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八月下旬。

王昉与王蕙来顺天府也有大半月了,如今也到了她们要启程回金陵的日子了…张老夫人心中自然不舍,只是这回能得两个外孙女陪伴这么久也实属不容易了,自然也说不了旁的话。

临别之际,她握着两人的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口中是跟着一句:“等去了金陵要好好孝顺你们祖母。”

“屋子一直给你们留着,往后若是得空了便再来…”

这话说完,张老夫人免不得又要落泪。

金陵与顺天府相隔还是有一段距离,哪里是说来便能来的?

好在…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心下稍微有些安慰,等景云金榜题名也该让他向陶陶提亲了。她伸手轻轻抚着两人的头,也不再说旁的,只是嘱咐两人路上要小心,等到了金陵便寄信回来。

王昉两姐妹自然一一都应了。

等拜别张老夫人,两人便又辞别了程家众人,程瑛拉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此去一别再见怕是要等明年了。”

程瑛如今身子是越发重了,等她产完子、做完月子也的确要至明年了…

王昉笑着回握她的手,口中是言:“表姐且安心养胎,不拘几个月我们便能在金陵见面了…下回再见便能看到表姐的小子了。”

几人便又笑说了几句…

王昉两人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影壁之处已停好了马车,因着王岱在顺天府还有几桩未完成的生意,这回便由许青山带队送她们归家…而除去王家原本的人物车马,程家又额外送了十余辆东西,大多是顺天府的特产、毛皮等物。

等她们上了马车。

在程家众人的注视下,车马便浩浩荡荡的往外行去。

自打过了中秋后,又落了几场秋雨,这日头却也不似来时那般炎热了…王昉透过竹帘看着远远站在廊下的那些人,心中不是没有感慨的,她便这般望着,知道马车转出了影壁、转出了程家,她才落下竹帘收回眼。

王昉一行到金陵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了。

这一路…

马车的竹帘已更换成金织暗花布帘,而她们的衣裳也从夏衫换成了秋装,夏日用得纨扇也都收了起来。

王昉穿着一身胭脂色袄裙,手中握着一枚黑子正与王蕙在下棋…

她也没有抬头,只这般看着棋局,问了一句:“到哪了?”

琥珀掀了半面车帘往外问了许青山,直到知晓了答案才转身与王昉禀道:“离金陵城只有两刻的模样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落下手中一子,而后是掀了半面车帘往外看去,外头正下着秋雨,有不少毛毛细雨落在她握着布帘的手中…王昉眼看着外头,似叹非叹:“时日过得真快,走得时候还是酷暑难挡,如今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她心中却还留了一句后话…

回到这个世界也快有一年了,有时候她午夜梦回时还有说不出的怅然。

王蕙跟着落下一子,闻言也抬了头朝外看去:“是啊,也不知金陵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许久不见,阿衍又该长高了吧。”

王昉听她提起“阿衍”,一双眉目便又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

她落下帘子收回手,任由琥珀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手背,笑着与王蕙说道:“是该长高了。”

等车马进入金陵的时候。

那喧闹而熟悉的声音便灌入了众人的耳中,到底离开了这么久,即便是琥珀听到这些声音也忍不住泛红了眼眶。

流光和伴月倒还算好,她们原本就是没有归宿之人,早年跟着师父卖艺跑江湖…

即便要问她们“家在何方”,怕是她们也不知如何答。

待又过了两刻模样。

车马皆停,许青山在外头恭声禀道:“四小姐、七小姐,到家了。”

琥珀掀了车帘先走了下去,而后是扶着王昉两人走下了马车,因着马车停在影壁,两人便也没有戴帷帽。

影壁处的仆妇、丫鬟皆跪在地上,她们口中喊着:“恭迎四姑娘、七姑娘归家。”

王昉便这般微微抬着眼,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环境…

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离开的时候,这树木皆青,如今却已沾染了几抹秋色,泛出了几许凉意。

王昉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道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会才侧头与她笑道:“阿姐,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与王蕙迈步朝千秋斋走去。

待至千秋斋前,原先在院中的丫鬟便纷纷上前朝她们打礼,笑着迎了她们进去…也有去里头禀报的。在一声又一声“四姑娘、七姑娘归家了”的笑语声中,半夏携着一众人迎了上来。

半夏瞧见两人,忙屈膝打礼,口中跟着一句:“给四姑娘、七姑娘问安。”

她这话一落是笑着跟了一句:“老夫人、大夫人皆在里头候着您二位呢,且随奴进去吧。”

说完这话——

半夏便引着两人往里走去。

屋中原本的竹帘、纱帘也都换成了厚重的布帘,帘起帘落,里头的欢声笑语也都传进了王昉的耳中。

王昉听着那几道熟悉的声音,那颗心也忍不住“扑通”连着快跳了好几下,她往前快走了几步,待至里屋看着首位坐着的老妇人、忍不住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她刚要屈膝朝人拜礼,便见到傅老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余的柔美女子。

女子身姿端正,衣着素简,身上皆无什么首饰,唯有那髻上簪着一朵兰花。

许是循见了王昉的目光——

那女子便也侧头朝她看来,露出一张秋月般的面容。

王昉身子一震,就连明艳的面容也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直到身后的王蕙走了过来,看着她这般怔住的神色,低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傅老夫人也看到了王昉,这会便笑着朝她看来…

她衣着华贵,眉目依旧,看向王昉的那双眼中泛着无边慈爱的笑:“陶陶怎么看祖母看傻了?”

