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动容,握住她的手,说:“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自嘲地一笑,问:“什么样的事?与人上床?还是给人吃安眠药?”
“都别做了,好吗?”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默默点头。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夜夜相拥而眠,似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交谈直至天明。
她沉醉于这样的倾心交谈,也是在这些天里,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缘于一种深层的渴望: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自幼深藏的叛逆,在一个渴慕的对象上实现,他映照出她的真实自我。
她剖析了自己的心,便也有了更多的不安。现在的他,显然是雄心勃勃,整装待发。他有他的志向与去向,他不能带着她。她离征服他还差得远。在这看似美好难忘的一周里,他真诚投入,将身心交付于她,可所讲所谈都不过往事,没有涉及以后。关于未来,他只字不提。
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过这一周,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国念书。而接下来,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远行,要闯荡,要冒险。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该被浪费在风花雪月上的。她隐隐地感觉到,野心在他体内积蓄已久,他的世界宽广得让她难以想象。
那个不愿面对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他订了比她晚的飞机。他说他送她走,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别。从高中到大学,无论是否是恋人关系,他们至少还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而接下来,他们将在不同的国家。
离别的清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蓝,有隐约的雾气。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轻微作响,吐着丝丝冷气。空气中混合着烟、香水、百合花,以及荷尔蒙的气味。她环视房间,墙上的相框框里,他们笑得灿烂;墨绿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脸庞和身体在纱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健康而洁净。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饱满,味道芬芳,恰是衰败前盛放得最热烈的时刻。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他在她的亲吻中醒来,对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再一次地温存后,她抬手摘下颈上的项链。这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赠送她的成年礼。细细的铂金链子,小颗红宝石坠子,戴上后从未摘下。她没有多想,不知为何,就这样摘下来按入他手中,郑重得犹如按下命运的密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着泪。她说:“隔着茫茫人海,有一点念想总是好的。”
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项链收好。
去往机场的一路简直如炼狱一般。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她说了一些话,他也说了一些话,随后他们只是手握手坐着,久久无言。
她只盼高速路会堵车,只盼司机开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让时间停顿在此,让一切凝固在这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路畅通无阻。
车里的沉默太过持久和压抑,她隐隐感到异样。她转头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迟迟不肯开口。
“怎么了?”她问。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没什么。”说完,随即转开了脸。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更让她难受。但她知道,他不愿意说的话,她再问也是徒劳。
车很快开到了机场。他让她先去值机柜台排队,他去找个手推车。她说不用这么急,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可以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她想同他好好话别。
他说,先托运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迟。
她听他的话,拖着箱子往值机柜台走去。还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站在柜台旁的母亲,身边是那个被她留在家里的大箱子。
她心里一阵酸涩,百感交集,乱了阵脚。她没想好是走过去,还是再次逃离,母亲已经看到了她,几乎飞奔着朝她扑来,还没到她跟前,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了下来。
“扬扬,你要急死妈妈啊!手机怎么就不肯接!你这几天都在哪里过的呀,啊?”母亲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
她心里难受极了。母亲叫她扬扬,她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她不知母亲在这里等了多久,才把她等到。她一直不接电话,母亲只能这么找她。也许母亲从一早就开始等在这里了,母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早晨六点钟,航空公司的值机小姐还打着哈欠,母亲已经打扮得整齐端庄,拖着个大箱子等在那里,生怕错过了她的女儿。苏扬心里难受,恋爱的激情瞬间就消退了,自责、愧疚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抱着母亲,说:“妈妈,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这个箱子我帮你拿来了,里面有我帮你织的羊毛裤。英国很冷的,你一定要穿啊,不然要得关节炎的。”母亲又絮叨起来,眼泪渐渐收住。
“你这小鬼头,不想这么早结婚,大家好好商量就是了。你跑了算怎么回事啊?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你不想结婚就跑啊?妈妈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你倒是潇洒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小人儿啊!”母亲埋怨着,也心疼着。她二十三岁了,在母亲眼里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小鬼头。
“对了。”母亲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对着听筒说道:“找到了,找到了,哎,好。”母亲挂了电话又对她说:“不是我讲你,你这小鬼头也真有本事,让我们寻了你一个礼拜啊。你这一个礼拜住在哪里啊?住酒店不要钱啊?我从小把你惯坏了!李昂这小伙子人好啊,一直在上海陪着我…”
“李昂…他也来了吗?”她担心地吸了口气。
母亲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好,有教养,又懂事。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掉,人家也没动气,还反过来安慰我们,弄得我跟老头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讲讲看,这样的男孩子你到啥地方去寻啊?你还不晓得珍惜。”
母亲继续数落着,苏扬却看到祉明推着行李车远远地朝她走来。看到母亲也在,他站住了,僵在原地,没有走过来。
母亲还在说着李昂的事,又埋怨她如何拎不清、不懂事,总之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苏扬又烦了,先前的那些愧疚和自责又不见了。
她说:“好了好了,妈妈,我赶飞机啊,时间来不及了。”
母亲说:“别觉得我烦,我是为你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已无力应付母亲,她的心思全在祉明那里。
他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她,目光清冷。他很清楚她的母亲在跟她说些什么。十八岁的那些记忆突然就回到了他眼前:她、她的母亲和他,她的母亲隔在他们中间,什么都没变。
远远地,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苏扬,你看啊,你还要跟我结婚吗?还要跟我走吗?你能丢下母亲吗?你母亲能放你走吗?”
