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马车里传出一个清越的女声:“既如此,便再等等吧。”
琥珀轻轻应了一声,便继续侯在外头…原先打算去耕种的男女老少一时也不知是进是退,索性便侯在那头,心里却是在想“东家怎么来这儿了?”他们这里可不比东郊那处,一眼望去不是田野土地,就是矮房屋舍。
难不成是为了住在庄子里的那一位?
众人这一番思虑之间,一个年约四十有余的中年男人便急急朝这处跑来,他们口中迭声喊着“冯管事”,一面是让开路供人先行。冯管事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人,他这会心里都是在想,好端端的怎么东家竟然会跑这了?
前头也没得消息说是东家会过来…
若是早知道东家会来,他自然得把这处好生修整一番,没得那群不通事的顶撞了东家…
冯管事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马车前,他一面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是放缓了步子平了气息…而后才朝马车打了一礼,口中是言:“小的冯有根给东家请安。”
他这话刚落…
轿帘便被掀开了一角,王昉头戴帷帽看着男人,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冯管事。”
冯管事忙又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回了一句:“小的在。”
心下却是一番思衬。
这个声音是…?
冯管事原先低着头,这会听到声音自然更加不敢抬头看去…自打王昉管家后,他也去过王家几回与这位府中的四姑娘也曾交谈过几回。这会听到王昉的声音,他也不过是怔了一瞬便认出来了。
这认出来之后,自然更加不敢抬头了…
他心下微凛,原当是东家遣个得脸的丫鬟或者嬷嬷过来,怎么这位四姑娘还亲自来了?难不成…是为了庄子里住着的那一位?
冯管事心思转了几回,去年这位三公子被送到庄子里的时候他也着实是吓了一跳,这位三公子虽说因着当年之事损了前程可到底也是王家的正经主子,怎么会被打发到北郊?何况还是那样的情况,双腿残废,神志不清…他有意想问一问,偏偏随行伺候的两位老奴还是哑巴。
到后来…
还是他花了大价钱去国公府里问了一位还算得主子脸面的管事…那位管事也没说个真切,只是与他说了句“好生照顾着,不短吃喝就够了。”
这话说得并不算明确,可冯管事还是听明白了,这位三公子只怕是回不去王家了。若不然这都过去快有大半年了,王家怎么从来没有遣人来探望过这位三公子?如今听说二爷和二夫人不知是何缘故去了琅琊,这位三公子自然更加没可能回去了。
只不过…
今日四姑娘这回过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了?虽然不知道这位四姑娘为何而来…不过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四姑娘今日绝对不是来接三公子归家的。
王昉头戴帷帽,她垂眼看着冯管事,继续问道:“不知三哥在庄子里如何?”
冯管事闻言忙敛下心思,依旧垂着头低声回道:“三公子由两位老奴伺候着,平日小的也会过去探望一番,三公子的身子骨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性子…”他说到这是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三公子的性子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其实何止是不一样…
他这话也不过是含蓄之语,如今这位三公子哪里还有当年王家三郎的模样?
王昉心里明白也未曾在这些话上纠葛太多,她看着傅如雪面上的几分急切便又开口说道:“劳烦冯管事领路,我们去看一看三哥。”
“是…”
冯管事闻言自然忙应了一声“是”,他也不怕,自打这位三公子来到这后…他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无论是吃食还是旁的,能满足的他可都是满足了的。至于旁的,他也只能说一句无能为力了…
他让王昉且先等下,而后是打发了那些还站在那头的人,等清理完他才重新迈步朝马车走去,口中跟着恭声一句:“四姑娘可以了。”
“嗯…”
王昉与傅如雪由各自的丫鬟扶着走了下来…
北郊多农户,路上自然也未用青石板铺成,好在这阵子天气炎热也未下雨,走起路来倒也方便。
冯管事一面在前领路,一面是时不时提心她们注意脚下…王冀所住之处是一座一进的青瓦白墙的屋宅,虽然算不上好,可比起周围这些矮房屋舍却已是好了许多。两个老奴正在屋子里打扫,瞧见他们过来先是一怔,跟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他们恭恭敬敬打了一礼。
琥珀走上前让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不必管他们…
冯管事便继续领着她们往里走去,刚刚走进后院便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声,伴随着的是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咒骂声。
这咒骂声听着有些浑噩,可还是能理出几个名字…
其中便有王昉。
冯管事面上有几分难堪,他侧头看了眼身后,王昉与傅如雪皆戴着帷帽也瞧不清是什么神态…只是几个丫鬟面上却都有些不好。
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三公子他…”
“无事…”王昉依旧由琥珀扶着,她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很平淡:“冯管事继续领路吧。”
“是…”
冯管事继续往前走去,却还是忍不住握着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其实他没有说的是,这位三公子平日骂得比今日还要凶狠,有时候就连老夫人也不放过。就这样的态度,老夫人又怎么可能接他回去?
