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爱我,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可我总是忍不住怀疑。

我担心你骗我,担心你厌烦我,担心我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小事就导致你决心离开我,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刻,我仍然不敢确定你真的属于我。

顾恒,你是否,真的,只属于我?

他终于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发出类似于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一如七岁那年很多个独自蒙头哭泣的夜晚,我在沉闷的被子里,所听到的声音。

你有过想要极力摆脱的回忆吗——那种你宁愿拿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取它消失的回忆。

我有过。

七岁以前,我与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一般无异,成绩不差,也谈不上有多好,长得不难看,但也绝不是那种漂亮得令大人们啧啧赞叹的漂亮小孩。

我非常平凡,像一粒米丢进米缸之后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平凡。

七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段时间,父亲出差去了北京,走之前他蹲下来问我:“你想要爸爸给你带什么礼物?”

我动用了一个孩童所有的想象力,细数在那个时候所知道的关于北京的全部事物,最后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早点儿回来就好啦!”

那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么真情流露的话,似乎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年岁渐长,自尊心比年纪还长得快,这种肉麻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当时,父亲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是成年男子不轻易表露的感动,他拍了拍我的头,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

记忆中那也是我们父女之间最后一次的亲昵,他并不知道在他出差的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一向懵懂的女儿经历了一件事,忽然开了心窍,从此成为一个极力将自己伪装成孩子的敏感少女。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教室里嘈杂得不像话,同学们都不听课了,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窗外,有惊恐也有兴奋。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便汹涌而出。

我背着书包一路狂奔回去,终究是赶在滂沱大雨下下来之前回到了家,刚到门口,天空中便是一声巨响,在炸雷中,我推开了家门。

平时这个时间,家里是没人的,可是奇怪的是,这一天,玄关处有双陌生的男式皮鞋,更奇怪的是,主卧的门竟然紧紧地关闭着,像是掩藏着某个罪恶的秘密。

冥冥中有股力量驱使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

老式的房子没做过隔音和消音的效果,我小时候他们关上门来吵,用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来瞒骗他们眼中不谙世事的女儿,其实我什么都听得见,我只是不说。

然而这一次,我听见的不是男女之间恶狠狠的争吵和咒骂,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我难以相信那声源来自于平时不苟言笑的母亲。

她在喘息,像是缺氧那样用力地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

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如同惊涛骇浪,我被一种叫做愤恨的情绪操控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大人,否则我一定会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门,让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后来回想起来,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更短些,但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世纪都结束了。

或许是出于动物天生的自我保护,我在回过神来之后,迅速地背起书包离开了家,我没有惊动里面那对寻欢作乐的男女。

七岁那年,我对世界缄默不言,在那场几乎将天地倒置的暴雨中,闪电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经脉,我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雨水淋透我的身体,那些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倒灌进胸腔,形成汪洋。

不管你情不情愿,命运总会将你揠苗助长。

那天我回家之后被母亲骂了很久,怪我出门不带伞,说我蠢得连找个地方躲雨都不知道,她还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都怪你爸基因不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我尽量不去看她,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这个虚伪下作的女人,她的头发还乱糟糟的呢,居然有脸教训我。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他出差之前也问过她想不想要什么礼物,她当时充满讥诮地反问:“你是有多少钱啊?”

我那可怜可悲的父亲,他知道真相吗?在他眼里,妻子只是脾气不好,性格差,他真的了解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吗?他那贫乏的想象力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多年的那张床上,发生过多么令人恶心和不齿的事情吧……

我真想替他感到羞耻,感到难过。

我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饭碗里,食物在嘴里被咀嚼成粉末,我多希望那个丑恶的秘密能够如同食物一般,被吞咽进食道,落入胃囊,经过消化系统,然后彻底排出体外。

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满脑子都在回响着我听到的那些声音,加上自己的想象,使得这件事比它原本呈现出来的要更加肮脏上一百倍,一千倍。

我生平第一次恨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是我的母亲,我恨她的不自爱,弄污了我的心。

一周后,父亲出差回来,给我和母亲都带了很多东西,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其中还包括著名的北京烤鸭。

我只闻了一下,便冲进厕所奋力呕吐,那种呕吐……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一样。

那个暴雨中我无意间窥视到的秘密,它成了一根坚硬而锐利的刺,刺在我柔软的喉头,呕不出来,吞不下去,日日夜夜,用痛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自那之后,我便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功课突飞猛进,沉默寡言,所有人见到我都说:“咦,西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我成了大院里所有孩子的参照物,优秀,乖巧,懂事,我身上那种过分的明亮一直持续到高中。

