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三中已经不是旧时模样,校区附近的小吃店、精品店全都夷为平地,改建成了名为“教师新苑”的高档小区,一径的赤槐树也早被移掉。整条巷子里,只有三中辉煌的大门和大门外寂寂喷水的喷水池。
舒旻虽然经常回涿城,但是很少再有时间回母校,像这样趁夜来看,更是不可能。
她出神地看着窗外,寻找往日痕迹,看进眼里的却都是陆城南。
那边是陆城南和她经常逃课去吃的麻辣烫,那边是陆城南给她买过沙漏的精品小店,那边是陆城南经常等他的电线杆,那边…是他第一次吻她的电话亭。她冷眼瞧着,看着一个个陆城南从这边推门而入,又从那边推门而出,饶是她自诩是个无痛感的橡皮人,还是红了眼圈。
为免自己失仪,舒旻试图把注意力转到林越诤身上。
前方,林越诤摇下车窗,一股清冷的夜风吹贯进来,将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吹得四下弥散,林越诤一手轻轻搭在车窗边上,侧脸静静看着车窗外。
舒旻这才瞧真切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长得极狭长清透,微垂下眼帘时,可以看见内双的褶痕,他的眸子生得极淡,里面有股子云淡风轻的漠然。舒旻一时也不知道这样的眼睛算不算美,却觉得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叫人过目不忘的眼睛了。
感觉到舒旻在看他,他眼睛微微一侧,朝她看去。
舒旻没话找话:“学长是在看自己的网球场吗?”
话刚出口,舒旻悔得想挠自己一爪子,什么叫学长是在看自己的网球场吗?那么多有水准的开场白不说,偏要说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林越诤脸上波澜不惊,收回眼神,淡淡地说:“以前这边有一排刺槐。”
舒旻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也淡淡应道:“嗯,是的。”
“每逢春夏,天气晴好的傍晚,都会有一些老人家在刺槐树下下象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多年,我总是还记得这个,总是觉得那样的日子很好。”
舒旻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大概是这个人今天晚上说得最长、最感性也最无来由的话吧,但是这句话偏偏深得她心。她记得最深的也就是树下下棋的老人,那时候她和陆城南没事的时候,总会牵着手去树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观棋不语,然后指手画脚,最后干脆挽着袖子代老人家上阵互相厮杀。后来,陆城南早她一步去了北京上大学,剩下的几年时光里,她便常常一个人坐在刺槐下,等老人找她下棋,聊做念想。
好一会儿,林越诤摇起车窗,将车开出了三中。再往前去时,一路不再犹疑,很快便抵达舒旻家楼下。
舒旻抱着他写的那轴字说了声“谢谢”,准备下车,忽然想起什么,返身回来问:“你写的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越诤亦回望着她说:“凡夫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则为迷。”
舒旻一愣,仿佛被人用手点住了额心,定在了当场。这个人一眼就将她的处境看透了,她确实正身处迷津,任意妄行!
她还未及开口,林越诤又说:“还有一句话是,及行迷之未远,尚可复以前路。”
舒旻忽然觉得很狼狈,什么时候竟轮到这样一个陌生人来指摘她的言行来了,她此一生,哪一步没有行端走正,偏到现在有了点差池,就要落人话柄。他林越诤只怕也未必能一生不入迷途,不做蠢事。
一念转过,她心里的火气又稍微小了点,再怎么说,这个人今天也拉了自己一把,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大可不必为自己费这样的口舌心思,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怨气仿佛被卸了下去,浑身上下只觉得累。她默默起身下车,一言不发地关上车门,脚步机械地往前走去。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男声:“舒旻,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舒旻顿下脚步,暗想这人真奇怪,她有什么可对他说的?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返身上前,隔着车窗,特认真地说:“你,刚才那番话,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4章 那些年,那些人(3)
刚推开家门,岑月怡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住舒旻:“肖总的名片呢?赶快给他发短信约时间再见。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人家天天都在那里等你?指不定明天又会有别的可心人取代你了。”
舒旻在玄关处脱鞋:“名片我扔了。”
“扔了?”岑月怡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你把肖总的名片丢了?”
舒旻的堂哥舒默宣赶忙上前劝住自己的老婆:“算了,算了。”
岑月怡重重地推开他的手:“开什么玩笑?我公司一整年的运转都等着这笔投资呢?舒旻,你太没良心了!”
说到这里,她整个人忽然软了下来,嘤嘤哭了起来:“你真的太没良心了…你以为你爸爸留了多少钱给你们娘俩?这些年你又是上大学又是学特长,你妈妈还中风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哪样不要钱?我实话告诉你,你家卖房子的钱早就用完了,是我岑月怡在养活你们!”