她越过母亲看着他。她的表情也在说话:“你过来啊,你够爱我你就走过来,来跟我母亲说,你爱我,要娶我。你怎么不过来呢?”
母亲还在说着关于饮食起居的各种注意事事项,又叮嘱她不要再使性子,碰到事情要学会沟通,要学会包容他人。总之,说的是所有母亲都会对女儿说的那些话,要赶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跟她说完。她心里烦得要命,可母亲老也说不完。
后来,当苏扬永远失去母亲,当她在回忆中搜索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不放过任何一句话和一个眼神的时候,她意识到,母亲永远是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面对机场的这段回忆。她即将登上飞机远赴异国他乡,母亲是多么不舍,多么放心不下,所以才细细叮咛,而女儿却在烦她、恼她,女儿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她后悔没能在那天拥抱母亲一下。紧紧地,拥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而此时,她心里只有厌烦,甚至是绝望。她满心期待的,都是另一个拥抱。她不抱希望去说服母亲,让她摆脱世俗的观念,给她自由,给她幸福。她不期待母亲会理解她,不期待母亲会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爱,而真正的爱不附加在任何的身份、财富等社会标准上。她知道观念上的不同,是她和母亲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身处此般境地,她将爱情无限放大,掩盖了亲情。她对祉明的爱,掩盖了母亲对她的爱。她甚至怨母亲,怨母亲害得她不能和祉明好好地告别。那些预想的亲吻、拥抱、恋人之间的拉扯、最后的碰触,都没有发生。留给她和祉明的,只有隔着人群的、远远的注视,那偷偷的、忧愁的注视。
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切断了四目交汇的目光。这个人正是李昂。
李昂告诉她,他们生怕错过她,分别在安检口和值机柜台等候。他一接到她母亲的电话立刻从安检口跑了过来,穿越了整个人潮涌动的航站楼。
说完这些之后,他却没什么话了。她有些尴尬。一星期前她不辞而别,预想着跟他永远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她不知道怎么把戏接上。但李昂有种奇特的本事,就是在任何尴尬的情况下都能把戏接上,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这一星期来的躲藏与寻找,这其间的是非与计较,全部让他一笔勾销。他把他们带回到早些时候,一切还完好如初的时候。
他轻按她的肩,说:“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她惦记着远处人群里的那双眼睛。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她还是点头。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的心在人群对面。
李昂看着她。她心想你可千万别抱我,千万别抱我。她感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她僵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祉明,你知道我是不爱他的,你知道这一切只是形式,不是真的,真实的世界只在你我心中。她心里这样想着,可却再也不敢隔着李昂的肩头,隔着喧哗的人群,去寻找那双眼睛。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母亲和李昂一起陪她去托运了行李,又把她一路送进安检通道。中途她取出戒指还给李昂,只说无法留下,再无解释。李昂没有勉强她,把戒指收下,又告诉她,戒指上已刻有她的名字,所以这枚戒指终是要给她的。他说或许时间会给他们答案。
她在母亲和李昂的目送下,走入安检通道。于是,她和祉明最后的告别就是那遥远的、深深的、模糊的、时断时续的注视。
她坐在候机厅里,想起人群里他的脸——沉默的、忧郁的、心事满腹的脸。
她知道他那个黑色的行李箱里有她的一条项链。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下次他们见面,真的是在婚礼上。
