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以为父亲在梦里会多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循环往复,提醒她别挑食。
第二天清晨她就醒过来了,心里像堵了什么,终究还是难受。她披了羽绒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空气凉,早起的风吹着,她反而好过一些。
她终于明白父母之心,不管曾经对儿女有多少期许,最终不过求一个平安健康。
季桐这一生亲缘情缘都浅,但她还活着,就没有自怨自艾的余地。
很快两个星期过去,眼看过完圣诞节就要跨年了。静城又下了一场雪,连日的污染有所缓解,郊外空气就更好了。
早起有园里的下人敲门,说送了一些圣诞装饰的东西,问要不要挂上。季桐闲来无事,于是搬到客厅,自己动手。
樱桃这小东西不知愁,在和真园里已经完全住惯了,被他们养得越来越懒。季桐在整理圣诞树上的彩球,它也要凑热闹,追着彩色的穗跑来跑去,最后站起来,恨不得直立行走,伸爪子拼命挠。折耳猫脑袋圆滚滚的,胖了更好玩,眼神还透着坏,像个小孩似的。
季桐拿了个坐垫坐在地上,抓过它按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笑了,幸亏到什么时候都有樱桃陪着,让她不至于太无聊。
最后她花了半天的时候装扮了好了一小棵圣诞树,推到窗边,看着就高兴。
突然有人打她的手机,她看了一眼,又是顾今冬,于是直接挂断。
这段时间顾今冬偶尔就会打来,但季桐从来也没有接,她答应过贺启诚,这也是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尽全力保护好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夜幕降临,窗边的圣诞树异常闪耀,圣诞来不及了,季桐冷不丁有了一起跨年的想法,算了算日子,却不知道贺启诚能不能回来。
吃饭的时候,韦林安排了两个下人来陪季桐,但下人都有规矩,不好上桌,站在一旁看着她,倒让她别扭,于是她也让对方回去了。季桐知道他们都担心她在这里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但她这一次连亲人都失去,已经彻底无谓,心里反而踏实多了。
最差的结果不过如是,她该感谢生活从小就让她历经折磨和猜忌,所以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泰然处之。
同样是晚饭时间,市里就没这么太平了。
贺启诚接连几天没回老宅,暂时在东湖别墅住,但今天下午家里来了消息,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又上了脾气,非要见贺启诚。
他答应好晚上回去吃饭,结果刚一进去,上上下下的人都刻意收敛,整个院子比平常还安静。
那棵古树又成了分水岭,浓重的树梢散开,笼络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人一走过去,连表情都被拖累得沉重三分。
贺启诚吩咐韦林去叫人,“把宋婶叫过来。”
宋婶是老人,最会权衡利弊,她一赶过来就知道今天的事瞒不过去,于是一边迎贺启诚去荣楼,一边和他说情况,“老爷子恐怕是……早起吐了一次,情况不好,医生看过了,肿瘤不断恶化。我们赶紧要给您打电话,结果老爷子突然又清醒过来了,发现您把太太赶走了,气了一整天。”
贺启诚听见病情恶化的消息,再也顾不上吃饭的事,先去里屋看爷爷。
老人脑部的肿瘤时间长了,保守治疗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八十多岁又不可能再开颅做手术,所以说穿了,全家上下都明白,这种熬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早晚有个尽头。
屋子里暖和,老人窗边还放了盆兰花,但季节不好,没什么看头。老爷子正闭着眼睛养神,有点分不清时间了,以为自己是刚醒,正在叩牙。
贺启诚过去叫了一声,坐在床边,结果老人火气一下上来,张嘴就问他:“简柔呢!”
他不能和爷爷解释,老人肿瘤压迫脑神经,经常吐,胃里根本剩不下什么东西,瘦得快脱了相,他尽量语气平和地劝:“陆简柔回去看她爸爸了,没事,别听下边人胡说。”
“不可能,多少天了……你别以为我糊涂了!她要是回来早来看我了!”说着说着老爷子竟然还要挣着起身,可一半的胳膊都在抖,根本没法自己坐起来,贺启诚去扶,他上了劲儿更要闹,“简柔不在你也别回来了,反正你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和家里有什么仇……”
陆简柔毕竟在这家里住了那么久,她太会讨好老人,弄得老爷子一心一意认下了孙媳妇,如今却难办了。
贺启诚哄了几句,老爷子根本不想听他的话,翻身这么一折腾,突然又吐了,压迫神经的呕吐根本无法控制,喷射状的呕出来。贺启诚喊人进来,韦林一看情况不好又叫医生,荣楼里外突然乱了,老人浑身抽搐,嘴里还念叨着孙媳妇。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来了人。
宋婶脸色凝重,但口气还是欣喜的,“太太回来了,今晚好歹能让老爷子顺心一点。”
陆简柔穿着大衣步履匆匆,一院子下人都还看着,她分毫不乱,一脸担心,进了门就喊爷爷,衣服也顾不上脱。医生推了仪器过来,她就守在旁边。
贺启诚冷眼看着她,陆简柔早就已经收到了离婚协议,至今没有回应。
眼看老爷子情况越来越危险,谁也没再提扫兴的话。天完全黑下来,医生出来建议准备转进医院。
“恶性肿瘤发展趋势非常快,这样下去……很难说,尽快做好准备吧。”
贺启诚吩咐韦林去联系医院,陆简柔也出来了。韦林带着下人们暂时先离开,一时荣楼门前就剩下他们两个。
陆简柔在人后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样子,她避开向外的通路,站在那棵桃树下轻声笑,“如你所愿,我爸出事,资产全部查封,家里也回不去,可是这种时候我还想着你爷爷……贺启诚,你我的婚姻是交易,但起码我对这段关系……仁至义尽。”
贺启诚的口气全是讽刺,丝毫不为所动,“你让魏恕做手脚的时候摸过自己的良心吗?陆简柔,你今天回来不可能这么单纯,有话直说。”
陆简柔最近当然不好过,她攥紧了手和他说:“你也看到了,你爷爷认可我,就算我愿意离婚,你今后也没法继续做你的孝顺孙子。不如这样,你收手放过我爸,我陪你好好给老人送终,等到他百年后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贺启诚站得位置不偏不正,刚好迎着月光。他一双眼打量她,却和打量这院子里的花草没有什么分别。他突然向陆简柔走过去,她原本站在树下,却被看得有些心虚,无来由地随着他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树干上。
他已经距离她很近,陆简柔强装镇定,心却几乎要跳出来。
贺启诚走到树下,整个人彻底隐藏在暗影里,就连声音都压下去,他告诉她:“你弄反了,陆亦铭这些年的事如果全部翻出来,早就够死刑标准了,所以未来他是死是活,要看我愿意拿出多少证据。”
陆简柔扶住身后的树才能站稳,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被这话说得一身冷汗,“贺启诚!”
