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水声停了一下,传来姜词的声音,“好。”
姜词洗完澡,将浴室门开了一线,勾起浴袍,眯眼看了看,款式简单,可是是女式的。她换上浴袍,一边拿吹风机的吹头发,一边观察着流理台。
一套r的化妆品,脱毛膏l五号香水…梁景行这里女人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
姜词拿起洁面乳,掂了掂重量,似乎已用了一半。
她将头发吹至七分干,关了吹风机,走出浴室,观察着梁景行的这套别墅。面积很大,统共三层,这一层有两个卧室,其中一间带有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挂着十几套女人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
姜词正要细看,忽听见楼下传来喊她的声音,急忙走出去,应了一声。
梁景行站在厨房门口,仰头看她,“还没洗好?”
“好了,我马上下来。”
姜词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设定了洗涤程序,晃去一楼。梁景行正在切菜,还在滴水的黑色衬衫衣袖挽起来,刀工看着虽不甚娴熟,倒也似模似样。
“你先去洗澡吧,都湿透了。”
“没事,一会儿洗。”
姜词从他已经切好的番茄里挑出一片,喂进嘴里。
梁景行动作停了一下,“饿了?”
“还好。”虽这么说着,却眼巴巴地盯着一旁花花绿绿的蔬菜,似要找出什么开袋即食的东西。
“那吃面条吧,比较快。”梁景行拔下了一旁刚刚插上的电饭锅。
姜词跟着梁景行在灶台旁转悠,“你经常做饭吗?”
“不经常,”梁景行看她一眼,叹了声气,“你能不能停一停,晃得我头晕。”
姜词笑了,“这么快就嫌弃上了。”
梁景行将面条丢进煮沸的水中,“当然。我告诉你,姜词,我现在已经后悔了。”他低头看着她,“年纪不大,一脑门子鬼主意,竟然好意思指责我招惹你。”
姜词忍俊不禁,“梁老师,你听没听过六祖慧能的故事?引宗法师讲经,风吹幡动,他问,‘是风动还是幡动?’有人说风动,也有人说风动。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她伸手在他腰上戳了一指,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呢,梁老师?”
梁景行将她手指捉住,“规矩点,小心一会儿不给你晚饭吃。”
“你舍得饿着我吗?”
梁景行面沉如水,“有什么舍不得,饿死一个算一个。”
面很快熟了,梁景行捞上两碗,端去餐厅。姜词兴许饿得狠了,也不说话,哼哧哼哧吃着,一大碗面条很快见底,又添了半碗,也吃得一点不剩,这才停了下来,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厨艺比我好多了。”
“觉非父母忙,小时候常跟着我,他挑食,就这么练出来的。”
姜词张了张口,想问问是不是许尽欢也常在他这儿住,还留了这么多东西,更想问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插在中间,算不算是当了第三者…可她这人心高气傲,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
但凡是个男人,三十岁且身体正常,都该有些男女关系,否则才是不正常。姜词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是学艺术的,对这方面倒是看得很开。
吃完饭,梁景行冲了个凉,从浴室出来,没看见人影,他唤了一声,从楼上传来姜词的声音。
梁景行走去楼上阳台,见窗户大开,姜词正攀着栏杆,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梁景行急忙将她一拉,一把关上了窗户,“小心点。”
她刚刚换上的浴袍淋湿了些许,素净的脸庞上沾了点雨水,望着他笑意盈盈,黑亮的眼睛似被洗净过一样。
梁景行收回目光,“到客厅去,我们聊一聊。”
梁景行替她煮了杯热牛奶,搁在茶几上,到对面坐下,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你估过分了吗?”
姜词神色一敛,“前三科没什么问题。”
“还能不能去央美?”