也许一切都是虚空。
也许到最后,人在世间谋求的一切都是枉然。人无论是富有,是贫穷,是美貌,是平庸,是智慧,是愚拙,是强壮,是软弱,最后都会老去,死去,归于尘土。人生就是一个趋同的过程。因而可知,谋求这世间的物质幸福是多么枉然的一件事。兴许那样可以得到片刻欢愉,但那并不真实,也无法持久。
所以,我宁愿将人生视作一次灵魂的修炼。既是修炼,无论是苦是甜,是艰难是轻省,我都乐于面对,乐于体验。至于结果,我不大去想。
自有天地以来,万物的结局大同小异。
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苏扬面对的是一方阴冷沉闷的陌生国土。
一瞬间的恍惚,让她几乎想转身离开,回上海,去广州,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和祉明在一起。可她也只是想想,理智始终占着上风,脑海中闪过的疯狂念头没有让她停下步伐。她顺着人潮往外走,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隔着很远,她看到人群里有人举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苏扬。她又定睛看了看,那的确是中文字,黑色,宋体。是接她的吗?她并未约人来接机。
她有些迷茫,顿了一顿才又往前走。走近了,她看清举牌子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红脸粗脖的英国大汉,戴着顶很难说清楚是绿色还是蓝色的鸭舌帽,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那红红的脸蛋和淳朴的表情就好像刚从农场劳作归来。他一看见苏扬就笑起来,接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身旁是四张更快乐、更淳朴的笑脸,是一个英国女人和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未等苏扬开口,他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欢迎欢迎。大汉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自我介绍说,他叫米尔·麦康纳,旁边是他的妻子凯特,边上的三个小鬼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过于热情开朗,让苏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且要完全听懂他们带地方口音的英语也有些费劲。
凯特掏出一张照片和苏扬对照,说她比照片里看上去瘦一些。苏扬看了一眼照片,果然是她自己。她很快弄清楚了,他们是从圣安德鲁斯来的,受朋友之托来接她,要确保她头次独自出远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她的照片和名字都是那位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的。
苏扬问那个托他们的人叫什么名字。米尔朝苏扬笑笑,说:“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呀。”苏扬一脸茫然。米尔又说:“是北京的一位先生。”苏扬顿时明白了。凯特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甜蜜一笑,问她被人爱的感觉是不是很好?苏扬扯扯嘴角,说棒极了。
米尔随后打了个电话,说人已接到,又把电话交给苏扬。
电话里传来李昂的声音,“一切都好吗?”苏扬说:“都好。”李昂告诉她,麦康纳是他的朋友,很可靠,让她尽管放心。他又说,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他爱她,她母亲也爱她,叫她不要再做傻事伤害自己伤害他人。苏扬有些烦了,连说知道了,国际长途很贵的,又是人家的手机。李昂最后说:“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米尔说:“这下你相信我们不是人拐子了吧?”不等苏扬回答,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米尔告诉她,自己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工作,是在球场上认识李昂和他父亲的。那是,苏扬想,有钱人谁不玩高尔夫?
