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是一间高级定制店的常客,设计师极其低调,基本只有圈内人才认识。天气渐渐冷了,她从秋天的时候就订了一件马甲,历时两个月,她却不太满意,于是反复去了几次,又重新改腰线。

  那天下午,陆简柔进门的时候就听见还有其他客人。

  店里将房间都打通,做成了一个整体的大开间,按中世纪的欧洲风格布置装饰,墙壁上的花纹华丽繁复。因为不完全对外开放,能进来的客人全都顾忌身份,店主也特意保留了私人空间,用一层一层暗红色的天鹅绒垂幔隔开不同的区域。

  她听见里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避开,径自去拿衣服,但没走出几步,有人突然撞过来,彼此隔着厚重的垂幔看不清,陆简柔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先叫了一声退开了,显然是因为跑太快,没看清方向。

  陆简柔听见是个女孩的声音,但很快垂幔被人拉开,贺启诚挡住了她所有视线。

  他当天很随意,没穿正装,灰蓝色衬衫和长裤,衬着古董壁灯的光,显得整个人的轮廓都重了三分。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抱歉,身后拉着一个女孩让对方先进去。他说话虽然是客气的意思,可脸上分明不带任何笑意。

  陆简柔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隐约打量他身后的人,小姑娘被他抓着,只剩一脸闯祸的表情。

  贺启诚不再和她客套,顺势回身揽住对方。这一下陆简柔看清了,他怀里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极其贴身,对方躲在垂幔之后,刚好衬了一袭暗淡的红,露出一整片后背,年轻到让人嫉妒。

  室内都是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已经调整到刚刚好的亮度。

  小礼服设计简洁,毫无装饰,但处处花心思,活活穿出一朵初涉人世的花,直看得连陆简柔都停下了。

  那女孩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躲躲闪闪,塌下肩膀,怎么站都别扭。

  他口气重了,提醒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过多少次了。”

  这一下对面的人自知撒娇也没用,规规矩矩站直了。

  陆简柔当然听说过贺启诚,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男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所以她也不矫情,大方地称赞一句:“很漂亮的裙子。”

  贺启诚根本没有再回头和她说话的打算,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他按住她,慢慢把她颈上的项链调整到正前方,松开手打量,一句话都没说,但陆简柔看他的目光就明白了,不光光是惊艳,更多的是欣慰。

  那是他的所有物。

  他眼神里复杂的情绪让陆简柔久久难忘,她曾无数次去想,感情这回事,男欢女爱能有什么分别?可贺启诚对季桐不一样,他显然不是一掷千金去哄女人高兴,他在欣赏她的成长。

  见证一个女孩最美的风情,因他而生,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太迷人。

  那时候陆简柔盯着他们看,竟然有些嫉妒,好像她从小到大只有那一次忘了身份,唐突地问:“介意我也定做这个款式吗?”

  贺启诚已经让人去换衣服了,这下有了空,总算完全转过身看她,他摇头说:“我答应过她,独一无二。”

  他们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贺启诚用一句话拒人千里。

  陆简柔从未被人这么直接地拒绝,面上却没生气,她想他带来的小姑娘连女人都算不上,甚至还不懂怎么修饰自己,她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上挑,招人多看,但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陆简柔觉得他未免太认真了,越发想笑,她放着自己订好的大衣不去试,非要和一件礼服裙过不去。

  她口气依旧礼貌,问他:“如果我一定要呢?”

  贺启诚没耐心陪她耍脾气,直接推开垂幔向外走。

  两个人侧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和陆简柔说话。他声音低,沉沉坠在她耳边,一双眼恰恰背光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他告诉她:“我一定让你后悔。”

  如今想起来,这话果真成了一句隐喻。

  从此陆简柔竟然开始记恨一条裙子,她为此放下身段,制造各种机会,终于在一场慈善宴会上堂堂正正和贺启诚结识。她心里记着贺启诚的威胁,不让他如愿,她开始赌气,开始羡慕,开始期待,开始明白女人为什么总在做傻事,不外乎情之所钟,求而不得。

  她嫁给贺启诚那天,不惜重金,定做了一件独一无二的婚纱。她出身名门,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件衣服而抬不起头,但直到那天她才放心,确认自己是他最美的新娘。

  婚礼极尽奢华,贺启诚离她最近,他俯在她耳边,恍惚之间就像是亲昵拥吻,却连心跳都不在一处。

  那本该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或许不单纯,可却是陆简柔梦想已久的日子。她想了很多话要和他说,可惜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被他一个眼神就打回原形,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发冷,终究发现……贺启诚看她,和他当年看向季桐的时候完全不同。

  原来爱与不爱太分明,分明到陆简柔强装自己不在意,照样在心上落了疤。

  陆简柔收拾好情绪准备出去,韦林却过来了。

  他和她说话,传达的必然是贺启诚的意思:“今天季桐小姐去荣楼了,老爷子精神不错,正和孙女说话呢,您晚一点去也可以。”

  于是下人也都过来顺着说,太太昨天吓坏了,多休息一会儿。

  陆简柔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爷爷,又孝顺又懂事。韦林眼看太太在人前的样子依旧无可挑剔,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她很快回到卧室,趁着四下无人打了一个电话,低声在里间发脾气。