我想,这一切也许都源于那个下午,我跟魔鬼做的一次交易。

那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起,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濒临崩溃地面对着蒋南那张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

7

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顾恒和蒋南一起来车站送我。

当着蒋南的面,我和顾恒抱了又抱,吻了又吻,全然不顾她在一旁尴尬的神色。事后想来,我们之间这段感情后来走向畸形,与我这份不自知的高调和炫耀,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当时我不懂得控制,即使只有五分的感情,我也能表达成十分,何况本来就是十分的感情,我如何忍得住不表现得像一百分。

这是我和顾恒第一次面临较长时间的分别,如果我有一个能控制时间的钟表,一定会马上调到我们重聚的那一秒。

最后我也象征性地抱了一下蒋南,但我一颗心全在顾恒身上。

列车开动的时候,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好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隔着蒙着水汽的车窗玻璃,看见他们一起对我挥手说再见。

飞舞的雪花扰乱了我的视线,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

这两个,我无比熟悉的人,他们的面孔好像在漫天大雪中,渐渐剥落,剥落成一张会令我感到陌生的脸。

如同七岁那年的那个下午,我惊恐地发现,我的母亲,她有一张从未在我面前出示过的面孔。

那是一个冗长而乏味的寒假,新年轰轰烈烈地来了,旧历年连同那些燃烧过后被清扫进垃圾桶的炮竹一起走了。

母亲并未原谅我之前的忤逆,整个春节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讲,即使是家中来了客人,她也懒得掩饰我们之间的裂痕。

父亲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了许多,我在学校时一门心思只记得跟顾恒谈恋爱,偶尔接到父亲的电话也是尽量长话短说,直到这次回家听见他越加频繁和剧烈的咳嗽声,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真的越来越老了。

或许他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何以从前活泼的女儿在一夜之间疏远了他,而我也永远无法告诉他,我疏远的并不是他,而是整个成年人的世界。

那个世界让我第一次看到欺瞒,背叛,丑恶以及用来粉饰它们的道貌岸然。

这个春节,家中弥漫着一股违和的气氛,我唯一可以汲取慰藉的方式便是跟顾恒发短信和打电话。

可是,我想念他,声音和文字都不足够,隔着距离,我没法拥抱他,没法触碰他。

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想念一个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是这样的。

你的身体比那些经过酝酿和修饰的文字和语言都要诚实。你想起他时,会为他哭,会为他疼,再也无须多说什么。

你坐在这里,念及这个名字,你知道这就是爱情。

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是倒数,我日日夜夜盼着相聚的那天。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人生中有些人只能用来别离,不能用来重逢。

某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夜里突兀得如同警报,我一看屏幕,是顾恒的名字。

接通之后很久很久,那边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屏住呼吸听了好久,那端就像真空一般死寂。

我疑心他是没锁键盘,半夜不小心摁到了通话键,第二天一问,果然如此。

不久以后,东窗事发,我回忆起这个晚上,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身体里的雷达失了灵,居然没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我要怎么向自己交代这件事,唯一的答案是我在这场感情里太认真,盲了眼,武功尽废。

直到我返校的那天,母亲仍然金口未开,父亲送我去机场,他说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太辛苦了,别人家女儿都坐飞机,凭什么我家女儿坐不得。

父亲一生勤俭,所赚得的钱几乎全部都交给了母亲,这张机票的钱跟上次他给我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钱,都是私底下自己攒的。

去机场的路上,他有些得意地跟我讲:“西柠啊,你没想到爸爸这么狡猾吧。”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了。

若不是心里记挂着顾恒,这张机票,我死都不会要。

原谅我吧,爱一个人的时候,是顾不得这么多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父亲一直在旁边说:“别慌别慌,以后坐多了就有经验了,以后你自己赚大钱,天天坐飞机。”

过安检之前,他还细细地叮嘱了我好多事儿:“我给你卡里存了几千块钱,你自己去买台笔记本,总之别人有的,你也要有……还有,西柠啊,其实你妈没你以为的那么狠心,生活费都是她给你存的。”

我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随着安检队伍前行,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站在远处冲我挥手的样子,像是被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南来北往的旅客通通成了背景,焦点只落在我那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身上。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他。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折成两个半钟头的航程,我准点无误地抵达我心心念念的这座城市,等行李的时候我心急如焚,恨不得不要了。

好不容易拿到箱子,一跑出来就看到了顾恒和蒋南。

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开。

进入下学期之后,我做家教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跟我说,就快中考了,能不能延长时间,费用方面也相应做出调整。

我会应下来不光是因为钱,也因为我跟这孩子的确投缘。

有一天上完课,他照例拿出一堆零食给我,其中有种饼干令我食欲大开,我一边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一边问:“这个在哪儿买的?好吃死了啊!”