姜词垂眸,“英语差太多了。”
梁景行沉吟,一时没说话。
姜词端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有些烫了,但喝下去的瞬间,倒是觉得极为熨帖。她想起以前做数学题,要求在九宫格中找出两个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数学老师说,不回头,就是最短距离。
“我是不会复读的。”
梁景行仍是没有开口,烟夹在他指间,渐渐聚了一截灰,片刻,他将还剩一半的烟掐灭,似是终于下了决定,“来崇城美院吧,今后争取保研或是出国。”
姜词怔了怔,其实几小时前她大脑空白地坐在考场时,已渐渐有了这个打算,但没想到梁景行会替她说出来。她笑了笑,“真成了我老师,你岂不是更能光明正大地管我。”
“我可管不了你,我只给摄影系的上课。”
提起上课,姜词忽想起一茬,“你在帝都留到了三月,这学期难道不上课?”
梁景行立时沉默,过了片刻才说,“我没让排课。”
姜词好奇,“为什么?你那位…朋友,莫非没别的亲友,需要你全程照顾?”
梁景行只说:“我在帝都还有别的事。”
姜词张了张口,听他这语气,自然知道即便再问下去,他恐怕也不会回答,便住了声,将大半杯牛奶一饮而尽,垂头低声道:“我明天得去医院见语诺的爸爸。”
刘亚芬没真的对姜词造成什么伤害,在派出所说明情况之后,也就放走了。临走前,狠狠剜了姜词一眼,那黑漆漆的眼中,似有无限的怨毒。
“法律上,你并不对张德兴负有任何责任。至于你父亲,公司破产,所有财产均被抵押没收,加之出车祸去世,法院不会对其经济犯罪行为追究无限责任。换言之,阿词,你是清白无辜的。”
姜词神色恹恹,“这话,我爸的律师曾跟我说过。早年我爸公司刚开张,张德兴跟着我爸走南闯北,立下了汗马功劳。张德兴如今瘫痪了,一切全因我爸而起,我不能凭着别人的一句‘清白无辜’,就能丢下他不管…我良心上过不去。”
“那你打算管到几时?张德兴一辈子瘫痪,你准备照顾他一辈子?”
姜词没吭声,她对张语诺一家,尤其是对张语诺的情绪,实则十分复杂。
没出事前,两家交好,姜词一直拿张语诺当亲妹妹看待。出事之后,张语诺没与刘亚芬同仇敌忾,让姜词十分感激。但如今她的境遇已是云泥,再也无法如往日一样看待张语诺。每次张语诺笑意盈盈地与她分享种种趣闻之时,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扭曲的嫉妒——嫉妒她是受害人,嫉妒她立场鲜明,更嫉妒她良心清白。
当然,这些隐晦的心事,她肯定不会说给梁景行听。
梁景行叹了声气,思索片刻,说道:“你过几天再去,他刚知道自己瘫痪,恐怕情绪不稳。”
第22章 石榴红(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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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了半晌,梁景行再没开口说话。姜词抬眼:“这就聊完了?”
“当然,你还打算聊什么?”
姜词斜睨着他,“我们呢?”
梁景行一时移开了目光,“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姜词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蹲到梁景行跟前,仰头看他,“梁叔叔,你不诚实。”
梁景行扶了扶额头,“别这么叫我。”
姜词乐了,“你是不是真后悔了?”
梁景行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淡然,和他这人一样,“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活了三十年,什么样的结局接受不了。”
姜词并未细想他这话,听他这么说,心里满满涨涨的,只觉得高兴,她往前一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头,轻轻唤了一声,“梁景行。”
梁景行“嗯”了一声,伸手抚着她的发,动作轻柔。
片刻,姜词脚麻了,这才站起来。她还有无数的话想问他,可又觉得这数小时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她应该花费些许时间捋一捋。梁景行既然接受了她,她有的是时间,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想先去睡觉。”
梁景行跟着站起身,“好,你是该休息一会儿。”
姜词被领去有衣帽间的那间卧室,她在门口停了脚步,试探地问他:“这房间平时谁睡的?陈觉非?”
