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王昉,她那位弟弟如今又怎么会成这幅模样?母亲来宫里与她哭了好几回,说是庚弟自打与王家那位五姑娘订了亲后就无心功名,自打那回名落孙山后更是成日里醉眠烟花之地。
父亲教训了几回,母亲哭了几回也都不见管用。
前几日她还特地召了言庚进宫,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又怎么会相信她那个往日丰神俊朗的好弟弟如今竟会是这样一副颓废落魄的模样…而这一切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王昉未曾掀起眼帘,只是微垂的眉心却还是跟着拢了几分…她能察觉到言贵妃对她的不喜,也能察觉到她此时情绪的浮动。
这其中是何原因,她心里估摸着也能猜到一些…只不过她现在没有这个兴致来与这位贵妃娘娘虚与委蛇。
王昉仍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顺模样,却是不动声色收回了被言贵妃握着的手…
她与人屈膝再福一礼,口中是跟着说道:“臣妇还要去永寿宫见太妃…贵妃娘娘若无事,臣妇便先退下了。”
言贵妃闻言倒也回过了神,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王妹妹既然要去见太妃娘娘,那本宫便不拦你了…若等哪日得闲,本宫再与王妹妹好生说说话,怎么说以后咱们两家也是姻亲之家了。”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收回了手继续搭在宫人的手臂上往前走去,只是没走几步的时候…她却忽然转过了身朝王昉身边的丫鬟看去。
恰好青夭也正好直起了身子…
她手扶着王昉往前走,半露出的侧脸一丝未曾遮掩的落在了言贵妃的眼中。
言贵妃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去的三人,脸上的惊疑与怔楞还未曾消散,扶在宫人手臂上的手却骤然收紧了几分…她这力道用得并不算轻,宫人疼得眉心都蹙了几分,偏偏又不敢吭声便只好低埋着头忍着疼。
那个女人…
即便隔得已经有些远了,可是言贵妃还是能看到那人风流的体态还有那一副绝色的容颜。不知为何,她明明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可此时心下却有些惶惶难安…
“那个女人…”
身边的宫人是聪慧的,瞧见言贵妃直直盯着青夭便低声回道:“这是与陆家二奶奶一道进宫的,应是她的贴身丫鬟。”
言贵妃闻言心下却稍松了一瞬,是她多虑了,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生死皆由他人的丫鬟,又有什么值得她这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想起那人的容颜,这颗心却还是有些紊乱不已。
待过了许久,她看着那处已经瞧不见的身影,袖下的手轻轻收紧了几分,淡淡发了话:“走吧。”
…
永寿宫。
来迎王昉的是王姝身边伺候的贴身宫人,她一面是扶着王昉的手往里走去,一面是笑说道:“太妃知晓您来不知有多高兴。”
王昉闻言面上也多了几分笑。
宫人这话却是有些夸大了,姑姑那样的性子即便是高兴也不会显露于人面。可她知道姑姑是真的高兴,即便面上未显她心里呐也是真高兴的…她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宫中待了这么久,自然希望家里有人能来看她。
王姝依旧是在花厅见得她…
永寿宫仿佛总要比别的地方安静许多,王昉眼看着这条熟悉的路想起上回来时,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时候…门前的宫人打了帘子,王昉便提步走了进去,她抬眼往那木头窗棂处瞧去果然见到她的姑姑立于窗前。
王姝穿着一身束腰的素色常服…
此时有风拂过打乱了她的衣袍,越发衬得她身形消瘦隐隐透有几分仙人之姿。
“姑姑…”
王昉轻轻唤了她一声。
临窗拈花的人闻声是稍稍一顿,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王姝转过身来,依旧是记忆中平和到淡漠的面容。她淡淡看着王昉,眼滑过她如画的眉眼,却是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你过得不错。”
王昉闻言是笑着迎上前…
她伸手笑挽着王姝的胳膊,察觉到她的脊背有一瞬得僵硬也未曾松开,口中是跟着一句:“姑姑可要下棋?如今陶陶的棋艺可是好了许多。”
“是吗?”王姝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微微半侧的眼中却隐隐透露出了几分清浅笑意,她任由王昉挽着…这样亲密的动作她其实并不喜欢、或者可以说不习惯,冰冷岁月里待了这么久,她早已不习惯这样的温暖了。
可看着王昉这一双如画的眉眼,她便也未曾撤回来。
宫人早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便已从一处取出了棋盘与棋盒…王昉便与王姝对坐下起棋来。
王昉如今的棋艺的确好了不少,可比起王姝却还是远远不如的,她一面托着下巴一面是细细看着棋局,瞧了许久却还是忍不住认起输来…王昉收着棋盘上的棋子,口中是跟着一句:“若是阿蕙与姑姑下棋,肯定能多撑一会。”
家中几个姊妹里,王蕙的棋艺是最好的。
王姝亦挽袖收棋,她的面上依旧如故,闻言倒是开了口:“各有所长,你也有你的好。”
王昉听她这般说,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姑姑这个性子就是面冷心热。她也未曾说话,依旧理着手中的棋子…花厅内很安静,只有菱花窗外的风声和棋子碰撞的声音。
直到日暮四斜——
原先跟着王昉一道过来的宫人便在外头轻声禀道,却是到了王昉要出宫的日子了。
王昉握着棋子的手一顿,她抬眼朝王姝看去,便见她低垂着眉目收着棋子看不清面上的神态,只是声音听起来却要比原先还要淡几分:“去吧。”
“姑姑…”
王昉拧着眉心:“不若我今儿个留下来陪您?”
