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母亲的哭声,落落也哭了起来。母亲慌乱而紧张,不停地追问她在哪。落落不肯说。母亲像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突然说,“良生的母亲回来了。前两天跟我们联系上了。她说,非常想念良生。她患了乳腺癌,过几天就要手术。”

落落如被雷击。

虽然良生从来不说,但落落知道,他很想念他的母亲。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小,根本就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唯一的记忆不过来自父亲书桌上的一帧照片。虽然母亲离开了,但父亲没有一天遗忘过她。他对她的离开并无怨恨,他对良生说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多是如此,重利轻离别。良生渐渐也知道了,母亲的离开,大约就跟父亲的甚少陪伴有关。大一点的时候听说母亲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爱打扮爱招蜂引蝶,抛弃他们父子俩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比她还小的男人。良生哭着去问父亲,父亲把他抱在怀里,轻声说,“你母亲啊,她很美。她也很好。”

因为父亲的不肯责怪,良生对母亲的怀念和怨怼因此而平分秋色。偶尔看到电视剧里年老的母亲和长大成人的儿子争吵,良生总会撇撇嘴,“我才不会这样。”他表现得再成熟,也仍然是一个孩子。

落落几乎是心乱肉麻地回到了家。良生早已经回来了,就站在门口等她,一看到她,就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喃喃地说,“别生我的气,别离开我,落落,我只有你。”

落落的泪悄悄地落在他肩头。

一连几天她都心神不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毕竟见多多识广,知道了她安全健康,说话的语气便平静正常起来。她说,“女儿,你们这么小,怎么负担生活?就凭良生打点小工?呵,我亲爱的女儿,你太轻视生活了。不如,找个时间去良生工作的地方看看?”

挂电话之前,母亲又幽幽地说,“良生她母亲现在有的是钱,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

这话太刺耳了,落落听着有点怨愤。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他要的亲情和母爱,她什么时候给过了?现在无非是有几个臭钱,眼看生命消逝在即,急着找个儿子继承家业罢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只有我能给。落落坚定地想。

几天后落落偷偷跟在良生身后,来到了良生打工的小饭馆。落落站在玻璃窗后,眼睁睁地看着良生不停地向客人陪笑,鞠躬,不停地有人叫他,“小弟,我叫的菜怎么还来?”“小弟,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小弟,你还想不想干了?”良生一点也不生气,他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脸上仍然保持着谦卑的笑容。

落落捂住了嘴,泪水汩汩流下。

她哽咽着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只有你主动离开他…狠狠心落落,你离开他,是成全他。如果彼此真心,以后还会在一起。”

现在想来,母亲是半哄半骗。但落落选择了相信母亲。她可以忍受对家庭的眷恋,对父母的思念,唯独不能忍受良生低声下气讨生活的模样。她爱的良生,不该这样艰难而没有自尊地生活。

她深呼吸,“妈妈,你来接我吧。”

过去纠缠到现在20

母亲很快就来了。

良生不在家。母亲迅速地帮落落打点好行李,催促她,“走吧,我们走。”

落落站在门口,那笨手笨脚亲手缝制的碎花布窗帘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晃荡,落落哭了。

母亲说,“明天良生的母亲就会来接他。他会幸福的。”

坐在返程的车上,落落靠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那一觉,从所未有的长。她梦到了良生孩子一样的笑,水果糖清甜般的亲吻,他额前微微卷曲的发,他在午夜里安宁均匀的呼吸…

父亲就站在家门前焦急等候。那模样,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落落鼻子一酸,伸手搂住了父母亲。她低声道歉,“对不起爸爸妈妈。”母亲也哭了,父亲却笑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但从此后她失却了良生的音讯。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言良生。落落问得多了,母亲便不耐烦起来,“你还嫌你给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落落住了嘴。她突然醒悟到,父母亲的原谅和包容是有限的。在他们眼里,不判她死罪对她已是最大赦免。她怎敢还提要求。

