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狷介,也是我的执著。
在喜马拉雅小火车必经的铁轨旁,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这些流浪狗好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懒洋洋地靠着铁轨晒太阳,即使有人从它们身上跨过去,它们也懒得动一下。
我不得不说,它们有一种名士风采。
自然而然的放肆,浑然天成的超脱,不谄媚,也不忧虑。
享受今天的阳光,不为明天而做任何无谓的寻觅和抗争。
Jenny说:“它们活得真是随心所欲啊。”
我无比赞同地说:“是啊,比起中国那些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人捉去煮火锅的同类,它们简直幸福得令人发指。”
其实,我一直忘不了,在我长大的那座小城,就在我家门口附近,那条挂着十几个“正宗狗肉火锅”的招牌的街。
只要一入冬,整条街上就雾气朦胧。
而我,每天去上学都必须路过这条街,一走就是五六年。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六年时间,并没有使我变得习惯和麻木,看到铁笼子里那些哀伤的眼神,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到时那么难过。
我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或者斥责别人,食物链就是这么一回事,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只是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在我来到异国他乡,看到酣睡在道路和铁轨旁的这些流浪狗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条街和那些铁笼,以及铁笼里那些清楚地预知了自己命运的狗狗们。
9.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菩提伽耶、瓦拉纳西、克久拉霍
令人绝望的,其实是离别本身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阴暗的小秘密。
每一次我喜欢的人要离开我的时候,我都很想把他的车票撕碎,让他上不了车;
或者是把他的身份证和护照藏起来,这样他就没法登机;
如果他是开车来看我,那我就把他的车钥匙扔进马桶里,冲三次水,捞都没法捞。
这样,他就会在我的身边多留一阵子,这样,我就为自己多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
这些事情在我的脑袋里演习过无数次,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一次也没有实施过。
每次我都会保持得体的笑,朝对方挥挥手,嘴里说着再见,珍重,take+care,然后在转身关上门之后,一边给自己点支烟,一边对着空气号啕大哭。
这就是我心里那个阴暗的小秘密,而你们谁也不曾发觉过。
我不能做这些事,我比谁都明白,如果我这样做了,不只是你会厌恶我,就连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那么在意姿态,我想爱情和自尊只能取其一那我就要后者吧。
我这一生都不能抛弃我的自尊心,而爱情……
小资圣母萨冈说过那句很著名的话——爱情是奢侈品,有最好,没有也能活。
“不走好不好?”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永远也说不出口。
于是我忍受着锥心的疼痛,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痛恨离别,可我又不断地在接受离别。
因为我不允许自己失态,所以我只好在失去之后不断地反刍着悔恨和遗憾。
从加尔各答去菩提伽耶的那天晚上,风很大,在火车站,周围全是跟我不同肤色的陌生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把行李顶在头上,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从我的眼前走过去。
我坐在自己的大箱子上,日记本摊开在我的膝盖上,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伤感击倒,须臾之间,无助得如同六岁孩童。
可是,亲爱的人,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令我痛苦的,并不是我必须离别某个人。
真正令我绝望的,是离别本身。
那个夜里,我忽然明白,原来生命是不断地与心爱的人和事物隔绝的过程。
我知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菩提伽耶,传说中释迦牟尼悟道成佛的地方。
火车在清晨六点到达,中间这几个小时无论是我还是Jenny都没有睡觉,我是因为冷,她是担心坐过站。
印度人民有一项绝技,那就是无论睡得多么酣甜,不需要闹钟也不需要广播,他们都能够在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的前一站,准时醒过来,根据我的观察,百发百中。
他们身体里一定有个外挂。
但我们这些异国人没有这个本事,只好到一站就找个人问一问,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之后,终于在浓雾中,跟在一位印度大叔屁股后边下了车。
与此同时,微博上说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站在站台上茫然地看着周围的TUTU车司机,突然有些欷歔。
为什么?我们的人生竟然流成了两条再也无法交汇的河流?