“只有你表现好,你爸才能保住命。”他穿了暗蓝色的大衣,迎风而来挡住了全部光源。两个人距离太近,因而贺启诚的声音更带了压迫感,“不急,你还有时间,试试看你不签字……会有什么后果。”
他一席话说完就走,通通砸在她心上。
陆简柔怕人听见,下意识回头往荣楼里看。
老人所住的这处院落过分安静,老宅里又全是雕栏木窗,如今透出幽幽的光,一扇一扇都像藏着人的眼。
各怀心思,风水轮流转……总有人等着看陆简柔的下场。
多行夜路终遇鬼,她瞬间慌了神。
距离贺启诚上一次回和真园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长了,季桐难免担心,但她说过相信他,于是不打电话,也不去市里,一个人继续等。
她让人送进来一副拼图,一千块,适合养病打发时间。她看书,拼图,陪樱桃玩,每一天都相似,直到周四早上,韦林突然过来接她。
这段时间他只有周末才能过来,所以今天季桐一看他的车停在外边就有些奇怪。
韦林表情凝重,站在门口甚至没有时间和她多说,只有一句话:“老爷子病危,贺先生让我马上带您过去。”
季桐来不及找衣服,家居的休闲服套上羽绒外套,匆匆忙忙和他往医院赶。
路上的时候她大致问了情况,爷爷已经转到医院一段时间,但肿瘤恶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今天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
虽然贺家老爷子的病情大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种时候,谁都不好受。
医院内外已经封闭,韦林带季桐往顶楼病房去。她心里想着爷爷的病情,情绪压抑,在电梯里终于能停下来收拾下心情。
她对着玻璃镜面看自己,尽量把头发都拢到耳后,打起精神。她这才想起已经太久没进市区,以及……今天终于能见到贺启诚了。
季桐看向韦林问:“他来了吗?”
韦林点头,告诉她:“贺先生昨晚就留在医院了。”他说着说着停下了,明明还有话,却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季桐很快到了爷爷病房所在的楼层,贺家人将整个楼道都看护起来,他们一层一层通过,等到有人请她进病房之后,她才明白韦林为什么欲言又止。
贺启诚的确守在老人病床之侧,但不是只有他。
窗边的沙发上有人仰靠着,闭着眼正在休息,是陆简柔。她披着薄毯,脸色疲惫,显然也一直留在医院了。
季桐本来很着急,进来后却连脚步都放轻了。这是个套间,里里外外太过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细微规律的声音。季桐犯了小时候的毛病,怯懦地躲在暗处的角落里,突然不敢再动。她生怕出动静让他们看见。
明明距离朝思暮想的人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她一瞬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下意识地藏起来。
爷爷,贺启诚,陆简柔,这病房里其实并没有她的位置。她名不正言不顺,是家里人宽容,才允许她最后来看一看老爷子。
季桐有些自嘲,她真是在和真园里住得太久了,麻木到脑子都糊涂了,竟然一路都没想到……陆简柔也会在。
她僵持在里间的门口,贺启诚感觉到有人,回头的时候两个人四目相对,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表情缓和下来,但什么也没说。
多日不见,季桐还是瘦了,一看就知道她出来着急,也不知道多穿一点。
贺启诚眼底这点心疼已经足够了,季桐尽量让自己放松,她明白人前的戏还没散场,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她最终勉强开口和他们打招呼,又轻声说:“我来看看爷爷。”
他起身让她坐过去,病房里有人说话,陆简柔渐渐也醒了。
她推开披着的毯子,眼睛是哭过的样子,微微发肿。她迷糊之间缓了一会儿,似乎还很累,但看到是季桐来了,很快笑了笑算作是招呼。
病房里必须保持安静,他们也不好说太多。陆简柔让贺启诚让位子给季桐,又看向老爷子,示意季桐陪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陆简柔这一套表情行云流水,甚至一如往日,温柔贤惠地张罗,还要出去叫人给季桐倒杯水。季桐忍下所有的愤怒,看着对方一张真诚的脸活活生出几分钦佩,这女人到这时候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当时在幕府茶园的事都与她无关。
眼下不是纠结这些恩怨的时候,季桐不再胡思乱想,陪在病床旁,老爷子却一直都没有醒。
她看着爷爷难过得说不出话,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父亲带来见他的时候,怕得不敢说话。老爷子说话直,又习惯了打量人。她原本以为不好和他亲近,而后才知道,这么大一个家总要有些极端的规矩,爷爷终究不是心狠,只是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