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行手肘撑着车窗,将烟夹在指间,片刻,才缓缓地抽上一口。
许尽欢叹了口气,“还能活多久?”
“不到三个月了。”
一时沉默,过了片刻,梁景行沉声开口:“这半年,《西贡小姐》正在全国巡演,女主角的位置,原本是她的。”
许尽欢张了张口。
“她跟我说,这一生只有两桩遗憾。一是没能出演kim,二是…”
梁景行停下来,紧抿着唇,寒风将他指间的烟灰吹散,“二是,我没能拍一张她穿kim戏服的照片。”
许尽欢一时不知如何搭腔。梁景行一支抽完,并未关上窗户,冬日凛冽的风一阵一阵灌进来。崇城下了一周的雪,暗黄路灯光下,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积雪路面极为肮脏。
许尽欢叹了声气,“想开点吧,你跟她都分手这么多年了——你姐包了饺子,觉非刚就在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到。”
许久之后,梁景行不带感情地“嗯”了一声。
梁景行到达姐姐梁静思家里,饺子刚刚下锅。正在玩游戏的陈觉非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熊抱,“舅,可想死你了。”
梁景行将他爪子扒下来,“我看你是想你爸妈不在的逍遥日子。”
姐夫陈臻打了声招呼,“景行,回来了。”
梁景行点了点头,“回来匆忙,没带什么特产。”
“要什么特产,陈觉非已经够麻烦你了,”陈臻笑说,“你姐在厨房。”
梁景行去厨房跟梁静思打招呼。饺子已经浮上来,梁静思关了火,梁景行在一帮递碗。梁静思将饺子盛入碗里,“叶篱的事,我听尽欢说了…”
“没事,”梁景行打断她,“她一直在配合治疗。”
梁静思叹了声气,想要安慰两句,却又无从说起,最终只将盛好的饺子往台子上一推,“帮忙端出去吧。”
吃完,陈觉非留梁景行在自己家里睡,许尽欢说:“觉非,快别折腾你舅舅了。”
陈觉非笑嘻嘻道:“舅妈,你俩果然是一条战线上的。”
要在平日,许尽欢必然要揍得他改口叫“姑奶奶”,但此刻估计梁景行心情不好,便没多说什么。
将梁景行送到公寓楼下,许尽欢目送他身影走向大楼,又想起什么,喊道:“景行!”
梁景行身影一顿。
“崇城大剧院有《西贡小姐》的演出,我没记错的话,是叶篱他们剧团的。”
梁景行没有转身,举起手来摆了摆,走进楼里。
第15章 杨妃色(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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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闲来无事,姜词便拿着曹彬给的票去了。她那位置不大好,比较靠后,而且偏离舞台,音箱恰好就在头顶,演员一开嗓子,就炸得她耳朵发疼。坐在她身旁的女人还带了个四五岁的孩子,剧一开始就爬上爬下,嘴里还发出嗞嗞怪声。前排观众偏过头来警告,女人道歉,呵斥一声,孩子安分片刻,又故态复萌。
要不是演员着实演技精湛唱功精良,姜词早就走了。
结束时是九点,生日便算就这么过去了。姜词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方才坐她身旁的那孩子被女人牵在手里,走在她后面。大家都归心似箭,出口门不知为何只开了半扇,互相推搡之下,全都堵在了门口。
保安前来疏散,姜词耐心等着前面的人走出去,拥堵的队伍刚刚稍得缓解,一只手忽按在她屁股上,将她使劲往前一推。
姜词趔趄两步,左脚一崴,顿时摔倒在地上。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去找罪魁祸首,却见那熊孩子目光闪躲,只往女人背后缩。女人张了张口,忽将孩子一把抱起来,低头避过姜词往前走。
姜词想也没想,伸手抓住女人的裤腿。
女人使劲往后挣,“干什么啊,你神经病啊!”
因为这出意外,队伍再度堵成一团,姜词咬牙想站起来,微一用力,脚踝钻心似的疼。
女人趁机将姜词手指一掰,钻了个空当,挤到前面去了。
有人朝姜词搭了把手,姜词说了声谢谢,扶着这人缓缓站了起来。她估计暂时是走不了了,慢慢退到了队伍边缘,扶着栏杆,在台阶上坐下。
她脱下鞋袜,脚踝馒头一样肿得老高,一碰就火辣辣地疼。
生日当天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倒霉透了。
姜词从包里掏出手机,翻找一圈,却不知该拨给谁,最后,手指停在了梁景行的名字上。
梁景行的电话,是在酒吧与陈觉非闹矛盾那天存的,之前在梁景行给她的那张名片,在收拾东西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存了大半年,一次也未曾主动打过。
她盯着这名字看了许久,却最终只是叹了声气,将手机锁屏。
正在这时,头顶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词?”
姜词身体一震,吓得差点将手机甩出去。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阔别多日的梁景行就这样闯入视线。
他今日穿着更为休闲,烟灰色开司米大衣,配一条巴宝莉经典款式的围巾。他站得高,加之身高优势,姜词便似整个被罩在他的身影了。
姜词咬了咬牙,一把抓住栏杆,打算站起来。梁景行立即上前一步将她拦住,低头往她光.裸的脚踝看了一眼,“怎么了?”
