪,可能已经把这辈子该流的泪都流完了。他轻轻踩下油门,车驶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央。那一瞬间,多少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走吧,快走,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回去吧,再看她一眼,再抓住她,问一问,为什么。天使和魔鬼在交战,他正在失去理智。八年了,他忍到现在,再多忍一会儿,就彻底解脱了。八年了,他忍够了,为何总要这样压抑自己。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天使。在这一瞬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车猛地刹住了。几乎同时,他的手也擅作主张,突然向左打满了方向盘。在路的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汽车就那样停住,而后迅速左转,完成一个U形拐弯,进入了对面的车道。十多辆车在这突发情况下刹车、避让、擦碰。路口瞬时乱作一团,而他驾驶的这辆黑色SUV却是这样轻盈飘逸,迅捷又毫发无损地融入了反向的车流,又疾驰而去。仿佛没有一个人在驾驶它,仿佛它自己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突然拥有了生命。

这一抹沉郁肃杀的黑色,就这样冲着来时的方向,飞一般地折返回去。

苏扬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她就这样慢慢走在北京的秋天里,身边是她深爱的男人与他们的孩子。她和他一边一个地牵着女儿的手。小女孩走几步便拉紧父母的手,双脚离地荡一下,而后仰起脸咯咯地笑。这是苏扬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在一个童话里,这样轻松,这样自由。她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行李,没有迫不得已的目的地,也没有等着她去履行的承诺,只有两个她最爱的人。此刻也不像在上海,那时他们心情沉重,背负着太多顾虑、克制与忍耐,自己斩断自己的欲望。而现在,经过这一次的生死重逢,他们忽然到了另一个层面,仿佛得到了一一种更为超然的自由。这样坦然无惧、心地纯澈,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良心。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他们要到街对面去打车。这个街口的车开得有些乱,直行与转弯的车辆在同一次信号灯下行驶。他们正要过马路的时候,连着几辆车转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此处没有交警,信号灯的时间间隔又短,秩序混乱。苏扬下意识地将米多抱起。这时信号灯又换回去了。他们只能停下,退回路边,等待下一次绿灯。

祉明伸手过来接女儿,说:“我来抱她吧。”

苏扬微笑,说:“没事,我来。”她心里想着的是祉明的断臂。他只有一只手,毕竟还是处处不便,连抱孩子这样的事情或许都有些费力。这样想着,苏扬只觉得心又隐隐痛起来。片刻,她抬头去看祉明的脸。他却没有什么难过,总是那样坦然笃定地微笑。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一股温柔的情愫萦绕开来,将他们笼罩。

没有人说话,信号灯又变回来了,他们开始往街对面走去。这个路口行人稀少,来往的车辆都有些肆无忌惮。他们刚行至路中,却再次因转弯车辆而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等这一批的转弯车走完,找到空隙过马路。当然,他们也可以紧跑几步,直接跑过去。但因怀抱着孩子,便求稳妥,立在原地,等车子走净。

不知为何,当他们站在那里等待,当街对面的绿色信号灯再次开始闪动的时候,苏扬忽感到一阵异常的心惊。一个女人的第六感,一个母亲对危险的无法解释的直觉。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那辆正在快速驶来的货柜车。它显然是要往这边转弯的,显然是个心浮气躁的司机想要抢这次的绿灯。此时若往后退,应该能避开,但就一定过不去这一次的绿灯了;若快速往前跑,或许也能通过,但凭常识判断,货柜车的转弯半径大,硬要冲过去会相当危险。这一刻,她有些慌。立在一旁的祉明也察觉了险情,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揽苏扬,但由于他站在了苏扬的左侧,当他用右臂去揽她的时候,一下子没有用上力,没有拉住她。苏扬抱着米多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刹那的犹豫,紧接着是恐慌。有一瞬间,苏扬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静了。就在这样紧要的、容不得一丝犹豫的时刻,她突然听到米多在耳畔大声喊道:“妈妈看,那是不是李叔叔?”

苏扬顺着米多小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李昂驾驶的那辆黑色SUV正从对面那条路疾驰而来,正冲着她们的方向。那一抹黑色来得那样快,那样决然,似乎挟裹着一股汹涌而暴烈的力量,要将她们掳掠而去,一同消失在这世界。

陷入惊慌的苏扬彻底失去了判断。她过于恐惧,却只是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双手紧紧地抱米多。

当李昂从那个十字路口突然返回来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不明白再见她一眼会有什么意义。当车在路上飞驰,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赛跑。找到他们,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抓住她,将她从那人的怀里拉出来,抱紧她,深深地吻她。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就那样吻她,哪怕是最后一次。甚至于,将她拖过来,直接拉着她上车,然后飞驰而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天涯海角。是的,就这样把她抢走,有何不可?眼泪又在他脸上奔流,他被自己感动了。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浪漫。然而下一刻,一股歹毒又冒出来。抢走她又有什么用?她不爱你,不爱你啊。得不到的,就一起毁掉吧。八年的恩恩怨怨也该落幕了。就这样,一瞬间的事,没有一点痛苦。泪水还是流个不停。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颤抖。究竟想怎样?李昂,你究竟想怎样?他痛苦地问自己,没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得出什么样的事。

有那么一刻,他害怕向前,害怕再次看到他们,害怕看到她。但车在往前疾驰,不理会他的害怕。这一刻,他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他停不下来了,他就快找到他们了。可他一点都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多可怕的事情。这一刻,他彻底向心里的魔鬼投降了。八年了,不再忍耐了,狠狠地放纵自己,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车子驶到这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李昂和苏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这世界突然静了。他看到路的对面,苏扬,这个他爱了八年的女人,抱着她的小女孩。小女孩用手指着什么,大声喊着什么。她们正看向这里。他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看他,距离还是有一点远。但几乎只是一刹那,她们就这样近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有多快,他这时才看清她们脸上的表情。这是怎样的表情啊。他见过她笑,见过她哭,见过她悲伤绝望的样子,但他从未见她这样惊恐的模样。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她睁大眼睛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它那么黑,那么快,像一只凶猛的兽。他从不知道一双眼睛可以盛得下那么多的恐惧。

这真是静得出奇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她尖叫,似乎看到米多哭喊,但他为何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还是太过涣散?又或许,是他的恐惧蒙蔽了一切感官?是的,他也在恐惧。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仅仅十天前,他与这母女俩在海南的沙滩上过着那么温暖和谐的日子。她答应嫁给他,一生一世陪伴他,是什么把这份美好毁掉了?是他,还是她?

这一瞬间真是漫长。无数的疑虑掠过他的脑海。她怎么不动

祉明回过头来看苏 苏扬,她脸上还是那甜蜜温柔的微笑。祉明放下米多,在她耳边轻声说:“米多自己去那边玩好不好?爸爸跟妈妈要说几句话。”他指指墙边的沙发床,那里放着几样玩具。米多抬头看一眼祉明,又看一眼苏扬,见妈妈也默认,便听了话,不声不响地去了沙发那边自己玩耍。

祉明的眼光跟随着女儿,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而后转过来,看着苏扬。他轻轻叹了一声,拉起苏扬的手,低下头,看着她的手,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苏扬看着祉明的脸,微笑着答。

离殇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