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离席的时候,此人指着我呵呵地笑,说:“这么多个里面,她最漂亮。”

这句话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后来在车上,我问出我的疑惑,驾驶座上的人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只是腾出右手来拍拍我的头。

再后来,城头改换大王旗,我才终于懂了那句话里的含义。

不过是生意场上一句客气话,应景罢了。

此刻,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背上有密密麻麻的冷汗渗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暗自祈求,没有他,没有他,千万别有他。

然而,就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那个名字赫然地陈列在涉案人员的名单里——沈墨白。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再看,它还在那里。

纵然人生早已七零八落,纵然我曾有过千万种构思和幻想,但眼下这一幕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牢牢地盯住那个名字,眼神渐渐失焦,心中往事翻涌。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为你有泪可流。

下机前,我把那一版报纸折好,放进了背包。

2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P岛,于是下机之后,我驾轻就熟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汽车站,再买好车票坐大巴前往码头。

P岛是近年来香客最多的佛门圣地之一,据说在这里许下任何心愿,佛祖都会祝你达成。

“奶奶说这里很灵,所以带你一起来拜拜,你有什么愿望,尽管对菩萨说就是了。”当初乔萌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言犹在耳,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与我天涯相隔。

菩萨大概是没听见我许的愿吧……

从快艇的窗户看出去,海面上波光潋滟,不知道阴冷潮湿的大不列颠一年之中可有几次这样的蓝天白云。

上岛之后,看见很多本地人举着自制的小牌子在轮渡大厅门口拉客人,他们大多经营民宿,在对岸时我已经收到好几张名片。

也许是常年日晒的关系,他们大多有一张黝黑的面孔,透着质朴的真诚,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跟一个年轻女子走。

房间不够宽敞,但窗明几亮,我流落一生,到头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张干净的床。

夜里,打开电视一路摁过去,十个台里有九个在播相亲类节目。

化着浓妆贴着双眼皮假睫毛的美女们穿得很清凉,她们问了男嘉宾很多问题,可是爱这个字却无人提起。

最珍贵的东西,也最易碎,例如爱。

世界上无数个事实都证明过,建立在利益,物质,或者其他目的上的关系,较之仅仅不掺杂质的情感,反而更为稳固和持久。

所以那些相信爱是生命中唯一之救赎的人,活该孤独。

我意兴阑珊地关掉电视和灯,坐在窗台前看了好久好久的月亮。

农历十五,深蓝色的夜幕,一轮满月,云彩浓浓淡淡地飘过去,这是一个宁静的夜,就像曾经我们共有的那个夜晚一样美。

夜色温柔,人静蝉鸣,我们并肩躺在一张床上,不说话,没有肌肤之亲,只是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

我觉得那种感觉,就是幸福本身。

我这一生之中,美好的回忆寥寥无几,但与乔萌一同在P岛的那四天,却是毕生快乐。

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光,这一点,我很肯定。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会说得太明白,心照不宣就足够了,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能够体会到对方隐没在言语之后的深意。

那样的回忆,就像是冰天雪地里三根火柴中的幻象,时间一到,火柴熄灭,一切戛然而止。

所谓绝唱,就不会有安可。

P岛之行,四天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命运最后的仁慈。

此后他乘船,乘车,乘国际航班,以不可逆转的姿态从我残破的人生中彻底退出,往事烟消云散,城池塌毁。

我是故国的孤魂。

第二天早上,在寺庙门口,我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们手中执香,逢殿必三鞠躬,满脸的虔诚,口中念念有词。

我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求姻缘求前程求财求子……大多数的人在佛祖面前所求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心愿,可是我对人生已经无所求。

芸芸众生之中,佛祖能够记得几张脸?