离得越近,那处的怒骂声便越发清楚了…
傅如雪止住了步子,若是揭开帷帽便可以看见她面上的惨白与惊楞…她抬了脸朝那间禁闭的屋门看去,来前她想了许多,想着这位三表哥如今会是什么模样?即便王冀做出那样的事,可每每想起,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
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竟然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没有丝毫悔改,甚至用这样粗鄙的语言去咒骂自己的亲人?他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吗?
王昉察觉到身边傅如雪的异常…
她亦止住了步子侧头看去,青色纱帘并看不真切傅如雪此时的面容。王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如今是烈焰晴天,可傅如雪的手竟是比冬日还要寒冷…她眉心微拢,口中是轻声一句:“表姐?”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了王昉一眼,而后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没事。”
她的确没事,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记忆中那样的少年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幅模样。
王昉见傅如雪的声音已恢复如初便点了点头,她抬了眼朝冯管事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冯管事便侯在外头吧。”
“是…”
琥珀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屋中原先还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往前看去便见室内虽然并不比王家奢华,可却也有几分清致…只是如今那一份清致却委实算不上好看,桌椅皆斜倒,碗盏花瓶也都被打碎了一地。而那个往日王家最出色的三郎君此时坐在轮椅上,即便穿着与往日并无不同,面容却再无往日的温润与光风霁月。
此时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茶盏…
面容扭曲,眉眼之间充斥着遮掩不住的愤懑和怨恨。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手中的茶盏便顺势砸了过来,口中跟着一句:“滚!”
“主子!”
“小姐!”
几个丫鬟惊叫出声,好在流光就在王昉的身边看着那只迎面砸来的茶盏,直接伸手拍飞了…茶盏应声而落,王冀也回过了神,他看着门前这群人先前扭曲的面容也泛出几分怔楞和惊疑,而后便是遮不住的狂喜,他摇着轮椅朝几人靠近口中是跟着依旧:“四妹,四妹,是不是祖母让你接我回去?”
王昉抚了抚袖子,而后才垂眼看向王冀…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冀,眼滑过他的眉眼,待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开口说了一句:“三哥误会了,祖母并未让我带你回家。”
“那你来做什么!”王冀听到王昉这一句,面色顿时大变,他先前还带着笑的面容此时又带了几分扭曲,而扭曲之余还有掩饰不住的狂怒:“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滚,你们都给我滚!”
“表哥…”
傅如雪由丫鬟搀扶着,她怔怔看着眼前人,面色还有几分惨白…待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表哥,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王冀听到傅如雪的声音,似是想了一瞬才认出她是谁,他的手撑在轮椅上朝傅如雪靠近,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妹,表妹,你快回去与祖母去说,说我知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是喜欢我吗?只要让我回到王家,我就娶你。”
他这话一落,不仅是几个丫鬟,就连王昉与傅如雪都变了脸色…
王昉冷眼看着王冀,这个混账东西!她伸手握了握傅如雪的手,而后是发了话与琥珀说道:“你带表小姐先去外头。”
琥珀闻言忙应了一声“是”…
几个丫鬟扶了傅如雪出门,王昉便又让流光关上了门。
王冀似是还心有不甘,他摇着轮椅想上前便被王昉踹翻了轮椅…轮椅侧翻,王冀也跟着摔在了地上。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是没有半点反击之地只能任由摔倒在地,屋中传出轮椅摔倒的沉闷的声以及王冀的痛呼声。
这一阵声响之后…
王冀的面上仿佛还带着几分怔楞,而怔楞之后便是不甘…他的手撑在地上,而后便抬脸朝王昉怒目而视,连带着声音也饱含着遮掩不住的怒火:“王昉,你敢,你竟然敢!”