苏格兰人热情奔放,善良友好。苏扬被麦康纳一家前拥后簇着走出机场。她略有不安,说事先不知会有人来接机,实在抱歉,这样麻烦他们。米尔爽朗一笑,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带孩子们来伦敦转转了。
圣安德鲁斯位于苏格兰东部。米尔一路向苏扬介绍这个因高尔夫而闻名的古朴小镇,这里沿途可见大量具有浓厚艺术氛围的历史遗迹。米尔说以后要带苏扬好好游览参观。苏扬很疲倦,只能微笑着表示感谢。
麦康纳夫妇把苏扬领回了家,说楼上的客房已为她准备好。苏扬吃惊,连说不用麻烦,学校有宿舍。凯特说,在这儿可以有个自己的空间。最重要的是,还能经常吃到她亲手做的巧克力饼。苏扬还要推辞,米尔却已扛着她的大箱子上楼了。
母亲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母亲说李昂安排的这户人家很好、很牢靠,让她乖乖住在那里,叫妈妈放心。苏扬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发笑。原来他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步一步把她看得牢牢的。
苏扬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她逃够了,躲够了,也让别人操心够了,伤心够了。那么就这样吧,住在这这么个热闹的大家庭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跟着凯特上楼去看她的房间。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镇、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所有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冲淡她的思念与伤感。
晚上,她同麦康纳一家共进晚餐,耐心地回答孩子们关于神秘东方的种种问题,夸赞凯特做的牛排、沙拉和土豆汤。她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也是疲惫的一天。
当苏扬最后独自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为自己构筑的那一点快乐与坚强瞬间就崩塌了。原来她一点也不快乐,原来伪装快乐是一件这么吃力的事情。
打开行李箱,满眼都是记忆。
离开酒店的时候,她将她与祉明六天共同生活的物品打包带走。一副相框、一把勺子、一只枕套…呈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深情和他最后那不舍而忧伤的眼神。
他们相爱,却要分开,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他的名牌西服,还是为了她的硕士文凭?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要给祉明打电话,要听到他的声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要问问他,他想不想她。恋爱是这么快乐又这么痛苦的一件事。这真是公平。相爱有多甜蜜,相思就有多苦涩。恋爱中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延长那甜蜜,缩短那苦涩。为了索取更多,必须付出更多。此刻,她就是这样。她要表达,也要索取表达。她要检查,要印证,要确保两个人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终心心相印、不离不弃。
她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拿手机,却触到口袋里的另一样东西:钻戒。那枚钻戒又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它。李昂何时将它放回的?她竟毫无察觉。
她将戒指锁入行李箱最底层。既要妥善保管,又要试图遗忘,这真是两难。
而后她终于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却发现祉明关机了。他应该已经到广州了,她想。可为什么关机呢?此时国内的时间并不晚啊,他以往睡觉的时候也不关手机的啊。她不敢猜下去。
时间与空间毕竟还是阻隔了他们,毕竟只有面对面的相拥相伴,才能确认爱情的真实存在,才能感知爱情的温度,从中获得慰藉。
她不死心,打开电脑。MSN上,祉明的头像是灰色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找到他。他没有网络空间,纵使身边的同龄人都热衷于在网上秀幸福、秀恩爱、秀铺天盖地的旅行照片,他仍是从不参与。他向来有种不同于同龄人的老成,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有时也显得冷漠无情。
剩下的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她写了一封短信,将麦康纳家的住址告诉了他,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希望能收到他的信,甚至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英国看望她,尽管她知道这希望极其渺茫。
点击“发送”后,她便再也无能为力。一封小小的邮件,没入庞大的网络系统,一切都看不见摸不着,寻觅不到踪迹,也不知他何时会看到。
偌大一个地球,她爱的人在何方?
她看不见他了,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犹如鱼儿跃入大海,孤鸿飞向荒野。
苏扬哭了。
很多天过去了,祉明一直没有回复电子邮件,当然也没有来信。苏扬再次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他的号码已经停用。为什么突然换了手机号,却没给她任何消息?心中的疑惑让苏扬不安起来,一切犹如回到了四年前初入大学的时候。
可她有什么办法?以前还有一个宿舍让她去找,现在她只能对着无边的大西洋发呆。
功课倒是不紧。苏扬主修艺术史,又旁听几门课。她向来擅长读书,应付课程绰绰有余,倒有不少时间闲走闲逛,胡思乱想。小镇宁静优美,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海。街道两边是古老建筑,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她站在这些房子前,觉得自己渺小,想到时间的可怕和无所不能。人一代代出生,故去。山顶的积雪化为河流,树木和落叶化为泥土,这些石头建筑却依然耸立。如此想来,人的爱恨情仇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时间会将一切归零。如果是这样,痛苦、彷徨、疑虑、等待,又有什么无法忍受?