我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他的眼睛像初夏雨后洁净的天空,略微有些轻轻的忧愁。

3

下午,我一个人四处闲逛着,毫无征兆,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粉水晶突然断了。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非常尴尬。

游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从我身上散去,可我蹲在地下,望着这一串破损的粉水晶,一时之间竟不晓得应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应该把它们一颗颗捡起来,慎重地收好。

又或者打个电话给司空,问问她这预示着什么。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起身走了,头也不回。

不过只是身外之物,来和去都由它吧。

这串粉水晶是司空送给我的,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对坐在咖啡馆临江的位子上,她手上那枚不知道几克拉但确实很显眼的钻戒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记得那天,她的脸上有一种凄厉的笑,这个笑容中包含着丰富的意味,有一种“我的目的终于达成了”的快感,也有一种“好了,这就是我的命”的决绝。

那天下午我们说的话不多,但每一句我都记得很清楚。

后来她接了一个电话,听语气是催她去试婚纱,临走之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绒面的小盒子,打开推到我面前,里面就是这串粉水晶。

“西柠,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有些人已经走了,但你的人生还是要继续。送你这个,希望你能获得你想要的真爱。”

粉水晶,又称芙蓉石,据传能够提升爱情运势。

不好意思拒绝司空的一番心意,我戴在手上,对着阳光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强光刺出了眼泪。

可是如今,它无缘无故地断了。

走了一段路,后面有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喊我:“你的水晶我替你捡回来了,不过有好几颗掉到树林里去了,你数数看,少了几颗。”

一回头,竟然是他,那个在机场惊艳过我的男生。

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解和疑惑,紧接着,我就明白了。

无非又是一个落了俗套的故事,成年男女之间惯用的那些招数,找个借口接近对方,然后随便聊点儿什么,星座血型之类的,其实到这个时候看没看对眼两个人心里已经有数了,接下来等天色暗点儿,随便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戏差不多已经做足,接下来可以顺理成章地走向酒店的床榻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好看得不像真人一样的男生,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只是这种搭讪的方式比起我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未免显得太过老土。

“季西柠小姐,我叫程玺。”见我表情有些惊讶,他索性笑开了,“你忘了,我替你捡过身份证。”

粉水晶,招桃花,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姑娘:不啰唆。

我理了理头发,刚想说“我不是来搞艳遇的”,程玺却先说:“带上这些水晶,去海边走走吧。”

他穿着人字拖,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小坑,把那些零散的水晶都埋在里面,抬起头来跟我说,这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教我的,他说玉碎了,水晶断了,这些都是消灾挡难的。

西柠,这意味着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

日头缓缓地从西边落下去,大海涨潮,长时间的沉默使得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我们谁也没说话,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一片炫目的金黄。

世上美好的事物往往难以言述,比如此情此景。

虽然已经对世界毫无眷恋,但此时此刻,我内心仍然盈满疼痛的酸楚。

“少了四颗。”我忽然说。

他望着我,一言不发却让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兴致高昂的游客们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但这一切似乎都离我们很远。

我从他嘴边拔下那支抽了一半的烟,往沙滩上一坐,眼睛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世界上有这么多岛屿,偏偏是这里,偏偏是你。

那么,程玺……

你要不要听一听这四颗水晶的故事,听听我的青春,狂狼的过去,破碎的爱情和早已经无望的人生。

2.第一颗

1

我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顾恒,尤其是在警察局这么不适合叙旧和煽情的地方。

五年前那个一脸稚嫩,精瘦干练的小警察现在胖了不少,看样子生活过得不错,眉眼之间已经不复当年的锐气,多了些油腻,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一副中年人的神态。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给我们做了登记,又例行询问了一些问题,然后问我们能不能提供当时被盗的笔记本的发票。

当时我已经连续一周没有睡觉了,脑子里完全是一团糨糊,小警察问的问题基本上都是顾恒一个人应对的。

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的某个周末的晚上,我和顾恒留宿在一个酒店公寓。当晚失窃,小偷偷走了他的钱包,手机和我的笔记本,第二天醒来我们报了案,当时负责备案的正是现在这个打着官腔的小警察。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多了,我和顾恒之间的关系早已经打了死结,差不多我觉得我已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的时候,居然接到这个小警察的电话。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小警察了,如果客气点儿,应该称呼他为小队长才对。

电话一通,他有点儿惊讶:“季西柠?嘿,你还在用这个号码啊,我先打给你男朋友,他说他很久没跟你联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换号,嘿,你们俩还都挺念旧的啊……”

如果不是因为这通电话,要我来一趟警察局,我几乎已经忘了在最开始的那一年,很多个晚上,我在黑暗中惊醒,继而全身发抖。

而那时,顾恒总会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打开他手边的床头灯,抱住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那样安抚我。

是的,这些年来,我几乎已经忘了顾恒这个人。

五年后这个小偷在别处行窃被当场抓获,也许是受了些苦,他竟一股脑儿地把过去自己所犯的案子通通给交代了出来,这其中,就包括了我们那桩。

当初备案时,我和顾恒两个人的手机号码都做了登记,所以五年后,我们这对早已劳燕分飞的旧情侣不得不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重逢了。

走完流程,我们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昔日的小警察又回来了:“嘿,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啊?”