“许尽欢。“
问这话的时候,姜词一直注视着梁景行,然而他神情如常,似乎并不以为有个女人常在他这里居住有什么不妥。
还要细问,梁景行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匆匆嘱咐一句:“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晚安。”说罢,顿了顿,伸手将她虚虚一拢,便转身往客厅去了。
姜词望着他,见他接起了电话,点了支烟,走到了窗边。烟灰色的家居服,衬得他眉目沉静,在他身后,是一窗风雨。
姜词敛目,走进房里,轻轻阖上了门。
姜词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窗外日色明净,隐约有鸟声啁啾。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已放晴,窗前青翠的枇杷树上,停了几只布谷鸟。
姜词静静看了一会儿,合上纱窗出去。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姜词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去,梁景行正在往面包上涂果酱。
梁景行也不抬头,“还不赶紧下来,都几点了。”
姜词看了看挂钟,时针赫然指向十点,她不由咋舌,“你怎么不叫我。”
梁景行将面包和牛奶递给她,“我预备十分钟之后就上去叫你。”
姜词也不坐下,背靠着餐桌,咬了一口面包,笑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七点。”
“起这么早?”姜词打量他一眼,衬衫西裤,穿着正式,“你出门了?”
“有点事。”梁景行并未细讲。
他这一趟,先去了崇城美院找校长许秋实。
许秋实便是许尽欢的父亲,德高望重,早些年做过崇城书画协会的会长,本身也是赫赫有名的书法家。梁许两家交好,梁景行小时候,跟着许秋实学过几年书法,后来上高中学了理科,才渐渐荒废。
许秋实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窗户朝南,正对着图书馆古朴的大楼。梁景行到的时候,他正在做早课。
许秋实四十多年的习惯,晨起一定要练一个小时的基本功,横撇竖捺,“永”字八法,酸梨木的案上,铺了厚厚的一叠宣纸。
“还有半张,景行,你先坐着,自己泡茶。”
梁景行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的水壶,斟了两杯铁观音,等许秋实练完的时候,茶水温度刚刚适宜。许秋实濯了濯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笑道:“你一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梁景行笑了笑,“能有什么事,还是得在您屋檐底下讨口饭吃。”
许秋实瞥他一眼,“年前欢欢告诉我说你打算辞职,我可是依了你,这学期课都没给你排。”
“不瞒您说,我前段时间去帝都应聘了。”
许秋实笑着摆了摆头,“你这小子…原来是要跳槽,怎么,应聘没通过?”
“通过了。”梁景行如实回答。
“通过了还屈尊待在我这座小庙里?”
梁景行笑道,“左不过也就三四年,带完这一届,今后全心全意帮我姐打理公司。”
许秋实好奇,“这一届新生里头,莫非有你什么亲戚?”
“算不上亲戚。”梁景行顿了顿。
“那是谁,能有这么大面子?”
“陈同勖先生的关门弟子,您听过吗?”
许秋实想了想,“人倒是没见过,不过我似乎见过她一副画?”
梁景行一怔,“什么画?”
许秋实搁下茶杯,微蹙眉头,沉思片刻,一拍手掌,“在一位藏友家里,我记得是幅人物画像?那人还说呢,这画买时花了二十三万,如今恐怕一文不值。”
梁景行忙问:“您看还记得是哪位藏友?”
许秋实又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是去年的事儿了,一时想不起来,回头我问问欢欢。”
梁景行点头,“行,你要是想起来,一定打电话告诉我。”
许秋实看他一眼,“依你的意思,陈先生这位爱徒,是打算报我们学校?”
梁景行垂眸,“她第一志愿是央美,昨天高考,遇到点事儿,错过了英语听力,去央美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许秋实沉吟,“我记得她那幅画倒是画得不错,专业基本功过硬,能去央美自然更好…也是可惜。”
又闲聊了一会儿,许秋实问梁景行,“课还是照你原来的规矩排?”