  这一场车祸毫无效果,完全成了闹剧,虽然陆简柔自己也在车上,可贺启诚还是怀疑车祸和她有关,逼得他加快和她反目,还让季桐回了贺家。

  气归气,但事已至此,不如先考虑后果。

  陆简柔打完电话坐在窗边想,这一次季桐会在家里住多久。

  老爷子虽然病了,但毕竟没有完全糊涂,他偶尔清醒过来那么一会儿,已经足够全家人打起精神,谁也不敢疏忽。

  像陆简柔上次偶然说话,竟然就让老爷子听见了,过后他几次想问贺启诚到底有什么事能忙到不肯回来住,她好不容易才哄过去。

  只要老爷子还在,这个家就不会乱,贺启诚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他们夫妻必须相敬如宾。

  陆简柔思前想后,坐了没一会儿,又去衣帽间打开最里侧的衣柜。

  她收藏了十件小黑裙,各有特色,都是这几年断断续续定来送给自己的,她换了这么多设计师,同样用尽心思,同样量身定做,可是到手之后哪一件她都不肯穿,总觉得还不够。

  陆简柔盯着那些裙子渐渐发了狠,她绝对不能再让季桐留在家里,多一天也不行。

第七章 错的时间错的人

  傍晚的时候,陆简柔去荣楼陪爷爷吃晚饭。

  她提前问过,下午的时候老爷子有检查,宋婶肯定已经带季桐回西院去了,如今荣楼清静,正轮到她过去陪老人说说话。

  她进去的时候看见老爷子似乎很清醒,还让人找了一本线装的版画在解闷。他看见陆简柔,拿书指她,说她今天偷懒,早起不过来。

  陆简柔坐在床边上陪着哄:“这不是您孙女回来了嘛,您天天能见我,难得见见季桐。”

  老爷子笑得更大声了,摇头说:“都一样,她是孙女,你是孙媳妇,还怕我偏心了?”老人说完想想又叹气,就惦记着季桐的事,好半天才和她说,“老季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帮不了他,一定要保住她女儿。我带季桐这么多年,如今我也不行了,不能亲眼看她结婚嫁个好人,总是放不下。”

  陆简柔一下欲言又止,低着头没说话,好半天才安慰道:“您别这么想,我去问过,她心里有主意,有喜欢的人。”

  老爷子显然也考虑过,直摆手,换了个姿势斜靠在床上说:“得了,我那天吃饭的时候就听出不对劲,她自己找的那个什么男朋友……肯定不怎么样,不然启诚不会刻意说好话哄我,他那脾气,要是能看上眼的人,反而不提了。”

  这话题似乎越说越有了机会,陆简柔干脆打定主意试探一次,支支吾吾地点头,又成心提别的,想把这话空过去。

  老人这一辈子什么都看过来,眼里不揉沙子,突然问:“别打岔,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委屈就和爷爷说。”

  陆简柔这下坐不住了,好像自己闯了祸,赶紧摇头。她下意识往后看看,房间里安安静静,也没人陪着,下人都去准备晚饭了。

  这一下老爷子更觉得古怪,书也推开了,非要让她好好说话。

  陆简柔犹豫着,低声说:“您别怪我多心,夫妻之间的事我难免多想一层,季桐……季桐对她哥……”

  老人表情很快变了,但压着声音也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她立刻就笑,“是,都是一家人,季桐从小就跟着启诚长大,我是她的嫂子,她难免对我们俩的事觉得别扭。小女孩大了都对哥哥有特殊的依赖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实谁家都一样。”

  陆简柔三言两语就把这话题收了,立刻就去茶案旁边泡茶。

  老爷子从头到尾不再接话,兀自想着什么,直到她茶都泡完端来,才忽然又开口:“你刚嫁进来,季桐就搬出去了,我一把老骨头去留她,她也不肯。我当时觉得奇怪,还说这孩子太倔,一个女孩,家里养着又怎么了?她还偏争这口气。”

  人一上年纪,早上说过的话都不记得,反而对旧事更清楚。

  陆简柔见好就收,哄他先喝茶休息一会儿,老爷子静下心,手里慢慢地翻书,很快就起来要去吃晚饭了。

  陆简柔已经不打算再提这件事,否则就是她小心眼了,可老人往饭桌旁坐下的时候还拍了拍她说:“这事慢慢看,要真有什么,爷爷也不委屈你。”

  老爷子自然不会遮遮掩掩,这一句话就当着布菜的下人说出来。那人立刻手一停,脸色尴尬,偷偷打量陆简柔,明显想到了什么。

  陆简柔如坐针毡,显然也别扭,她一语不发,低头先给长辈盛汤。老人一看屋里下人表情都不对了,知道这事不是她没影胡说的,立刻心里起火,开口就骂:“别当我糊涂!我这口气不咽,你们谁也别想瞒过天!”

  那一整晚贺家上下半点动静都没有,各处来来回回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地位,通通连脚步声都放轻,只怕夜鬼缠身,脏也要去脏别人家的门。

  没有不透风的墙,隔院的秘密不用点破也已经早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