闻言,王姝倒是抬了头,她的面上带着几许清淡的笑容,口中是言:“傻姑娘,你又能陪我多久?”她这话说完便又低头收起了棋子,跟着一句:“如今你也成家了,回去吧。”
王昉听她这般说便也未曾再多言。
她站起身与王姝屈膝一礼,等到要出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屋内一眼…屋中之人依旧未有什么变化,临窗而坐,素手执棋,衣袍轻翻。
这一份静谧恰如最初,却让王昉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生怕当真垂下泪来便也不敢再耽搁,抹了抹眼角迈步往外走去。
等到王昉离开,屋中之人才坐直了身子,她透过菱花窗往外看去…这一年又一年的时光,真是有些厌了啊。
…
王昉尚未走到永康宫,领路的宫人便直直跪了下来,她低垂着头口中是恭声一句:“陛下金安。”
陛下?刘谨?王昉一怔,一时竟忘记下跪…
她抬眼往前看去便见一个身穿玄衣纁裳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他的头上戴着十二冕旒冠,冕旒下的面容显得严肃而冷漠,全无当年模样。
“主子…”
身边的青夭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王昉回过神来忙跟着跪了下去,口中亦跟着一声恭言:“臣妇请陛下安,陛下金安。”
“起来吧…”刘谨的声音早已过了少年时的稚嫩,如今的他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露出上位者的气势…他抬了步子朝王昉走来,临至几步才停下:“朕一直在想九章那样的性子究竟哪家小姐才能降得住他?原来是你啊。”
他这话似有几分感慨,待说完也未等王昉答便又笑跟着一句:“九章知晓你在宫里可是半点心思都没了,这会他正在宫外等你,去吧。”
“多谢陛下…”
王昉闻言却是心下一松,跟着便又屈膝一礼是为告退。
往日她可以肆无忌惮看着刘谨,如今却是不行了…连带着说话也免不得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刘谨未说什么,他负手亦要往前走去,眼滑过王昉身边的丫鬟却有一瞬得怔楞…青夭似是察觉到有人看她便越发低垂了几分眉眼,只有眉心的那粒朱砂痣却未曾遮掩的显露在半空之中。
第133章
临近过年。
天气倒是难得放了几日晴, 武安侯府今日也显得格外热闹…
自打王昉与陆意之大婚后未久,陆家在今日又大宴宾客为得却是陆则之与徐静嘉儿子福福的满月礼。
时下有“满月为人之初始”的说法, 因此每至这个日子必定会大宴宾客,为这位新生儿赋于最美好的祝福…何况陆则之身为侯府长子,来日必定是要承袭爵位,而他们的长子便是日后的世子。
虽说陆家如今较起往昔已呈沉倾败之势, 可总归与宫里的那两位还连带着关系,再倾败又能败到哪里去?
因此朝中众人以及金陵城中的贵人自然不会舍去今日这个交好的机会。
如今时辰还算早——
可武安侯府却已热闹纷纷,奴仆下人皆已开始拾掇起手上的事, 另有不少管事细细打点着, 没得待会在满月礼上出了什么差错。
天色还早…
王昉摸索着坐起了身,屋子里没点灯, 她只能透过帷帐隐隐瞧见菱花窗外的几许灰蒙白光…
今儿个是福福的满月礼,她自然也要去帮衬着些。
好在衣裳昨儿个她已让琥珀拿了进来就放在一旁的长案上, 王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长案上把外衫取了进来, 还未曾披上就被陆意之伸手带进了怀中…陆意之揽着王昉的腰肢, 头枕在她的肩上,声音有些喑哑:“怎么醒得这么早?”