程宜清雅的面容上也泛着笑,闻言便笑说一句:“傻丫头定是许久未曾瞧见您了,一时心生感触罢了…”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王昉,柔声说道:“还不去见过你祖母?”

王昉先前在王蕙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

这会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眉目却未再有什么变化…王昉低着头与王蕙往前又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两人齐声说道:“陶陶(阿蕙)给祖母请安。”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口中说道:“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等两人走近——

傅老夫人便一手握着一人,细细看了回两人,跟着一句:“你们外祖母把你们养得很好,没瘦,瞧着还胖了些。”

王昉任由她握着手,闻言是抬了一双弯弯眉眼,柔声与她说道:“祖母往日嫌陶陶太瘦,陶陶好不容易养回了些,您可不许嫌弃陶陶。”

她这话一落便哄得傅老夫人又绽了眉眼——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一面是笑道:“你这个只记仇的小丫头,祖母哪里能真嫌了你?不管我的陶陶是个什么样,祖母啊都喜欢你。”

王昉弯着一双眉眼便又说了一句俏皮话。

而后她把头朝傅老夫人身边坐着的那人看去,眉眼弯弯,面上却带着几分疑惑,诧异问道:“祖母还没与陶陶说,这是谁?”

傅老夫人闻言倒是记了起来,她笑着与王昉两人介绍道:“这是秋娘。”

待这话一落——

她便又与两人说起来:“上回我去寺庙参拜的时候正逢下雨,还遇见了几个不知规矩的难民…若不是有秋娘在,也不知那日会出个什么事。”

王佩闻言也跟着说道:“四姐你不知道,那回实在太过凶险了…城里不让那些人进去,他们便围在外头,恰好又是下雨,护卫根本就拦不住。我与祖母跑了许久,若不是有秋姑娘引路,还不知道我和祖母能不能安生回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脸苍白还带着几分惊魂不定。

傅老夫人闻言柔声劝慰了一声,才又说道:“我见秋娘在金陵无所依靠,便留着她在府里多住阵日子。”

王昉闻言是低头看了眼秋娘——

秋娘依旧坐在软塌上,眉目微垂,面容含着几许恰到好处的笑容,身姿消瘦却透着股风骨。

王昉袖下的手依旧攥着,许久才柔声笑道,说了句:“原来如此。”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傅老夫人,与她说起了上回的事…待说完,王昉一双眉目便又带了几分笑:“祖母,您说巧不巧?”

“竟然有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闻言也有几分愕然,她侧头看向秋娘是言:“那还真是巧了。”待说完这话,她便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跟着柔声一句:“未曾想到你与我王家竟有如此渊源。”

秋娘抬了那张秋月般的面容,闻言便柔柔笑了笑…

她眉目平和,声音也依旧如那时清雅,恍若三月春风拂过人心,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回见四姑娘还不知您是王家人,如今想来,这缘之一字,的确是妙不可言。”

王昉眉目依旧含笑,声音也带了几分此时年纪该有的天真,笑说一句:“那回秋姑娘说要进金陵寻亲,如今…可曾寻到了?”

秋娘闻言却垂下了一双柔和的眉目…

她轻轻叹了一声,掩不住的愁绪:“我也是进了金陵才知道,姑婆一家早几年就搬离了…因在金陵无亲眷,我便寄留在清华庵中,平日帮忙洗补些东西。”

傅老夫人闻言也叹了一声,她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可怜见的,你于我有恩,也不必多想且留在我身边陪我便是。”

“多谢老夫人…”

秋娘抬脸看着傅老夫人,面上虽难掩愁绪,声音却带了一份不可磨灭的坚强:“庵里的师太说秋娘有福缘,秋娘原还不信,见到了您后才知道这是真的。”

傅老夫人听到她这样说,脸上便又添了几分笑:“好孩子…”

王昉看着这幅景况,却只觉得通身冰凉…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前世祖母厌恶极了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三叔不会离开…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明明已经在三叔面前拦住了一回,以三叔的为人既然头一回生出了疑,日后自然不会再信。

可为什么,这个女人又出现了?

这个女人…

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身后的那个人,又究竟想做什么?

