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素不明所以,却还是忙应了:“小的在。”
王昉看着他,半开的窗棂透进午后的阳光,打在她一张明艳的面容上:“我记得我醒来后,与府里的人说过,不许把落水的事与阿衍说...你怎么不听话呢?”
“小的,小的...”
抱素抬脸看着王昉平淡却掩不住气势的面容,心下一惊,膝盖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小的,小的只是担心四小姐有事...才,才一时错了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了。”
王昉淡淡笑了笑:“你既是担心我,又有什么错呢?”
却是未曾叫他起来。
抱素白着一张脸,刚想说话,便听到屋外传来王衍的说话声,却是在唤他...他暗自松下一口气,抬脸看着王昉,低声说了句:“四小姐,八少爷回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这话说完,便依旧握着茶盏,好整以暇的喝起了茶。
王衍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抱素...”
他这话说完,便看到坐在位置上的王昉,忙走了过去,脸上的笑越发多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微微上扬:“阿姐,你怎么来了?”
王昉看着他,眼中闪过几许宠溺,她把茶盏放到桌上,握着帕子拭了拭他的额头:“这么冷的天,你都能出一身汗,可别染了风寒。”
王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太激动,走得便快了些...”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阿姐你都不知道,那群读书人有多有趣,一瞧见我的年纪都吓了一跳,也不说旁的,只嘟囔着说我什么‘少年天才’,又恭恭敬敬朝我作了礼。”
王昉看他神采飞扬,便笑着侧耳倾听他说这些,等他说完,才开了口:“这么高兴?”
王衍点了点头:“这样的感觉真好。”
他这话说完,忙又跟着一句:“可心中还是有担忧,先生的名声太甚,表哥十六就有如此成就...阿衍只怕丢了他们的脸。”
王昉听他后话,心里的担忧少了许多,便宽慰起人来:“傻小子,你能这样想,已比许多人高出不少。”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才又开口说了句:“你拿他们作榜样,这是好事,却也无需觉得不如他们...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
王衍低声呢喃,他如今年岁尚小,虽自幼聪慧,可对这话中之意却还未怎么通。
他仔细呢喃了三遍,只觉得这简单一话,却有磅礴之气...
他俯身朝王昉拱手作了个揖,面色端庄,规规矩矩说了句:“阿姐教导,阿衍记下了。”
抱素看着这幅场景,他低垂着脸,一双眼珠子飞快转动着:“四小姐,小的知错了,求四小姐饶了小的这一回。”
王衍这才察觉到抱素,转身看他,皱了皱眉:“阿姐,这是怎么了?”
王昉淡淡笑了下,她把手中的帕子轻轻绕了两回,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才说了话:“你这小厮刚才差点拿水烫伤了我,我念他年幼,便只让他跪上一跪...你若觉得罚重了,便允他起来吧。”
王衍一听,面色大变:“竟有这事?”
他说完这话,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见是无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抱素,素来带笑的脸上这会却只余漠然,连着声音也冷了好几分:“好在阿姐没事,要阿姐真出了什么事,我绝不饶你。”
抱素一怔,他抬脸看着王衍,又看着那端坐在位上,依旧淡然自若的王昉...他刚想说话,便看到王昉冷不丁的朝他这处看了一眼,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和波动,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罢了——”
王昉淡淡开了口:“左右我也无事...往后若再敢犯,我也不会饶了你。”
王衍看着抱素,眉头一皱,见他傻愣愣的杵着,低喝道:“还不走?”
抱素这才回过神,他忙磕了几个头,迭声说道:“...是,是,多谢四小姐,多谢八少爷,小的这就告退。”
他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屋子里,两姐弟依旧亲昵无间的说着话。
屋外的抱素却是青白着一张脸,咬着牙、皱着眉不知是在想什么。
抱朴走过来,瞧见他这副模样,便低声说上一句:“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去惹这位四小姐,这会知晓她的厉害了?”
抱素咬了咬牙,有些气急败坏,却还是强压着声音:“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厉害...”
他说到这,便又皱眉说上一句:“可四小姐为何要这么说,她不怕我与八少爷说真话?”
抱朴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他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良久才开口淡淡说上一句:“她不过是要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掂量好自己的身份...尽管你把今日之事说出来,八少爷是信你,还是信她?先前之事,你还未曾看明白?”
抱素脸一白,他想起先前八少爷漠然的面色,冷淡的话语...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八少爷。
他又想起先前那位四小姐轻飘飘看来的一眼,一双透着机灵劲的眼睛闪过几分后怕,良久才呐呐说了句:“四小姐,可真是不可小觑...”
是啊...
抱朴面上也闪过几分疑惑。
那个明明才只有十三岁的姑娘,怎么会令人觉得如此可怕?
第17章
冬日天寒。
千秋斋内却坐了不少人,屋中炭火生热...
