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陆意之哪里想到她会这般,他伸手似要抓住王昉的手,偏偏这般一动那几处伤口便牵扯在一道…这回也无需他再假装什么,那几处伤口仿佛绞进了皮肉一般让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他靠在软枕上,头上冒着冷汗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无力:“王四娘,你给我回来,去倒杯水给我就好。”
王昉闻言便止住了步子。
她从桌上提了茶壶,这水许是刚取进来不久这会还温着…王昉倒了一盏又贴了帖茶壁,察觉温度适宜便转身过去递给了陆意之:“水。”
陆意之看着眼前的水原本想着让她喂他,只是以她的性子只怕他真要这么坐,她转身就该走了…他想了想,心下是止不住得一声哀叹,手却伸过去接住了茶盏,指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滑到了王昉修长而又圆润的指根。
王昉先前在外头站了许久,指根本就凉得很…
这会触到了陆意之稍带着热意的指腹,差点便要把水杯砸了下去,好在她及时稳住了心神等茶盏安全落在了陆意之的手中,她才抽回手。
陆意之手握茶盏,眉心却轻轻拢了几分:“怎么这么凉?”
他低头看了看王昉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即便屋中生着炭火可还是能察觉到她的身上透着一股外头冰雪未消的峭寒味…他把放在一处的暖炉递给了她,口中是跟着一句:“冬雪未消,正是易得风寒之际,拿着吧。”
“不…”
王昉刚要拒绝,却想起那夜他在她耳边说得那句话,她想及此也不再说话低了头接过了暖炉,口中跟着一句谢…床边正好有个圆墩,她便坐在那处抬了一双杏眼看着陆意之,见他面色尚还惨白、气血却恢复了不少。
她试探性地开了口:“你可还好?”
陆意之握着茶盏饮下两口温水,待缓过那口子气,他才掀了一双缱绻的桃花眼看向王昉:“我若不好,你待如何?”
他这话微微上扬,面上也带着几分风流意味…
王昉该是生气的,偏偏他容色颓废全无往日那陆九章风流肆意的模样,竟是让她气也气不起来。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仪态端庄依旧是往日的模样,面上却带着几分少见的踌躇。
待过了许久,她才低头说道:“我——”
陆意之见她这般,心下也止不住一叹…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开口说道,面上无波声音也很平静,只是绞着的双手足以表现他的紧张:“又想说谢谢?”
“王四娘…”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无力:“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陆意之知晓王昉,这个小丫头在其余事上都有着说不出的透彻,有些想法即便是当世的男子都比不过她…偏偏于感情之事,她却恍若稚子小童一般懵懂,若他此时不逼她一逼,只怕她永远都会这般躲下去。
可他等不了了…
自打出了李家那桩事后,王家便有意把她与程愈的亲事先定下来…
程愈此人无论行事还是能力都足够不错,来日前程也定不可限量,何况又有“王程”两家的姻亲关系,在这件事上他已输了一筹。
因此他才会在救王珵之时想出这一招苦肉计…若不然按照他的功夫即便做不到安然无恙,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深。
王昉依旧低着头,她的双手轻轻绞了起来,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即便是她也未曾发现过…但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生惶惶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动作。
王昉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未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
即便面对那些生死仇人时,即便面对与前世不同的困境时,她有过踌躇有过退缩,却从未像如今这般不知所措,连个法子都想不出。
“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王四娘,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
陆意之的这些话还都萦绕在耳,迟迟不散,王昉甚至可以想起他说起这些话时面上的怎么样的情绪…她握着暖炉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陆意之的心思她已猜了大半,可她的心思呢?