“我怎么不敢?”
王昉的脚踩在王冀的手上,她的力道用得并不算小,王冀即便强撑着却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他想挣扎,可刚要挣扎便被流光按住了身子。王昉半俯下身,脚依旧踩在王冀的手上,眉眼平淡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声音也一如先前:“三哥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王三公子?”
“你呀…”
王昉看着王冀,她的声音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只是一颗没有用的废棋,若不是怕你在外胡乱说道,三哥以为王家会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你!”
王冀的身子动不了,可面容却越发扭曲,连带着脸上的青筋也跟着爆了好几下…他死死地盯着王昉,若是眼神是刀,只怕如今王昉的脸上已有许多窟窿了。
偏偏他的眼神根本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却只是浮于表面,并未深到眼底…她好整以暇看着王冀,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哥可知道如今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到这便把话一停,而后脸上便又化开几道笑意:“是了,你待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上头的授意,底下的人又怎么可能来与你说道什么?”
王冀面上的狰狞没有消失,情绪却微微平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六妹死了…”王昉说到这是看了看王冀的面容才又跟着一句:“二叔和二婶被祖母赶去了琅琊。”
“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
王冀轻声呢喃着,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中都带着遮掩不住的怔楞,这怎么可能?父亲和母亲怎么会被赶去琅琊?父亲堂堂四品官员,怎么可能会被赶去琅琊…这一定是王昉在骗他!是了,一定是这样的!他眼中的怔楞消散,面上重新变得狰狞:“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信不信的,三哥遣人去调查一番就是了…”
王昉的面上依旧带着几许笑容,她收回脚,微微垂着眼伸手抚了抚袖子:“只不过四妹劝三哥还是别去查了,免得瞧着难受。”
她说到这是轻轻啧了一声:“如今这偌大的二房呀竟只剩下五妹一人,可咱们的五妹呀也是个聪明的,即便知晓三哥你还活着…可为了不让祖母生气,她呀是连个话都不敢请人递来。”
“当年我与三哥说过因果循环…”
“三哥瞧瞧,如今这幅局面是不是就是因果循环?”
即王冀再不信,可此时看着王昉面上的笑容,他的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就如王昉所说,这些事他要是想打听自然可以打听到,王昉没有这个必要骗他。
王昉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在王家的这段日子究竟出了什么事?王佩死了,父亲和母亲也被赶去了琅琊…
王冀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虽然他不知道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些事绝对和王昉脱不了干系!就如当初李家之事,他这个四妹…究竟是什么怪物?
王冀看着王昉,突然打了个冷颤。
明明几年之前,他这个四妹还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自从她落水醒来之后就仿佛变了个模样?他咬着齿根,连带着声音也带有几分颤音:“你究竟是谁?你不是王昉!”
王昉原先想走的步子止了住…
她的手依旧抚在袖子上,掀起眼帘看了眼王冀,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三哥这话怪是可笑的,我不是王昉又能是谁?”
“你…”
“你是恶鬼!”
王冀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瑟缩着身子朝后躲去,他看着王昉的眼神带着闪躲,神色也有几分恍惚…“你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主子…”流光一双秀丽的眉眼稍稍拢起了几分,她看着王冀低声开口说道:“他这幅模样,倒像是疯了。”
“或许吧…”
王昉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这般居高临下得看着王冀,声音从容而平淡:“疯不疯的,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残废之躯,王家弃子,王冀余后的这一生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就连日常的生活也只能靠那些往日最为厌恶的下仆来完成。
她这话说完是又淡淡看了王冀一眼,语句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我们走吧。”
“是…”傅如雪一行正等在外头,瞧见她们出来便迎上了前。
王昉快走几步,而后是伸手握过傅如雪的手,相较先前…此时傅如雪的手已回暖了许多。王昉透过那一层青色纱帘朝她看去,低声问道:“表姐?”