王衍站在中间,正垂首恭听着祖母对他的嘱咐。
“徐先生是天下大才,他既与你有此机缘,择你为徒,你也需待他如师如亲,好生侍奉于他...”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说道:“徐先生所住偏远,屋中随侍并不多,可见其不喜铺张...你既是去读书,便也不必带什么小厮伺候,可听明白了?”
傅老夫人这后话——
却是因为昨日陶陶与她说起程愈,是说他自跟着徐先生后,便事事亲为,从未假借他人之手...
都是同门师兄弟,程景云做得,她孙儿自然也做得。
因此...
才有了今日对王衍的这番嘱托。
王衍对此事没有异议,自然躬身应了:“祖母所言,孙儿皆记下了。”
傅老夫人心下满意,声音便也柔了一回:“既如此,你便去吧...金陵虽近,你既有心苦读,便也不必想着家中诸事。”
王衍一顿,他到底年幼,对家中却总归还有几分不舍。
他刚想说话,便又想起当日他信心满满与阿姐说要给她考个状元的话。王衍心神一凛,便朗声应了:“...是,孙儿记下了。”
王衍这话说完,与傅老夫人躬身作了一礼,又一一与屋中众人拜辞...
在阿姐带着笑容和期盼的眼睛里。
他挺直了背脊,往外走去。
...
有容斋。
天气越发冷了,木头窗棂外的冷风呼呼吹着...
王昉半蜷着腿靠着软塌坐着,脚踏边上放着两盆炭火,白狐毯子上头还放着一个手炉,如今便一边暖着手,一边握着一本账册,翻动着。
琥珀打外间走了进来,一双手握着通红的耳朵,待把冷气去了,才打了珠帘走了进来。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笑了笑,便把手炉递了过去。
琥珀倒也未曾推辞,笑着接过,才说了话:“那位徐掌事倒是个有趣的,今儿个又托人送了一篮上好的冻梨...奴依着您的话收了,话却是未说半句。”
王昉点了点头,依旧翻着账本:“把冻梨分下去吃吧,我也不爱吃这些。”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她觉得手暖和了,便把手炉还给了人,才又跟着说上一句:“翡翠那丫头近来倒是真的懂事了不少,想来不用多久,她就能回来伺候您了。”
王昉接过手炉,面上也挂了一道笑:“纪嬷嬷教得好...”
她这话说完,是问琥珀:“珊瑚近日如何?”
琥珀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她倒是稳得很,也从未向我来打听过过什么,平日做事、说话也同往日一样,没什么变化...”她说到这,是看了王昉一眼,才又说道:“珍珠那头,也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指尖稍稍蜷了几分,轻轻扣着书页:“你去唤珊瑚进来,打今儿起,便让她跟着你在我身边随侍吧。”
随侍...
这便是要坐实那个消息了。
琥珀低低应了一声,便又问了她一句:“位份呢?”
王昉依旧垂着眼,看着账本:“位份先不动。”
琥珀点了点头,替人掖了掖毯子,跟着一句:“奴这会便去安排。”
“嗯,你去吧...”
等琥珀退了下去,王昉才抬了眼,她看着那案上放着的兽性香炉中,缥缈透出几许香气...
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
避风的长廊拐弯处,几个丫鬟围在茶炉边上,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着悄声话。
一个身穿青色袄裙,梳着双环髻的丫鬟,面上带着遮不住的羡慕,开口说了话:“我看珊瑚,这回是真的要发迹了。”
另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年岁稍长些的,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先前看这消息过去了这么久,还当她是没希望了...哪里想到今儿个琥珀姐亲自过来找她,让她过去随侍。虽说这位份还没怎么变,可往后咱们有容斋的人,谁不称她一声‘珊瑚姐’?”
围着茶炉的几人说到这,忍不住还是有些咂舌。
便又有人低声问道:”这么说,那位是当真没希望了?“
那位,自然说的是珍珠。
几人互相对了一眼,便往那院子里看去,那处正有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三等丫鬟扫着地...她身形苗条,半侧过来的面色透着几分苍白,眼中神色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没什么变化。
“也是可惜了...”
“原本大好前程,如今却只能与我们一样。”
...
夜色更漏。
正是月色高悬,人寂无声时。
昏暗的灯火下,王昉躺在雕着万事如意的黄花梨木拔步床上,素来明艳的面容这会却有些苍白...她紧紧握着锦被,脸上已出了不少汗,嘴唇蠕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琥珀看着她这幅神色,面上难掩担忧,她一面拿着帕子拭着王昉额上的汗,一面是轻声唤起她:“主子,主子。”
王昉却是过了许久才醒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眼中尚还有些茫然,良久才看着床边的琥珀,哑声开了口:“怎么了?”
琥珀收了面上担忧,嘴唇瓮动,情绪有些复杂,却还是低声开了口:“鱼儿上钩了。”
第18章
月色清冷。
万物俱寂,已是子时时分。
近西苑的一堆假山之处,却有两人相对而站。
一个身披暗红色斗篷,容貌掩在那宽大的兜帽中,看不真切是何等模样。她隐在假山之处,大半身子都掩于黑暗之中,看着眼前人,声音有些冷淡,还透着几分不耐烦:“你说有事找我?”