屋中重新变得静谧起来…
陆意之垂眼看着王昉,她低着头面上是什么情绪他其实并看不真切,可他还是能从想象之中知晓她此时的惶惶与窘迫。
他拢了一双剑眉,此时说起这些话不免有持恩要挟之意,何况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小丫头。
陆意之刚要开口说话…
便听到王昉先开了口:“陆意之,你让我好好想想。”
王昉说起这话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彼时木头窗棂外恰好有暖日缓缓升起,不知是不是陆意之的错觉,他总觉得外头那道光就打在王昉的身上,竟然让他一时之间迷了眼。
“好。”
陆意之的面上化开一抹笑意,这是今日的第一抹笑意,未加掩饰,甚是纯粹…他看着王昉,眼中也带着数不尽的柔情,她愿意好好想想这是好事,这说明她也开始重视起这一段关系,愿意细细考量了。
若不是此时他还负伤在身…
真想这般不管不顾往外头去跑个几圈才好。
王昉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明艳的小脸也止不住一红…她把手中的暖炉放在一旁,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该走了,你好生歇息。”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等陆意之说些什么,起身就往外处走。
陆意之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身影,心下觉得可惜,却也知晓此时到底不是合适之际…她今日能来已让他十分错愕了。
若是让旁人看见于他却没有什么声名可损,可对于王昉却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帘起帘落…
屋中很快就没有王昉的身影了。
陆意之接过床榻上的那个暖炉,除去那原本的热度外,仿佛还添了一抹王昉身上的香味…他的唇角慢慢化开一道笑意,许久都未曾消散。
…
琥珀见王昉出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取过一旁已熨烫好了的斗篷替王昉披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嗯…”
王昉已缓下心神,她任由琥珀替她穿戴者,一面是低声问道:“可曾有人来过?”
琥珀扶着她一面往外走去,一面是低声回道:“老夫人那头遣人来问过,半夏姐姐去回了…”她这话说完,带着几分犹疑却还是开了口:“您今儿个,若是让旁人知晓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王昉自然也知晓…
直到走进那间屋子看见陆意之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迷障了,若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于理不合的事来。
尤其,她竟然还答应陆意之会好好想想。
这真的一点都不像她…
琥珀看着王昉面上的踌躇和犹疑,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
她刚要说话便看到远远朝这处走来的程愈,琥珀面上一怔跟着便止住了步子,她在王昉耳边低声说道:“主子,表少爷来了。”
程愈?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程愈身穿灰鼠毛斗篷正往这处走来,许是看到了她,程愈清润的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他迈步朝王昉走来,待至她身前便开了口:“陶陶也在。”
“表哥。”
王昉朝他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夜劳烦表哥了。”
程愈闻言面上的笑却有一瞬得凝滞,可也不过这一会他便又恢复如常…他依旧低头看着王昉,眉眼温润,话却是与琥珀说:“你退后几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看了看王昉见她点头应了,便屈膝一礼往后退了几步。
程愈往前走去…
王昉见此便也跟了上去。
日头已升起,冬雪渐渐消融,可这天却依旧寒冷。
两人走了约有十余步,此处甚是安静,周边也无人…程愈止住步子,他一双清润的眉眼依旧微微低垂看着王昉,手负在身后,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陶陶,你可是喜欢九章?”
昨夜在苍山看到九章时,陶陶的面色就不对劲。
彼时他也未曾多想…
可先前她的这一声谢却让他有几分回过神来。程愈负在身后的手收拢了几分,陶陶何时竟与他这般客气了?