“脚崴了。”
他一靠近,冬夜里寒气都似乎消散了几分。
梁景行搀住她的手臂,“能站起来吗?”
“能吧。”姜词靠着右腿站了起来,左脚踩着靴子,稍稍使了点力,顿时疼得轻轻“呲”了一声。
“别逞强了,”梁景行解开大衣的扣子,将衣袖捋起来寸许,“我背你下去。”
姜词呆住。
梁景行弯腰她袜子塞进靴筒,递进她手中,“提着。”说罢,往下走了两阶,手扶着膝盖,微微弓起背,“上来吧。”
姜词站着没动,梁景行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怎么了?”
“没…”姜词低头,往前一步,手攀住他的肩,一闭眼,爬上去。
梁景行将她往上颠了颠,“还行,比我想象中轻。”
“你以为多重…”
“有一年陈觉非小腿骨折,我把他从体育馆背出去,累得够呛。”天冷,他说话的时候,呼出大团大团的雾气。
散场的队伍只剩下稀疏几人,四周一下安静了,空气里有股寒冽的气息。不远处大楼顶上的射灯的光芒,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而姜词在梁景行背上,细微的颠簸之中,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时间忘了说话。
“阿词?”
姜词回过神来,低声开口:“你怎么能拿我和陈觉非比,我和他不一样。”她没有觉察,自己声调软得不可思议。
梁景行笑了笑,“有什么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他是男,我是女;他热情开朗,我尖酸刻薄;他是你的外甥…”姜词顿了顿,“而我不是。”
梁景行沉默一瞬,仍是笑说:“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我的晚辈。”
姜词目光一沉,但没说什么。
梁景行又将她往上颠了颠,“还是太轻了,平时多吃一点。”
姜词闷闷地“嗯”了一声。
三四十阶楼梯,很快到底,梁景行又将她背去停车场,替她拉开副驾驶门,“上车小心。”
发动车子前,梁景行说:“先送你去医院看看。”
“喷点药就行了。”
梁景行不放心,“脚伸过来我看看。”
姜词脚趾一缩,顿了片刻,还是抬了起来。
梁景行将她脚拿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低下头,伸出手轻按着她脚踝,“怎么样?”
姜词第一时间竟没觉得疼,只觉得他手指有些凉,“…比刚才好多了。”
梁景行换了一处地方,边按边问,最终松开手,“应该没伤到骨头。”
姜词脚背微微一弓,立即收回去,轻踩着座椅前的一小方地毯,过了许久,梁景行手指微凉的触感仍似留在脚踝上。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姜词回过神,“还要补几天课,腊月二十八放。”
“放几天?”
“初六上课。”
梁景行笑了笑,“快赶上上班族了。”
姜词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崇城的?”
“前天晚上。”
仍有千万的疑问,但仔细一想,并无立场询问,她垂眸,淡淡地“哦”了一声。
梁景行看她一眼,“和刘原工作交接还顺利吗?”
“还行,”姜词想了想,“他可能有点怕我。”
梁景行笑了一声,又问:“陈觉非呢,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弯弯绕绕,总讲不到重点。兴许是脚疼得厉害,姜词突然失去了耐心,出声打断他,“梁叔叔。”姜词看着他,“你去帝都是为了什么事?”
梁景行目光一沉。
这女孩,总能十分精准地掐住别人软肋,好比这一声“梁叔叔”,分明不带任何尊敬,连客气的成分都乏善可陈,可他就好像被刺了一下,浑身不适,对于她的问题,也无法三缄其口。
“有个朋友生病了,绝症。”梁景行简短回答。
什么朋友,需要他一去多月?这问题,姜词并未问出口。梁景行大她十二岁,远比她想象得更为复杂,许多事情真要追究起来,不过是庸人自扰。
她别过目光,伸手拿起搁在前面的一瓶香水,假装感兴趣地研究起来,笑了一声,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是躲着我呢。”
这话语气说是玩笑,却又不像玩笑,梁景行没有回答,只装作没有听见。
汽车缓慢行驶,两人一时没再交谈,不知过了多久,梁景行忽踩下刹车。姜词抬眼看了看窗外,灯火阑珊的一条街道。梁景行解开安全带,“你在车里坐一会儿。”
梁景行去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他拎着两个纸袋重回到驾驶座上,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两罐气雾剂和一只鞋盒,一并递给姜词。
姜词伸手接过盒子,掀开看了看,一双浅杏色的单鞋。
“你靴子不合适,暂时穿这双。”梁景行解释道。
“嗯。”她将气雾剂拿过来,拔开盖子,梁景行伸手将她动作一拦,轻叹一声,“先喷那瓶。”
“哦。”姜词换了一瓶,躬下.身,对准肿得老高的脚踝按了两下喷口,车厢里顿时弥散开一阵浓烈清苦的药味。
喷完之后,姜词将脚塞进鞋中,尺寸竟刚刚合适。
她抬眼看向梁景行,疑惑问道:“我告诉过我穿多大的鞋吗?”