她渐渐地不爱说话。也没人陪她说话。父母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星期见不着一面。一家三口,一个月里难得碰在一块吃餐饭。他们又换了大房子,落落只觉得,更寂寞。就这样,寂寞地完成了高考,念了大学。

有一天,她在清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迭已然发黄的信件。那笔迹,她再熟悉不过。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良生在信里边恳切地询问,“落落,你现在好吗?”“落落,你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按时吃饭?”“阿姨,落落还好吗?”“阿姨,可以把落落的联系方法给我吗?”…邮戳显示,信件来自香港。

落落独自坐在书房的地板,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他试图寻找过她。他没有忘记她。

此时的落落刚刚大学毕业,于是义无反顾地,远走省城A城。辗转良久,找了一份工作。最起初的时候,很辛苦,一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生活着。什么都从头学起,没人可依靠,头一个月,不是在便宜又嘈杂的小店吃快餐就是自己在家里冲泡面。钱总也不够用,恨不得一分当作两分使。即便如此,却很倔强地拒绝来自父母的援助。心底里,是悄悄怨怼的,埋怨母亲不该藏起那些信,埋怨母亲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场可以让岁月冲刷掉的错误,时间会让人遗忘的记忆,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充其量,不过是偶然经过的一名路人。但她,从来没有一刻遗忘,她欠他一个告别,一个解释。

过去纠缠到现在21

一年后在街上偶尔碰到了高中同学,大家约着小聚了一场,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良生,她的心立刻就高高地提了起来。

原来,她真的忘不了他。她怅惘地想。

她盼望过,期待过,无数次,街头重逢。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真的。会真的重逢。时间流逝了那么久,她以为,他终将只是她的梦了。只能怀想,只能追忆。

叶佳怡怔怔地注视着落落,她脸颊略微瘦削,眼睛不算大,最引人注目的无外一头长及腰肢的长发,漆黑得不像真的。她穿着简单,身上透露出一股子学生气的清新味道。身材也偏瘦,完全跟性感搭不上边,真要丢人群里,估计还得花点功夫才能找得着。

这样的普通女孩,叶佳怡曾经猜测她最多少年时有过一场未遂的暗恋。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涯,原本是为佳怡这样的女孩准备的。

她让她吃了一惊。

她酸溜溜地,“没想到你的青春里还有这么一出跌宕起伏的剧情。”

落落抿抿嘴微笑。

旁人看到的永远不过是事情的起始。他们不懂得其中的痛。那种,让人几欲不能呼吸的痛。

佳怡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我说了,我叶佳怡的男人多的是,你要早说言良生是你旧情人,我正眼瞅都不瞅他。你现在算什么?以为挖了我的墙脚?觉得对不起我?我靠!你少来!我叶佳怡还不至于!”

落落急了,“不是的不是的。”她摆着手,几乎不知道怎么好了。

叶佳怡噗哧笑了。

落落松了口气。傻傻地也跟着笑了笑,低下头喃喃地说,“其实,现在我们也没什么。真的。”

佳怡说,“还爱他吗?”

落落迷惘地说,“不知道。”

听到他的名字心跳就加快,看到他时眼睛里就只有他,这是不是爱?

再见到良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落落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度过这段日子的。她一直想着,只要他打来电话,不不不,哪怕是仅仅发来一条短信,她就毫不犹豫地飞奔去看他。但他没有。

这其间,启真终于还是把她接到了新房子里,让她对新房子的装修提点意见。落落见到了启真的母亲,那是一个穿着朴实的中年妇女。看得出来,很疼爱儿子,因此爱屋及乌,对落落也表现得特别热情。

新房子已经看得出来精致的轮廓,启真说,“落落你爱不爱白色的家俱。”

落落惊慌地答,“你看你喜欢什么就什么啰。”

陈启真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认识落落两年,她从来就不是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她分明是出了什么事,可她不说,他也不会追问。

过去纠缠到现在22

良生再次出现在办公室的那天,田东正站在落落面前,非缠着讨要落落的唇膏擦下嘴,因为乔小米能擦,他田东为什么不能擦。“落落姐你不能太偏心。”他像女孩子一样撒着娇。

落落叫,“乖,来来来,我帮你擦。”