明明如今尚未至寒冬腊月——

可王昉却觉得整个人都进入了冰窖一般…所有的寒气扑面而来,压着她透不过气。

王蕙察觉出她的异常,忙开口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傅老夫人闻言也转过了头,她看着面色煞白的王昉忙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也带着几分焦急与疼惜:“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她看着眼前担忧自己的祖母,似是想把那满腹话语都说出来,却又强撑着忍住了。她的面上带着几许虚弱的笑,好一会才说道:“许是路上受了凉。”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与祖母早些说?”

傅老夫人一面心疼得看着她,一面是让半夏去找冯大夫过来…

程宜也担心得厉害,自打陶陶上回落水后,她有多久没瞧见她这般苍白着面色了?她走过去扶着王昉,声音柔和却带着担忧:“陶陶不怕,母亲陪着你呢。”

王昉侧头看着她们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心,心下也不知该说什么,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了。屋中静悄悄的,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有容斋。琥珀坐在脚凳上,许是因为困倦这会正靠着床沿睡着了。

玉钏正端着水盆、帕子进来,瞧见她醒来便忙快走几步,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处,一面是说道:“主子,您总算信了。”

“老夫人她们刚走不久,您今儿个可当真吓坏我们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踌躇说了一句:“主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冯大夫说您的风寒并不算严重,只是...”

怎么了?

王昉的面上有几分虚弱的笑容,她的手撑在额头上,在这夜色中化为一声叹息...她只是才发现,有些东西、有些人即便想拦也拦不住罢了。

第80章

屋子里静悄悄得, 除了那外头的风间或有刮过树叶,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就连呼吸声仿佛也被刻意掩了去。

玉钏看着灯火下闭目不语的王昉,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得喊了她一声:“主子,您还好吗?”

这回王昉倒是应了——

她把掩在面上的手轻轻移开几分,哑声开了口:“几时了?”

玉钏听她出声,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柔声答道:“已是二更天了。”待这话说完, 她便走上前把帕子放进盆中绞了个半干才跪坐在脚凳上, 握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起王昉还沾着几许汗意的脸颊和额头。

二更天, 也就是亥时时分了。

王昉伸出手由玉钏扶着她半坐起身, 而后是取过帕子自己擦拭起来:“母亲她们何时走得?”

“夫人在您醒来前也就刚走了两刻模样, 老夫人也没走多少功夫…”

玉钏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从一旁温着的水壶中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柔声说道:“您先前突然晕倒把府里人都吓了一大跳, 冯大夫给您诊了脉,又施了针也不见您信…要不是宫里已经落了匙, 保不准老夫人这会便要拿着腰牌去宫里给您把夏院判找来。”

王昉闻言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了玉钏,接过茶盏低着头慢慢饮用了起来。

先前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神智却清楚得很,自然也听到了祖母她们的担忧声和哭泣声。

她只是不肯醒来罢了——

仿佛就此沉睡便能遮掩住那些所有她不愿瞧见的事。

这样的躲避和厌弃,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体会了?

当初父亲死后,母亲跟着也一道走了…她就是这样, 一个人躲避着不肯见人, 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这些已发生的事, 就可以假装这些事都从未发生过。

灯火下的王昉低垂着双眼——

她的身姿在这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娇小,而她往日那双生动而鲜活的杏眼也被掩于在这阴影之下…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竟有无边寂寥之感。

玉钏不知道王昉是怎么了。

她先前问琥过珀,也是说“进府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得,也不知道千秋斋里出了事没过一会便传来了主子晕倒了…”她甚至想问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口一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索性便换了个话柔声与她说道:“外头小炉上还煨着燕窝粥,您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奴去给您盛一碗来?”

王昉其实并不饿。

可她看着灯火下玉钏微微仰着头露出希冀的目光,到底还是答应了。

玉钏高高兴兴起了身转出里屋到了外间,没一会便握着一碗燕窝粥走了进来…

王昉接过那碗燕窝粥也未喝,只是这样靠床半坐着,低着头问道:“那位秋娘是何时进的府?”

“秋娘?”

玉钏一愣倒是不明主子为何对这个女人起了关注,可主子既然想说话便是好事,她坐在脚凳上柔声回道:“那位秋姑娘是中秋后进的府,老夫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便把她带来了…如今在府里住了也有十余日了。”

“自打这位秋姑娘进府,老夫人倒是越渐开心了,连着笑声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玉钏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如今就住在千秋斋的后罩房里,她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是与老夫人一般,即便是衣饰头饰拿得也都是半个主子的。”

住在千秋斋,十余日…

王昉拢了一双眉,她的手心贴着汤碗,隐隐传来几许温热之意。

可她还是觉得通身冰凉…

这哪里只是待个客?

王昉想起先前在千秋斋时祖母说的话,难不成祖母当真想留着她一直住在府里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