梁景行摇头。
姜词古怪地看他一眼,“我以为看脚识码这项技能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
姜词心里闪过一个想法,立即几分严肃地盯着他,“…梁景行,你是不是恋足癖?”
梁景行:“…”
姜词勾了勾嘴角,也不再开玩笑了,真诚地道了声谢。大约是那气雾剂立竿见影,脚上肿痛稍止,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这生日虽然不算太好,但能在今天见到梁景行,也不算太糟。
梁景行并未着急发动车子,他低下头,拎起另外那个纸袋,“阿词…”
姜词瞥了一眼,震惊地瞪大眼睛——纸袋上印着一家蛋糕店的logo。
梁景行抬腕看了看手表,“刚过十点,好歹赶上了。跑了几家,蛋糕不太新鲜,就当讨个彩头…”他顿了顿,看着姜词,目光一时温和深邃,“阿词,十八岁生日快乐,恭喜你成年了。”
梁景行将袋中的蛋糕拿出来,尺寸很小,白色奶油上缀了一圈红色草莓,卖相确已有些衰败。
“我带回去吃…”姜词阻止他将蛋糕上的罩子打开,她勾动嘴角,好歹笑了出来,声音却在发抖,“谢谢,你能记得,我很开心。”
第16章 杨妃色(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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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景行摇头,“不敢骗你,我是刚刚在药店才想起来的。这么寒碜的生日礼物…”
“不,”姜词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很好,真的,我很满意。”
梁景行笑了笑,“好吧。”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凑到姜词跟前,“要不许个愿,没蜡烛,将就一下。”
姜词莞尔,“可这打火机.吹不灭啊。”
“你吹,我配合你。”
姜词想了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片刻后睁开眼。幽幽一捧橙红色火光,轻轻摇晃,照亮两人的眼睛。姜词鼓起两腮,头往前凑了凑,吹了一口气。
梁景行适时松手,火光瞬间灭了,他微挑了挑眉,“怎么样?”
“这蜡烛,比蛋糕还要寒碜。”姜词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弯成月牙似的一道。
梁景行目光一敛——这是自姜明远去世之后,第一次见姜词笑得如此开怀,可这里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高朋满座,甚至没有像样的蛋糕,也没有蜡烛…
她头发已经长齐耳廓,额发盖住眉骨,比起大半年前那标新立异的光头,如今这发型显得温和而娇俏。
“你明天上不上课?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上,但我还不想回去。”
梁景行难得见她如此有兴致,也不想扫兴,“带你去吃点宵夜。”
车七弯八绕,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四面的黑暗罩过来,离大道上的灯火越来越远。姜词四下看了看,转头看着梁景行,“你该不是要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卖给人口贩子吧?”
“论斤卖,你还不到九十斤,能卖多少钱?”
“到九十了,”姜词一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九十一斤。”
梁景行哑然失笑。
前方巷子里忽出现一个灯箱招牌,大大的“阿嫂馄饨”四个字。梁景行停了车,绕过去替她拉开车门。
姜词一脚迈出,力道没使对,顿时疼得一个激灵。梁景行适时伸手将她搀住,一路扶着她到了店里。
隔得近,他身上的体温便这样熨帖着她。
店面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几个平米的空间里,支了六张桌子。除了姜词和梁景行,店里还有一对男女,面对面坐在最里面,压低了声音交谈,偶尔传来一声笑。
姜词挑了张桌子坐下,后面布帘掀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探出身来,拿毛巾擦了擦手,满脸堆笑,“吃点什么?”
姜词四下望了望,墙上贴着一张红色塑料板,上面印着菜单。她研究了一会儿,转头问梁景行,“你吃什么?”
“我不吃。”
“哦,”姜词看向老板,“一碗荠菜馄饨,加一个土豆饼。”
“不好意思,土豆饼卖完了。”
姜词摆了摆手,“那就一碗馄饨。”她见一旁的饮料柜里成列着小时候常喝的那种橘子汽水,单脚跳着过去拿了一瓶。找了一圈,没看见开瓶器,她将瓶子递给梁景行,“帮忙开一下。”
梁景行接过,在桌沿一磕,瓶盖“啪”一下弹开。
几乎所有男人都会这项技能,无一例外。
汽水冰镇过,姜词一口喝得猛了,冻得一个哆嗦,却是心满意足。她扬了扬手中瓶子,“你喝吗?”
梁景行摆手。
坐了片刻,馄饨端上来。姜词用塑料勺子舀起一只,尝了一口,比了个大拇指,“还不赖。”
姜词今天赶着去剧院,没吃晚饭,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碗馄饨很快下去一半,汽水瓶也见了底。她放慢速度,抬头看了梁景行一眼。
他正把玩着一只打火机,神情似有些百无聊赖。
“要不你出去抽支烟,我就快吃完了。”
梁景行手指一顿,将打火机收回去,“没事。”
“这个店这么隐蔽,平时谁找得过来?”
“附近是居民区,日租房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