“我没事…”
傅如雪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她收拢了王昉的手…她的确没事了,先前的怔楞以及心中的悲凉早已消散。
人啊就是这样,一旦想清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她握着王昉的手,而后是越过她朝那一间禁闭的屋子看去,那里依旧时不时传来王冀的声音,只是除去原先的咒骂,此时王冀却都是惶恐之语。她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
那个与他温柔笑意,眉眼温润的少年…
或许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傅如雪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侧头朝王昉看去,语带轻松,眉眼温和:“天色渐晚,我们走吧。”
第123章
冯管事亲自送她们出去…
待至外头, 依旧有不少人在那处瞧见他们过来便低垂了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东家”…有胆子大的孩子便抬头朝他们看来, 只是刚刚抬了个头被人发现便又被按着头垂了下去。
王昉无心去管这些,她由琥珀扶着坐上了马车,临来要走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让人好生照顾着,若有什么事便遣人送信过来”的话, 旁的是半句未说。
“小的明白…”
冯管事依旧谦卑得垂着眉眼,他自然明白…这位三公子余后的一生便只能留在这处了,虽说还占了这么个姓氏, 其实也只是一颗无用的废棋罢了。而他们也只需好生照顾着, 给他一个体面,不让他与外人接触、胡乱说道。
王昉见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坐回了马车,琥珀便放下了轿帘, 而后马车启程却是往金陵的方向去了。
因着已经坐进了马车…
王昉与傅如雪的帷帽自然也就摘下了, 两人对坐着, 中间摆着一个茶案…一旁跪坐在着的琥珀正在煮茶。
茶香四溢,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尚还残留的几分惨白,心下是些微一叹。
不管如何——
王冀终究是傅如雪年少时心中的一道光芒…
如今瞧见那人竟变成了这幅模样, 终归还是不肯相信吧…就如前世的她, 在知晓素来疼爱自己的三哥其实是那样一副腌脏模样。
那个时候的她, 也是不愿相信的。
因此——
王昉知晓傅如雪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知晓, 她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
两人对坐无言…
主子不说话, 底下的丫鬟自然也不会说话…唯有暖炉上煮着的茶水传出几许沸腾的声音。
茶水煮开, 琥珀倾手倒了两盏热茶奉给两人…王昉接过茶盏低垂着眉眼慢慢饮着,却是说起另一桩话来:“表姐打算何时回檀城?”
“明日吧…”
傅如雪手中亦握着茶盏,闻言眉眼倒是泛开一抹笑,她的思绪其实已平了不少…先前也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罢了,如今看着王昉便又缓缓而言:“等你大婚之际,我再过来。”
她这话说完是饮下盏中一口热茶,才又跟着一句:“陆公子可曾说何时归来?”
王昉摇了摇头…
陆意之这一回去边疆打得是替天子抚慰将士的旗号,只是私下究竟要做什么事,她却并不知晓…何况边疆到底路远,他这一来一回只怕没几个月是回不来的。王昉想到这,面上却陡然生了几分失神模样…
此时的他应该还在路上吧?也不知如何了?
茶水的热意透过青瓷茶壁贴到手心,王昉微微垂下眼睑看着因为车马前行而晃动不已的茶水,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傅如雪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模样,面上便又化开了几分笑意…
她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王昉身后跪坐的一个丫鬟拧着眉心低声开了口:“主子,外头有些不对劲。”
王昉闻言瞬时便回过了神,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口中是问道:“怎么了?”
“太过安静了…”
流光拢着眉心,她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外头依旧是先前来时的路…小道两旁的青山也没有什么变化,可她心下却有几分不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王昉见此眉心也拢了几分…
流光的六识五感本就比普通人要灵敏些,既然她觉得不对劲那么自然有什么问题…王昉沉了几分面色,手是抚到了手腕上的袖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