“吵醒你了?”
王昉抬了脸看着陆意之,只是屋中太过昏暗, 她也只能隐隐瞧见一个轮廓…她的指腹轻轻滑过他微拢的眉心, 口中是言:“今儿个是福福的满月礼, 我得去小厨房帮看着些。”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时辰还早, 你再睡会。”
陆意之这几日每天早出晚归, 今儿个好不容易休假…
她想让他好好歇息。
“嗯…”陆意之闭着眼, 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他也未曾拦她,只是抱着她的腰肢又温存了一会,跟着是又说道:“不要太累,若有什么事只打发别人去做就是,你是新妇即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王昉笑了笑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
她倒也不怕旁人说些什么,只是徐静嘉刚出月子身子正弱着,她能多帮些自然是乐意的。
…
等洗漱完。
王昉便与琥珀一道往厨房走去。
此时天色还早,厨房里却已是一片热闹,进进出出的时不时还能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王昉停了步子往里看去,厨房的管事姓“李”,早些时候程嬷嬷已把家中几个管事的性子与她说了个透彻。
李管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有些肥胖,脸上却透着一副精明样…这会正叉着腰差使着手下人,口中时不时说道:“新鲜的鹌子呢?怎么还没取进来?”
“来了来了…”
“把那几盘新鲜的鱼都先给杀了…”
…
王昉站在门口瞧了一瞬才继续迈步走了进去。
“二奶奶?”有人瞧见了王昉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是打了个礼恭恭敬敬唤了她一声:“二奶奶。”
其余人见此也跟着喊了一声。
李管事是最后一个喊的,她打完礼便笑着迎上前:“奶奶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厨房里乱糟糟的,您要不去外头歇一歇?”虽说昨儿个她就得了信,说是今儿个二奶奶过来一起帮衬着,可她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意的。
厨房里的东西又乱又杂——
二奶奶年纪轻轻又怎么可能过来帮忙?不过是平白占个好名声罢了。
她原先就想着,即便这位二奶奶过来也只把人当个祖宗似得供在一旁就行了,没得真让她受了个什么伤出了个什么乱子,她们这些下人可担待不起。
不过…
李管事看了看王昉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是最寻常的打扮了,连带着手上也未曾戴个什么首饰…瞧着倒是有模有样的。
王昉先前就看着李管事,自然也未曾错漏过她面上的表情…
她知晓这位李管事心下在想什么,不过王昉此时没有什么解释的心情,只是淡淡开了口说道:“我既然是来帮忙,哪有你们忙活我坐着的道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宴席的单子可拟好了?”
“拟好了…”
李管事未曾说话,倒是站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妇人说了话…她低着头把手中的册子奉给了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共摆了十张桌,每桌十菜三汤四道甜点,都拟在上头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掀起眼帘看了眼前的年轻妇人一眼,跟着是接过了单子细细看了一眼。
李管事见此便拢了眉心,她知晓这位二奶奶往日在家的时候也曾管过家,可那到底是绣花枕头一头空还是真的有本事…旁人可不知晓。这会时辰正紧张着,她可没这等子闲工夫陪这位二奶奶装模作样。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
便听到王昉已开了口:“把这道酒炊淮白鱼先下锅蒸着,还有这道等头春也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这两道菜用时要长,没得过会菜肴多了来不及。”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道贵妃红和汉宫棋样子差不多,便只择一个就是,其余一个换成金乳酥。”
她这话一落,不管是李管事还是旁人都被怔住了…其中尤以李管事的情绪格外丰富。她仍旧张着口看着王昉,面上似是有几分不敢置信,原本只当这位二奶奶是个绣花枕头来练个假把式,哪里想到她竟是真的有本事。
“怎么?”
王昉未见她们还未动身便抬了眼看去,一双远山眉微微拢了几分,连带着声线也跟着沉了几分:“还不去做事?”
“去去去…”李管事忙应了一声,而后是对着一众人和索道:“还不快快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去做?”