“再开门选修课吧。”
“那我跟系里打声招呼,你自己去跟他们商量。”
“行,麻烦您了。”
临走前,许秋实问及许尽欢的下落,“她现在也是越来越野了,满世界跑,连声招呼都不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是去土耳其采风了。”
许秋实低哼一声,“采什么风,我看是发疯还差不多…景行,你俩的事抓点儿紧,结婚了好管管她。”
梁景行笑了笑,“这事儿得看尽欢自己的意思。”
车停在行政楼下,梁景行拉开车门,叹了声气。驾驶座上的刘原看他一眼,“怎么了梁哥,又被逼婚了?”
梁景行没说话,点了一支烟。
刘原将窗户打开,发动车子,“要我说,许小姐这做法不是长久之计,哪能一直拿你当幌子呢?梁哥你自己也得恋爱结婚吧,要是今后让你女朋友知道了,难道不会吃醋?”
梁景行立时一怔,片刻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那房子里,全是许尽欢的东西,从内衣到化妆品,应有尽有,昨晚姜词睡在她房里,莫非一点不多心?姜词是学艺术的,本就心思敏感,又是七窍玲珑,怎么可能毫无觉察,可偏偏面上半点没露…
“梁哥,现在回别墅?”
梁景行回过神来,眸光沉沉,“先去趟崇城一医。”
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是现在这个点了。
姜词一口一口嚼着面包,“你等会儿有没有时间,送我去趟陈老师的画室,我得负荆请罪。”
梁景行点头,“顺便收拾几套换洗衣服,暂时住我这儿。”
姜词笑看着他,“迫不及待要跟我同居了?”
梁景行沉着脸,“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思想——我是担心刘亚芬再去找你,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姜词将面包几下吃完,喝了口牛奶,“梁老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你不能自己心思龌龊,就将别人想得肮脏。”
梁景行一掌轻拍在她头上,“别废话了,赶紧去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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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画室,姜词将事情经过解释一遍,沉声道歉:“老师,恐怕是辜负你的期望了。”
陈同勖摆手,拉着姜词仔细看了看,“你人没事就行,去哪儿都一样。”
姜词黯然一笑,她知道央美是陈同勖的一个心结——他当年文化考试差了十分上提档线,可家境贫寒,再也供不起他蹉跎一年,不得已,只得上了省内的一所美术学院。
“既然高考结束,暑假再没什么事了吧?”
姜词点头,“就等二十五号出成绩填志愿。”
“那正好,七八月陪我去趟青海参加交流会,沿途顺道采风,”陈同勖敲打她,“今后可要把画画一事当成职业,再不可随心所欲了。”
从画室出来,姜词随着梁景行去了趟霞王洞路,将衣服和日用品整理出来,正式住进了梁景行的别墅。
抽空,她还回了趟学校。偌大的学校,成了高三年级狂欢的乐园,十几个班的学生倾巢而出,站在各层的走廊上往下扔课本和试卷,纸片雪花似的从天而降。
姜词回到自己教室,将桌肚里的课本全掏出来,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垃圾桶里。最后,只剩了一本素描簿。她将素描簿塞进包里,踏着纷飞的白纸,走出校园。
梁景行正站在车前抽烟,替她拉开车门,往她手里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姜词还未回答,梁景行已抢了过来,叼着烟,刷刷翻开几页,挑了挑眉,“画得不错。”
姜词一把夺过来,“随便看我的画,经过我同意了吗?”
“随便画我这个人,经过我同意了吗?”
姜词低哼一声,“你是老师,还是前辈,这么斤斤计较,毫无大将之风。”
梁景行笑了一声,掐了烟,上车,“走吧。”
“走吧。”姜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禁锢了自己三年青春的校园。
第23章 石榴红(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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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成绩期间,姜词在梁景行的陪同之下,去了趟崇城一医,但没见到张德兴的人。她敲了门,在门口等着。过了半晌,张语诺静静悄悄地出来了。“我爸刚输完液,还在睡觉。”
姜词心下了然,只问:“张叔叔情况怎么样?”
张语诺面色尴尬,避开了姜词的注视,拿眼角余光瞟了瞟站在姜词身后的梁景行,低声说:“姜姐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姜词看了看梁景行,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她便随着张语诺走到了走廊那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