王昉闻言也有一瞬得怔楞——
她抬头看着程愈,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最温和的笑容,一如旧日,一如梦中,完美得未有一丝差错。
树上的冬雪因着日头的照射而化成水,有不少顺着枝叶往下坠,小道上的雪也开始化水,有不少打在两人的身上或是因着下坠溅到了两人的鞋上…王昉依旧抬头看着程愈,她袖下的手有几分收拢,口中却言:“是,我喜欢他。”
冬雪初消,她的声音坚定而从容。
第100章
夜里。
王昉倚塌而坐,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却是在翻看年里的用度。
这阵子因着家中出了这么些事,母亲如今又在好生照顾父亲, 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到了她身上…好在如今她也不是那个刚刚上手不通俗事的小丫头了,这件件桩桩打理起来倒也不难。
外头寒风刮着树木传来“呼呼”的声响,王昉的身上依旧裹着厚重的狐裘,屋中也照常摆着几盆炭火…许是冬雪初消的缘故, 今儿夜里竟是要比往日还要更凉些,她一面依着烛火看着账本,一面是又止不住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琥珀打了布帘走了进来。
她是先往炉火边上拷了烤手等把那股子寒气退散了, 才提了手中的食盒就近来伺候。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笔, 却还是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食盒,口中是跟着一句:“这回又是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 语气还是带着几分无奈,因着昨儿夜里她淋了那一场雪, 虽说没有什么大碍, 可底下伺候的却还是担心, 尤其是纪嬷嬷更是每隔几个时辰便遣人送汤水过来…是言要好生滋补一番。
“马蹄蔗水…”
琥珀笑盈盈地从食盒中取出汤水,跟着是言:“娘说这个润喉养肺。”她这话说完便又从一旁的盆中倒了热水,又拿过干净的帕子绞了个半干才走过去。
王昉闻言便也不再说话。
若是她这会不用只怕没一会纪嬷嬷便要亲自过来了, 这阵子风雪大了纪嬷嬷的身子骨也越发不如从前了…偏偏她又是个歇不住的, 王昉索性便让她在小厨房替她张罗着膳食等物, 平日里也不必来回伺候。
她想到这便把手中的笔搁在砚上…
王昉低着头依旧看着账本上标红的几处地方, 手却是朝外伸了出去任由琥珀替她去了手上的玉钏等物, 待擦拭干净手她便接过琥珀递来的汤水慢慢用了起来。
蔗水味甘而不腻…
即便王昉先前并不想用, 此时喝了这几口倒也觉得甚是不错。
琥珀见王昉低头用了起来,面上也挂了几许笑,临榻的几根烛火许是点得久了这会都有些暗了,她挽起两节袖子取出一旁放着的金拨子挑了挑灯芯,等那烛光又重新亮了起来她才放下手中的金拨子…跟着便又坐在一旁的圆墩上,替人磨起桌子上那已干涸的墨砚。
她一面磨着砚,一面是想起早间那回事,便低声说道:“表少爷今儿个离去得早,走的时候面色也有些不好。”
琥珀这话刚落——
便看到王昉握着汤勺的手有一瞬得停顿,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重新握起了汤勺慢慢用起了汤水。明亮的烛火下,王昉的面容未有一丝变化,她依旧低着头翻看着账本,只有声音带着几分不可分辨的情绪:“表哥临近春试,昨儿个又受了一场寒…许是身子骨不爽利。”
王昉说到这心下也止不住漾出一声幽幽长叹…
她想起早间时与程愈的那一段对话,还有她那话落后程愈面上的表情…即便依旧温润如玉,可王昉还是从中察觉出他的面上有一瞬得怅然和不知所措。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程愈的面上也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病容与疲态,那是昨日一场风雪里寻人的后果。
可她却未曾慰问过他一句。
王昉低着头,烛火明亮,蔗水清爽,她甚至可以从中看出自己的倒影…杏眼缱绻,眉心微拢,是有一股愁绪在其中。
琥珀看着灯火下的王昉,她的心下不是没有疑问的…旁人不知,可她却是知晓,自打表少爷与主子说完话后面上就有些不对劲,往日风光霁月一般的人那个时候竟如稚子儿童一般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失措。
她从未见到过那样的表少爷…
在她的眼中,表少爷就如那九天仙人一般,仿佛这世间之事从未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
主子究竟与表少爷说了什么?竟会让表少爷生出那样的情绪…可这些话她到底也不敢问主子。虽说她与主子从小一道长大,与旁人相较情分自是不同,可主仆到底有差。何况看主子这般模样,只怕也不想让旁人知晓。
王昉握着汤勺搅乱了那一碗汤水…