站于她对面的,却是一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女子。
她稍稍抬了几分脸,在这清冷月色中露出一张清平的面容,正是珍珠。
珍珠仿佛早已习惯她的脾气,声音依旧恭敬:“四小姐今日已让珊瑚去了她房里随侍,怕是不日就要提她的位份,还有...”她声音微顿,眉眼有几分犹疑:“她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怀疑你?”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闻言,掩在黑暗中的面色一动。她往不远处的地上看去,假山堆叠之处,正有一道身影现在那被月色铺满的地上...
她面色大变,低斥一声“蠢货”,又道:“你已经被发现了。”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身后的小路走去,小路共有两条,一条通往西苑主苑,一条通往...秋月斋。
她脚步一顿,立刻提步往秋月斋走去。
...
有容斋内灯火通明。
王昉披着一件红狐斗篷,她的手上握着一盏热茶,端坐在软塌之上。
灯火下的她,面容白皙、杏眼低垂,正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个外罩黑色披风,垂首跪于屋中,瞧不清是何神态的珍珠。良久,她方看向屋中坐着的一个穿着墨青色棉袄,看起来有些高大的妇人,面上淡淡露了几分笑:“你是马嬷嬷吧,这大晚上的,辛苦你了...琥珀,给嬷嬷上碗热茶。”
琥珀忙应了一声,她倒了一碗热茶,奉给了马嬷嬷,眉眼带笑,语调柔和:“嬷嬷,您请用茶。”
那马嬷嬷原是在“有容斋”内做洒扫的活,身份低微,惯是受人低看,即便平日看见了四小姐,也只能远远避开,喊上一声“主子万安”...
哪里能想到,今朝竟能如此受人高看?就连四小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都亲自给她倒茶了...
她腆着脸,有些受宠若惊的,小心翼翼接过了琥珀递来的热茶。等手心握到了茶盏传来的热度,她一张嘴便又咧开了好几分,笑着连“哎”了好几声,才又跟着说了句:“老奴谢过主子赏,谢过琥珀姑娘...”
马嬷嬷喝了好几口茶,等枯干的嘴唇润了,她心里的紧张也少了几分,便开口说道:“老奴跟着珍珠,到了西苑那头的假山堆里。怕她们察觉,老奴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个大概...珍珠说您要提珊瑚的位份,还说您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说到这,把话稍稍停了下,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要是能知道与珍珠见面的人是谁,怕是更能讨得主子几分赏:“老奴还想再听,那人却已经发现了老奴,往秋月斋跑了。”
“秋月斋?”
王昉低声呢喃一遍,脑海中却也未曾有这个记忆,便问琥珀:“那是什么地方?”
琥珀面色变,她垂眼看了眼珍珠,才又恭声说道:“秋月斋,那是杜姨娘的住处。”
杜姨娘...
王昉眉心一皱,她对这位二叔的姨娘,不管是上一世,还是如今...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印象。只隐约记得早年听纪嬷嬷说过,自打她那位二哥没了,这位杜姨娘就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十二年前生下了王佩,交给了纪氏,便更是偏居一隅,平日很少面见外人。
她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想过此事是她那位二叔所为,是纪氏所为,就连王冀...她也曾猜想过。
可唯独这位杜姨娘...
王昉摆了摆手,让琥珀带马嬷嬷先下去,才看向珍珠——
灯火下的珍珠,依旧是先前伏跪的动作,谦卑的姿态,恭顺的弯下一段脖颈,一丝未曾变动。
王昉手中握着的茶,已经有些凉了。
可她却眉也未皱,饮下一口,茶香入喉,她开了口:“我很好奇,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珍珠伏跪的动作,未曾有变。
良久,她才开了口,声音如旧,喉间却隐带着几分笑:“主子心中已有乾坤,又何必再问奴?”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把茶盏放于案上,伸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珍珠:“你家中情形,我已明白...你那父亲是个不成事的,不仅喜欢赌钱,还喜欢打人,你母亲便是被他打死的吧?”
珍珠脊背一动,却未曾说话。
王昉也未曾管她,面上带着笑,继续说了下去:“自打你那继母进了门,你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了,平日所得的月银都给了那一家子。他们儿女成群过得和睦,而你却孤身一人无所依靠。”
珍珠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脊背。
她抬了脸,抿着唇,良久才开了口:“主子,究竟想说什么?”
“你恨他们——”
王昉半弯了腰身,与她平视,嘴角上扬,声音却未曾有任何波动:“你根本没有想过他们的死活,也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你希望我能定了你的罪,连着替你收拾了你那一家子,是不是?”
珍珠平淡的面容,这会才有了几分变化。她一双平静的眼睛泛起了几分波动,一张唇半开着,似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