他半蹲在她面前,她倏地把手里的唇膏换成了口红,狠狠地就抹了他一嘴。田东跳起来,开水烫了脚一般惊叫。

落落和乔小米笑成一团。

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过头去,一个熟悉的人影恰恰走过门外。落落就怔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上心头来。几乎要懊恼了,原本小事,可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凑巧地落在他眼里。

猛哥的电话打了进来,“各位,各就各位,言总刚到办公室来了。”田东和乔小米倏地就跳回了座位上。

以为会有一场例会要开。一直没有。落落假装去茶水间冲咖啡,会议室的门紧闭着。临下班时分,猛哥再次打电话过来,让田东去办公室一趟。

落落打开邮箱,刚看了几封邮件,田东回来了。一进来他就稀里哗啦地收拾东西,把抽屉全都拉开了。乔小米叫起来,“你干嘛?”

“猛哥通知我我走人。明天到理论股等待工作安排。”田东闷声闷气地说。

落落和乔小米面面相觑。

“为什么啊?”

“我哪知道。猛哥就说要我服从组织安排。”

“可我们明明人手不够。”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落落听到自己的心跳,气愤地激烈起来。她知道为什么。他在生她的气,迁怒于田东。

猛哥出现在门口,“同志们,吃饭去,我请。”

乔小米干脆利落地说,“不去。”

猛哥有点尴尬,轻咳一声说,“我也是照上头的意思办事。”乔小米激烈地说,“总得有个理由啊。”猛哥说,“理由就是太年轻,太毛跳,不适合做要闻版编辑。”乔小米蚩之以鼻,“这什么破理由,田东都做了那么长时间了,这才发现他不适合做?”

田东拍拍手,“好了,我收拾好了。”他抬起身子来,冲大家眨眨眼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侧过头去打量乔小米,“没想到竟然是平时骂得我最凶的小米姐最舍不得我。”

乔小米的脸腾地红了,甩过来一本杂志,“要死啊你!”眼圈也跟着红了。

落落轻轻退出门去,“我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良生的号码,“我有事找你。”

良生说,“好。六点离园。”

她到的时候良生已经到了。他的头发好像有点长了,大概是没休息好,神情有点疲倦。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看她,她不肯坐下,质问他,“为什么把田东赶走?”

他轻轻笑起来,“别那么大火气,先坐下来喝杯东西。奶茶好不好?”

她只觉得委屈,他怎么可以这样误会她?那只是一个小男孩,比她小。他们一直这样友好相处。是朋友。

她的眼眶里泛起泪珠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斟茶,“你找我,就为了他?”

过去纠缠到现在23

“他是个好编辑!”

他突然发怒了,“你多久没见我了?用不用一见面就为了别的男人和我争吵?我告诉你,我就喜欢开他,怎么着?!谁让你对他那么笑着?”

她的心轻轻一跳,像是心里长久地埋藏着一朵花,突然间,猝不及防地,缓缓绽放起来。

她简直啼笑皆非了。“你说什么啊。”她小声喊道。

他孩子一般赌气,别过脸去。

她突然调皮起来,“不理我,我走了哦。”

他霍地回过头来,看到她眼里的笑意。突然间怒意全消,自己也觉得赧然了。不自觉地摸摸鼻子,自嘲地说,“我吃醋了。”

她坐下来,盯着他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他轻咳一声,不自在了,“喂。”

“把他调回来。好吗?”

“好歹我是个老总咧,总不能出尔反尔。”

“我道歉好啦。我应该去看你的。”

他轻轻眯起眼睛,“干嘛去看我?”