一时之间,顾恒有点儿尴尬,倒是一直没说话的我迅速接下了这个茬:“关你屁事。”

小警察倒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把脚跷到桌上,点了支烟,说:“没什么奇怪的,我见多了,分手的,离婚的,情杀的,你们这真不算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在这张脸上,我完全找不到当初的他的一点儿影子了。

五年前,顾恒紧紧地抱着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哭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我,那时候小警察刚出警校,从来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女朋友。

“你们感情真好啊。”那时候他曾这样说。

原来时间真的会把人变成一个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

从警察局出来,我戴上大墨镜,礼貌性地跟顾恒说了声再见便去路边等车。

他跟了上来,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踌躇了半天,终于小声说:“西柠,这么久不见,找个地方坐坐吧。”

深色的镜片遮住了我的双眼,他看不到墨镜背后我的眼神,然而透过镜片,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他身上那件白色的Tee穿反了,而且领口那里有明显的黄渍,一看就知道是洗衣服的时候没认真洗,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洗。

毕竟是我爱过的人,那一刻,我无端端的有些鼻酸。

我揉了揉鼻子,强打起精神说:“好吧,去哪儿?”

2

分手五年多,我没想到居然还会跟顾恒坐在“时光无声”,所谓的老地方,这场面未免也太荒诞。

我觉得比这更荒诞的是,五年前,我居然以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我要嫁的人,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居然曾经傻兮兮地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那时的我青涩,懵懂,没见识,品位低,但那时我有熬了夜看不出来的好皮肤,有未受过伤害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心,还不曾碎过。

隔着山河岁月望过去,那时我的感情,还那样饱满。

从未想过,人生是这样的惨烈。

我和顾恒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选没课的下午一人带一本书跑来这里消磨时间。

五年后我们坐在曾经属于我们的位子上,看着对方已经不再那么年轻的脸,有种说不出口的伤感。

“西柠……”他顿了一下,像是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接着说出下面的话,“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主动跟我联系,而我出于羞愧,出于内疚,也从来不敢联系你,我甚至不敢确定你有没有换手机号码,我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错失你,也许会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这样说。”

“西柠,这些年来,我一直由衷地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们所在的这座内陆城市,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底色和灰蒙蒙的人群。

我将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天上不断变化的云朵,眼前这个絮叨的人说的话轻飘飘地从我的耳边飘过,入不了我的心。

对不起?大可不必了,我这一生,被亏欠被辜负得太多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听腻了。

大概是也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顾恒笑得有些尴尬,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轻声说:“刚刚在警察局,他们问我能不能提供五年前买笔记本的发票,说是也许能照价赔偿,可是我没拿出来。”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一直留着它,我总觉得有一天或许能够用得着。”

“西柠,你看,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我将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这张薄薄的发票单上,一时之间,竟也不晓得如何接话。

它是我和顾恒之间曾经真切相爱过的证据,也是这段感情最后的载体。

顾恒,他是我的初恋。

五年前,我人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3

“我就是为了摆脱你的控制!”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就彻底爽了。

五年前的炎夏,母亲在得知我将她的命令置若罔闻,背地里自己悄悄修改了高考志愿,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城市之后,像疯了一样拿出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脱口而出,喊出了这句压抑在我心里十几年的真心话。

她当时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在震怒之余,还有些惊讶,从小到大一直闷不吭声,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女儿,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了逆子。

在我的回忆中,她在外人面前说起我时总是一副扬扬自得的口吻,说她跟我多么亲近,我是多么的听话,比起别人家传统的母女,我们之间完全是朋友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