舒旻一言不发地换好拖鞋,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瞧着她。
舒默宣听得老婆的话越发不像样了,连忙上前抱住她:“不要说话了,这件事情旻旻没做错。再说,要不是前两年旻旻发话卖了自己家的房子,你开公司的钱也筹不够啊。”
“她没错我错了?”岑月怡用力一挣,“舒默宣,我嫁给你这么久,过过一天有隐私的日子吗?现在涿城的房价多离谱你不知道啊,都破万了!涿城这么个公务员都只拿两千的小破地方何德何能,房价能破万?靠我们两个,什么时候住得起一个像样的房子?如今好不容易跟肖总搭上了点关系,她舒旻稍微会做点人,讨了人家喜欢,水岸豪庭的电梯房,那是探囊取物啊!凭什么她就是不肯出这么一点点力呢?”
舒默宣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一边对舒旻使眼色,让她回卧室。
舒旻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早年嫂子说我妈妈中风在床,我又在北京上学,照顾不了她,亲自上门接了我们母女来,我们钱米上并没有少了嫂子的。前些年,嫂子要开公司凑不够钱,劝我妈妈卖了房子,我们也倾举家之力帮了嫂子。能为这个家尽的力,舒旻已经尽过了,不能尽的力,我也试着尽了。如果嫂子依然觉得意难平,我毕业后会尽快把妈妈接去北京,只是这段日子,希望嫂子多担待。”
岑月怡听了,立时发作:“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一早就算计你们家的房子?我——”
“好了!”一直周旋两人之间的舒默宣终于怒了,“都少说两句!旻旻,你回卧室。”
舒旻嘴角微一抿,从岑月怡身边擦肩而过。
次日一早,舒旻就坐早班车回了北京。临出门前,妈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昨天夜里的话,她想是听见了,大概是在为之前轻信岑月怡的话而后悔。舒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
回到寝室,整间屋子冷火青烟的,只有住舒旻对床的尹冬妮正火急火燎地化着妆,一见着舒旻,她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旻旻,帮我盘个头发呗,我中午十二点相亲。”
“相亲?”舒旻有些诧异,“你相什么亲?”说着,她放下包包,爬上自己的床铺收拾着东西。舒旻当她是闹着玩的,不耐烦大张旗鼓地做陪玩。
“哎呀,旻旻,这可不是开玩笑,我爸妈在南京那边遥控了半个月,才让我叔叔把这次相亲安排妥的,要是我跟那男的合适,明年一毕业就结婚了。”尹冬妮急得直跺脚,“你演出经验多,化妆盘头发比我熟,就帮帮我呗。”
舒旻有一瞬间的恍然,但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爬下床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
尹冬妮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很娇羞的笑容:“我爸妈和他爸妈家里是世交,他爸妈在沿海那边有个厂子,他自己在北京也开了一个公司,年纪是大了点,快三十,但是我爸妈说这样的稳重靠得住。”
舒旻娴熟地给她盘了个慵懒的韩式发型,再在脑后别上一个蕾丝蝴蝶结,看上去既娇俏又有小女人的妩媚味道。
尹冬妮果然很满意这个发型,转身扯住舒旻的手:“果然还是我们家旻旻最好了,蹭一下,喵。”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舒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真的确定要相亲结婚吗?”
尹冬妮正色说:“旻旻,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现实。早些年,拼命宣扬鼓吹职场女强人,82年左右的那批女生都拼命忙事业,事业刚有起色,现在又吹起了剩女风,一转眼,她们又变成了没人要的败犬了。像我表姐那批85年的,彷徨得要命,拼事业也不太敢,嫁人又老大不小,事业不上不下的,尴尬死了。你是没看见,现在90后的都去相亲了,恨不得马上就结婚。男人嘛都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还追求两年理想事业,到头来变成明日黄花,谁要你?”
舒旻没有吭声,眉还是下意识地皱了。
尹冬妮看在眼里,又说:“我们学音乐的,有背景的去总政歌舞团,有真才实学的,奋斗奋斗也许以后会有自己的位置,像我这样,又不漂亮又没背景还没真才实学的,说有什么理想,那都是自己坑自己。结婚吧,找张长期饭票当个技术宅也没什么不好的。”
舒旻拿起腮红唰唰唰地给她上了层腮红,依旧不语。
“哎呀,是不是你们玩摇滚的都这么酷啊!”尹冬妮看着镜子里大为增色的自己,眨巴了下眼睛,开心地转身抱住舒旻,“你要是男的,我会爱死你的。”
舒旻掸了掸手,单手拎住她的衣领,“嫌弃”地将她从自己怀里拉开:“不要时刻卖萌讨好,我一不会娶你,二没有好处给你,你省着点留给十二点的那位。”
尹冬妮这才醒过神来,拽住舒旻:“旻旻,你陪我去呗。”
尹冬妮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拒绝,但还是做最后挣扎:“我一个人会紧张,再说你眼睛毒,看人准,帮我做个判断也好。求求你了,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舒旻没有理由拒绝,那便走一趟吧,末了,她有些苦涩地说:“我看人,不是你想的那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