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的前夜,凯特精心准备大餐,米尔带着孩子们做南瓜灯,全家人都热热闹闹。他们邀请苏扬参加家庭晚宴。米尔特意嘱咐苏扬一定要尝尝凯特亲手制作的肉饼——每年万圣节的必备菜式,孩子们的最爱。苏扬刚在餐桌边坐下就感到一阵恶心,于是便立即起身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回到餐桌,她还是一阵阵干呕,看都不敢看那盘肉饼。一屋子人尴尬起来,凯特只好将肉饼端走。苏扬满脸愧疚,对一家人说抱歉。凯特问了几句,苏扬只说自己还好,就是肠胃不适,闻不得油腻。凯特和米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当晚苏扬躺在床上失眠了。对怀孕这件事,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身体的各种不适早就出现:疲劳、易困,浑身酸痛;生理期迟迟没有来;经常性的恶心、反胃,早晨尤为明显。不用去买试纸她也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永远地占有他
夏天,在上海,她是那样决然和大胆,自己和自己进行了一场赌博。她太爱祉明了,爱到不知要怎样才好,爱到仅仅与他结合还不够,还要留住他的血脉。她一定要生一个他的孩子,即便她清楚这是偏执,是自私,是不理智,她就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她要生一个他的孩子,以此来永远地占有他。
怀孕,已在她意料之中,她也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此刻,当她孤身一人躺在异国他乡的一张陌生的床上,瞪着黑暗房间里的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听着戴着面具的孩子们挨家挨户地索要糖果和偶尔经过的路人哼着的听不出词的异乡小调,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悲凉与孤独。
是的,现在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是害怕的,对怀孕的整个过程以及将来的事情感到害怕,对于她将要遭受的质疑、羞辱、孤立、疼痛,以及辛劳,还有一切无法料想的苦难,感到畏惧。她知道这是她的苦果,不是谁给她的,是她自己要来的。
但即便在此刻,在害怕的时候,她仍不感到后悔。
因为这恐惧中多少含有一丝甜蜜。现在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在她的身体里,另一个生命正在快速生长。那个生命是祉明的一部分,甚或就是他本身。那个生命将完完全全属于她,是她爱的证明。
一个身体,两个生命,多么神奇而美妙。这样了不起的过程,她正在秘密而快乐地独自体验。所以,她在隐隐的惧怕中,同时感到了一阵幸福的眩晕。
这就是她:想到就做,不顾后果。事后会害怕,但就是没有后悔。
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爱情,爱情回报她一个鲜活的生命。
凯特每天对苏扬嘘寒问暖,见她神情萎靡,问她是不是病了。苏扬搪塞说自己着凉了,睡睡就好。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轻易同麦康纳一家照面。同时,她加紧在网上发帖寻找新住处。她再一次体会到李昂对她的控制是多么强势又不露声色。
苏扬提出搬家的意愿。米尔和凯特极力挽留,让她至少住到圣诞。
温暖的家庭、可口的食物、令人欢欣鼓舞的圣诞,这一切多么诱人。可苏扬知道自己必须搬走。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温暖。她不愿自己处于困境的时候有那么多观众,更不愿把只属于她的秘密弄得尽人皆知,甚至惹出麻烦。
她已在网上找到了合租的地方,一栋小房子几个人分摊,一人一间。价格不便宜,但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急需找个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管谁闲事的地方安顿下来。
房子里一共住四个人,除了苏扬,还有一个西班牙女生、一个德国女生和一个男生。其中的男生是个混血儿,叫拜伦,欧洲人脸型,黑发黑眼,长得很漂亮。
苏扬请求拜伦帮个小忙,冒充她的男友,不然她难以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来。
拜伦帮苏扬一起搬家。麦康纳夫妇不好再挽留,只能表示祝福。凯特让苏扬每周末都回来做客,她会做巧克力饼干给她吃。苏扬又感动又愧疚,也只能轻声说句谢谢。
路上,拜伦问苏扬,房东夫妇这么好,为何要换地方。苏扬说,就是想换个地方。拜伦笑笑,不问下去。这就是与陌生人合租的好处,谁也不打听谁的秘密。
房子不大,还算舒适。楼上楼下共四间卧室,带个客厅,还有个简单的小花园。
果然是没人管闲事。邻居们每天一回来就钻进各自的房间,把门关紧,任苏扬在卫生间呕得翻江倒海,也没人会打听。苏扬觉得这样很好。
苏扬搬家李昂自然是不高兴,便在网络上与她纠缠。
“他是谁?”李昂在MSN上问。
“一个冒充我男友的人,不然麦康纳一家不放我走。”苏扬回答。
“为什么要搬走?”
“为什么要住那儿?”
“我想照顾你,也想给你个惊喜。”
“谢谢你。我很抱歉。”
李昂在网络的另一端沉默片刻,而后突然发来视频邀请。他说:“我想看看你。”
“改天吧。我好累,要睡了。”苏扬拒绝了邀请。
李昂说:“我爱你。”
苏扬对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关掉了对话框。
在她腹中,祉明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MSN上,他的名字却永远是灰色的。
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到某个未知的谜团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