她未再饮把汤碗搁在一旁的茶案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你拿回去吧,免得嬷嬷记挂着。”
琥珀闻言是轻轻“哎”了一声…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是取过干净的帕子替王昉擦拭干净手才取过汤碗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又只剩下王昉一人。
外头是无边夜色,凌冽寒风,而屋中却依旧烛火通明…王昉看着手中的账本,却再无先前的心情。
她的指腹轻轻揉着眉心,待过了许久她才解下腰间悬挂着的香囊。
那里有一串未曾送出去的方胜络子。
烛火下,王昉修长而又圆润的指尖微微蜷起,手中勾着这一条方胜络子。
络子底下垂挂着的两颗金豆子,因着晃动不稳正轻轻敲击在一道传出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王昉握着那根络子的手微微抬了几分,映着这屋中烛火,她就这般仰着头看了许久。
待过了好一会…
王昉的喉间才止不住漾出一声轻叹。
外头的寒风依旧呼呼吹着,仿佛从未停歇过一般。王昉把手中的络子连带着荷包一道扔进了那炭盆之中…炭火依旧烧得很稳,她垂眼看着,没一会炭盆中便只剩下几抹灰烬还有那两颗金豆子。
…
陆意之是隔日午间回得武安侯府…
他如今的身子骨虽然还不能大动,却也未像初醒时那般疼痛难耐了。
因着他是外男,先前昏睡时也就罢了,只是此时到底不好见家中女眷…便由王珵领着王衍等人亲自与他致了谢意。临行前王珵还拉着陆意之说了好一会子话,直由要拿他当生死挚友、两肋插刀的模样。
若不是王岱在边上轻声劝说“大哥,九章大病初愈不宜久谈”…
只怕王珵还要拉着陆意之不肯放他归去呢。
陆意之看着王珵这幅模样,心下却委实有些不安。他只是想娶王昉,可从未想过要与王珵成生死之交…若当真成了生死之交的挚友,他岂不是要比那个小丫头高出一辈,那日后小丫头见到他时该唤他什么?
伯父?
他只要想到小丫头唤他伯父的模样,就止不住生出几分恶寒来。
王珵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他看着陆意之依旧负伤在身的这幅模样,心下是止不住一叹,面上却带着几分笑意:“倒是我忘了,九章且回去好生歇息,待你身子骨好了我再与你痛饮一番。”
“伯父严重了…”
陆意之这话说得委实顺畅,只是心下却还是掺杂着些不安…若是让王珵知晓他日后要做的事,却不知是不是要活剥了他的皮?
他们这几番说话间,却是管家领着兵部尚书韩云德过来了…韩云德年约四十有余,面容端肃,他身穿一身武官朝服,走起路来大刀阔步,待见到王珵便又加快了几步待至人前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而言:“国公爷。”
他这话一落便又看向陆意之…
韩云德看着这个面容风流的少年郎,心下是滑过几分思绪,不过他终归也未说什么。
王珵看着韩云德,面上到也起了几分正色,他与之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来了,可是事情有什么进展了?”
“是…”韩云德的声音依旧平稳有力,他取出手中的卷宗双手递予王珵,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据属下查探,这群人是来自一个叫做‘玄空门’的组织。”
他这话说完——
不仅是王岱起了几分怔楞,就连陆意之的心中也起了几分惊疑。
陆意之袖下的手握了几分,昨日大哥回来时还说此事没有什么进展,至于“玄空门”的事他也还未曾与大哥说过…韩云德怎么会查到?
他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得看了韩云德一眼,此人固然有些本事,可他这一生的经历即便知晓江湖中有“玄空门”这样的组织,却也绝不可能从那些尸首之中查探到蛛丝马迹。
那么究竟是谁在帮他?
或者说,是在帮王家?
陆意之想起江鹤曾与他说过的那话,锦衣卫,九千岁卫玠…这金陵城中除了卫玠,他也想不出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只是——
卫玠他究竟要做什么?
“玄空门?”
说话的却是王岱,他的面上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怔楞,他早年在外闯荡时也曾结交过不少江湖中的朋友,自然也曾听说过这个组织。这个组织在江湖中的名声素来很大,一是因为他的规矩,二是因为他的神秘。
可以说江湖中人皆知晓这个组织,却从未有人真的见过他们。
刺杀大哥的竟然是玄空门的人?王岱想到这止不住便皱了一双眉,他们王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劳动这群人的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