他抬起头,有些迟疑,又像是下了决心:“西柠姐姐,你男朋友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我就呆住了,他接着又说:“我妈妈带我去买零食的那天,我碰到你男朋友了,他……跟另外一个姐姐一起……他以前来接你我见过他,不会弄错的,不信你去问我妈妈……”

他后来还说了别的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饼干的碎屑在我嘴里发酵,那种暌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

晚饭前,我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女主人:“听说有天你们碰到我男朋友了?”

她镇定得就像一棵岿然不动的松柏:“没有这回事,别听小孩子乱讲,他认错人了。”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擅长撒谎,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传授给了孩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了,晚上补习完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手机翻啊翻,终于翻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间。

趁女主人不注意,我问小孩:“你是不是这天碰到我男朋友的?”

他翻了一下寒假日记,找到对应的那一天,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燃起了燎原的火焰。

这件事我暂时压在心里没有去问顾恒,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像我一旦开口问了他,这事就成真的了。

我说过,我害怕失去他,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就断送了这段感情。

尽管这件事日日夜夜盘踞在我的心头,但表面上,我仍然不动声色。

七岁时我就能做到的事,十八岁的我没理由做不到。

顾恒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对劲,还高高兴兴地陪我去买笔记本。

这台苦命的笔记本我还没用几次,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被入室盗窃的贼给偷了。

这事发生之后,好长时间我都缓不过来,顾恒反复地安慰我,说他送我一台新的,但我的自尊心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接受?

我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加之对父亲的愧疚,还有迟迟未能确定顾恒究竟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种种原因掺杂在一起,导致我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就瘦了十斤,每天从寝室去上课的路上,我都是飘着走的,远远看着,就像早春中一棵晃晃摇摇的树。

蒋南穿越半座城市来看望我,不由分说地拉我出去吃东西,我推辞不了,只好任凭她摆布。

在快餐店里,她打开钱包找零钱,旁边一个没长眼的胖妹碰了她一下,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神情恍惚,应该看得出来,那一碰的力度并不重,不至于撞得蒋南钱包都拿不稳。

哗啦哗啦,硬币掉了一地,我起身蹲下去帮蒋南一起捡,遽然间,视线被她钱包网格里一抹鲜亮的橙色紧紧吸牢。

事后想想,蒋南那一脸惊慌的样子,太像是经过练习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夸张的话,也许我并不会那么较真,非要抢过来看个清楚。

那是撕开过的一个小包装,撕裂面积是四分之三,橙色,上面画着个小人,笑得无辜又善良。

我抬起头,牢牢地盯住蒋南的脸。

“这是限量版哦,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当初她说的这句话。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8

“你这么好,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

“那么多美女,怎么你就看上了我?”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你爱我吗?”

失望,是因为我们将过高的期许投注在自己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之上。

我们不能迁怒于别人。

我们应当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分手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原本是梅雨季节,却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我不看他,只看云,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顾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两个女孩子,我们姑且用甲乙来称呼她们吧。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乙比甲大一岁,因为这微小的一岁的区别,大多数时刻甲都会听从乙的决定。在甲看来,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啊,她漂亮,个子高,皮肤白,大院里的男孩子都争着抢着对她好,众星捧月这回事,她太早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而甲呢,相貌平平,资质中庸,勉强算是不失不过吧,总之,她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丫头。

然而在甲七岁的时候,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这之后,她有如神助一般突然开窍,成为大院里所有大人拿来鞭策自家小孩的榜样。

但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直到甲十六岁那年,她们的生活遇到一个重大变故。

比她高一届的乙有天匆匆忙忙来找她,前所未有的严肃,问她:“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甲从来没见过乙这么认真的样子,连忙正色回答说:“当然。”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

“当然。”甲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会为我保守任何秘密,即使有人拿刀逼着你,你也不会说,是吗?”

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心里其实很害怕,但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