厨房内便又重新忙活起来。
这事传到姚如英那处的时候,她正坐在软榻上看着手中的册子,听闻沉嬷嬷这番话她便笑着抬了脸:“我往日瞧她便是个聪慧能干的,昨儿个她说要去帮衬着些,我还怕她胜任不了…如今看来着实是我想多了。”
沉嬷嬷闻言也笑着接过了话,手中的美人锤却照旧轻轻敲在她的腿上:“二奶奶素来是有本事的。”
“是啊…”
姚如英笑着应了一声,跟着袖下的手却是轻轻叩起了书面,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若说我这两个媳妇都是极好的,只是则之媳妇那个娘家,我却是真的不喜欢。”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庙子巷的那两位可有说要来?”
庙子巷说的便是徐家了…
沉嬷嬷闻言手中的美人锤便跟着一顿,她埋着头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回道:“帖子送了过去,那位夫人平素最爱凑热闹,只怕是要来的。”
姚如英听闻她这话,一双眉心便又跟着拢了几分:“罢了,人生不如意总有十之八九,好在静嘉也是个通事的…若不然咱们这偌大一个侯府,我还真不放心交到她的手中。”
“也是大奶奶福气好…”
沉嬷嬷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能碰见您这样的婆婆。”
姚如英听她这话,面上的表情倒是好了许多…她也未再多说什么,继续看起了手中的册子。
…
日头越渐升高。
武安侯府门前自然也迎来了不少客人,瞧着便也越发热闹了。
妇人、小姐的马车都是直接驾进内院的影壁处,再按着身份或是领到会客处,或是领到徐静嘉的泷盈苑那处。
今儿个来得客人大多是有身份的,停在影壁处的马车自然也都是不错的…偏偏其中有一辆瞧着却有些格格不入,有先下马车的贵人便睨一眼过去或是问着身边的丫鬟,或是问着身边相识的人。
“这是哪家的?”
瞧着怪是格格不入的。
这其中自然也有识得内情的,见此便低声说道:“估摸着是庙子巷的那一位夫人。”
庙子巷的那位夫人…
说得自然便是徐大人的那位新夫人,徐静嘉的继母何氏。
众人听到这个名字免不得都皱起了眉心,对于这位夫人她们即便有未曾见过的,却也是知晓些内情的…这位何氏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即便是比起徐静嘉也没大上几岁,偏偏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先徐夫人去世还未满一年便与徐大人勾搭上了。
还有人说这位何氏在嫁给徐大人的时候便已怀有身孕了,可见两人只怕是早就有了首尾的。
那位徐大人早先也是有些风骨的,在朝中的风评也算得上不错,只是如今因着这桩事便再未被提拔过…这般年岁还窝在那个官位,也免不得令人有些唏嘘。
几人这一番思绪间…
那辆马车便已下来了人,打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妇人穿着一身大红石榴裙还梳着一个高稚髻,面容还细细涂绘了妆容,一双媚眼横波的让人瞧着便心生不喜…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两个年轻姑娘,瞧着倒都是清秀可人。
只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众人自然也没有攀谈的欲望。
何氏眼瞧着那群贵人…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便见她们纷纷侧目避了开来,何氏见此自是止不住咬了银牙,放在丫鬟胳膊上的手也用了几分力道…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她可是那个小蹄子的母亲,就连姚如英都要唤她一声“亲家”。
她们是什么东西?
何氏想到这便又止不住拧了把丫鬟的胳膊,怎么偏偏就是那个小贱蹄子?若是她再迟一些…保不准如今受到这些富贵荣华的就是她了。
“何夫人…”
陆家的丫鬟瞧着这位夫人心下本就不喜,尤其是瞧见她面上的神态便越发不喜…她低垂着眉目敛下了眼中的思绪,声音倒是依旧恭敬:“大奶奶已在屋中侯你们许久了,您请吧。”
何氏听到这话,一双眉便又抬了几分…
凭什么她去见那个小贱蹄子,该是那个小贱蹄子来见她…可她心中到底还记着今儿个为什么来,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忍下了那口子气。她重新把手放在了丫鬟的胳膊上,声音微微扬起端得一副媚态风流:“走吧。”
…
泷盈苑。
徐静嘉如今已出月子,自然也就能下床了,今儿个是她儿子的满月礼,她过会还得见客自是也好生打扮了一番…一身大红长女袍,底下是一条翠黄色的织金马面裙,满头青丝用金玉制得头面绾成一个惊鸿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