“你不是车祸受伤了嘛。”

他轻哼一声,“又没死掉。”

她倏地捂住了他的嘴。他看到她眼里的惊慌。她叫起来,“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她不作声,他轻轻地把她的手贴住脸庞,“你看,你谁也骗不了,你仍然爱我。”

她嘴硬,“也许只是怀念过去的青春。”

良生笑起来,“那也够了。”

他叫虾给她,很耐心地一只只剥好,搁到她碗里。他的目光让她不自在,终于忍不住,用筷子敲他的手,“拜托拜托。”

突然间,连跟他说话都带了撒娇的味道。像是心结散开,她在他面前不用强撑着冷静和坚硬。

他开车送她回去,她犹豫半晌,对他说再见。他冲她轻轻点点头。她顾自跑进电梯里,失笑了,好像刚才,是在盼望他说,去你家坐一坐,喝杯咖啡再走。

她踱到阳台上,看到他的车仍然停在楼下,车里有明灭的烟蒂,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又再跑出家门,进了电梯出了电梯,气喘吁吁地冲到车前,轻轻敲响车窗。

良生摇下车窗,惊异地看着她。

“你又跑下来干嘛?”

“你怎么还不走?”

她冲他傻笑着,他的心突然软下来。这个女子,从她十四岁,她只要对他微笑,他甚至乐意为她去采摘天上的星。

哪里又真的没有怨怼。至今他仍然记得那一夜,一生中最为黑暗无助的一夜。她一直没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小方桌上搁了一盆应该是她刚刚采摘的不知名的鲜花。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眼睁睁地看着鲜花凋谢,像是回到了极小时候,得知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内心充满了惊惧。

她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语。他把手捂在心口上。那里边那么疼。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短短的瞬间里,一切都改变了。

过去纠缠到现在24

清晨,有人推开了房门,他惊喜地站起来叫,“落落。”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就呜咽起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叫,“孩子!”

不不不,再热烈的拥抱也捂不暖他的身体,他的心。

他跟着母亲回到了从此以后生活着的家。房子大且华丽。过了很久他才习惯,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了。母亲很疼他,对他百依百顺。

他想念落落。这种想念让他伤心又绝望。渴望她的消息终究还是战胜了对她的怨恨,他照着旧日地址给落落写信,没有回音,他又给落落的母亲写信,仍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在岁月的流逝里渐渐变得坚硬,他尝试着遗忘和一个新的开始。他努力了很多年。他拼命地工作,把母亲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许多人惊异于他的年轻和与年纪不相符的老道。许多女孩都试图接近他,他不会拒绝着她们,他喜欢玩一点刚开始就结束的游戏,看着那些女孩为他伤心痛苦,他心里有无法言喻的快感。

一年前,母亲旧疾突发,突然要求说,想去A城。很想。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想在A城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去A城。但母亲的要求让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思念死灰复燃,他控制不住自己,四处打听落落的消息。

一周后,落落的照片搁在了他的办公桌上。照片里的落落还是那么清瘦的模样,他的心被刺痛了。他想好了,他会让她爱上他。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抛弃他。

落落轻轻拍他的脸,“想什么啊,都出神了都。”她突然挨近前来,迅速地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住脸颊。落落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看到反光镜里的自己,绯红着脸傻笑。

才踏进家门,手机响了起来。

“落落,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陈启真。

落落的手不由得捏紧了手机。说什么好?再愚钝的男人,也明白事情出了意外。从前的她虽然不是那么热情,但对他,总也有着比一般朋友更亲密一点的感情。他不介意她不那么爱她,他爱她。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他毫无办法地深爱着她。

落落小声地说,“对不起启真对不起启真。”

启真立刻打断了她,“没什么落落,我知道你们最近的工作比较忙。没关系落落,你有空了再联系我。”

他还是害怕了。他宁愿这样默默地默默地等待。

不由自主的爱1

他想挂断电话,落落叫起来,“启真!”

“听我说,启真。”落落说。“我谢谢你。可是原谅我,我没办法。我不能忍受自己呆在你身边,心里却想着别的人。那对你不公平,对我自己,也是一种折磨。我知道你爱我。真的谢谢你,启真。是我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外突然下起了雨的缘故,启真觉得落落的声音遥远而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