那天下午,Jenny在房间里睡觉,逼仄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我的笔记本。
当时我在看《精神病人的世界》,里面有一个案例,说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孩子,身边的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都非常非常好,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可是他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十多年来,他一直做着一个梦,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比海更远的地方,仍是海。
他时常从这个梦里哭着醒来,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孤独感割裂梦境,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生活。
他对心理医生说,所以我对每个人都很好,甚至是不计代价地付出,希望能够填补我的内心。
然而无论他多努力,这个噩梦仍旧一直纠缠着他。
我很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故事的结尾,送走这个孤独的男人之后,催眠师红着眼睛对作者说,我帮不了他,他的孤独是来自梦里的。
在他的梦里,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但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他就像是那片水域孤独的守望者。
黑暗的房间里,除了Jenny的鼻息之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是文字的感染力太强,也许是彼时正值我在异国他乡,也许还有很多很多无法言明的理由交织在一起……
我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是我在印度第一次哭。
生理期洗冷水澡的时候我没哭,在烈日下寻访泰戈尔故居差点儿晕倒我也没哭,每个在火车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夜晚,我都没有哭,可是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哭了。
我啜泣着打开门,冲到阳台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旅馆的外面就是街道,正值法会期间,街道上十分热闹,有商贩,乞丐,平民,和尚,尼姑,喇嘛……
大人,孩子,老人……
男人,女人,白人,黑人……
这些陌生的人凝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与外界联通,与生存的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我的目光像一张贪婪的网,将他们一一捕获,我心里的那个黑洞,不断被填充着光和热,过了好久好久,眼泪终于止住了。
暮色四合,温度渐渐低了,傍晚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店铺的灯逐一亮起来,这个贫穷的小镇用它的烟火气息驱退了我的恐慌。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星球,你说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我们的悲哀?
我时常扪心自问,有多少时候,我给过别人爱和关怀?
我须得这样问自己,才能够真正明白,有人倾听我,陪着我哭,陪着我笑,这些事情背后的价值和意义。
在Jenny醒来的时候,我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趴在床边写明信片。
那个几乎将我整个人吞噬掉的时刻,从我的人生中不动声色地过去了。
但我知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不言不语给了我四片菩提树叶
法会期间的菩提伽耶热闹非凡,从越南,柬埔寨,老挝等等东南亚国家来的僧侣数不胜数。
在参观庙宇时,正巧碰到很多小学生,他们穿着整齐的枣红色校服,排着队从大殿里出来。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个对我说“hello”的小姑娘,她扎着两个辫子,笑容像花朵一样清香甜美,眼睛里有种无邪的光,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了一下我的手,用稚嫩的童声说“You+are+so+beautiful,bye”。
我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受之有愧,连声对她说“You+too,you+too”。
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她只是开了个头,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排在她后面的所有的小朋友都来跟我握手,那阵仗把他们的老师都给震惊了。
对此,Jenny很感慨地说,真不愧是蜚声国际的华人女作家啊。
绕了一圈之后,我们终于到了那棵菩提树下。
在古老的传说中,释迦牟尼便是在这棵树悟了道,成了佛,挥别了凡尘。
有不少僧人在树下打坐修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心里被宁静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一点儿喧闹。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位正在打坐的女僧人忽然睁开眼睛,对我招手,示意我走近她。
时间停滞了两三秒,我定了定神,这才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她。
她有一张典型的东方人的面孔,笑容中有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让我微微感到鼻酸,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四片菩提树叶。
在我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向我双手奉上了这四片树叶。
我是个不轻易收下礼物的人,同时我也是一个经常给别人买礼物的人。
并不是想说我有多么大方,多么高尚,我也并不是想说施比受有福,我想我大概只是因为寂寞。
如果那个孤独的守望者,付出情感是加重存在感的唯一方式,而礼物,是情感的具象化。
但在这个时刻,面对她真诚的双眼,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这棵树下,是看不见落叶的,但凡落下一片叶子,就会马上被人捡去当做至宝。
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连风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略带着一点儿迟疑,轻声地问她:“Is+this+for+me?”
她仍是笑着,点头。
那四片枯叶至今仍夹在我的日记本里,整理记录的时候看见它们,好像还能闻到那天庙宇里阳光的气味,还能看见这位女僧人祥和的笑容。
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甚至连她是哪国人都不知道。
在我收下这四片树叶之后,她把布包又放回了衣服里,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她看起来那么寂静安宁,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如果当时我能给你一个拥抱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去庙里散步。
在铜像寺庙的那条街上,有许许多多的小商贩和乞丐,我用披肩蒙住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左右,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头上绑着一条破旧的发带。
他怀里抱着一大蓬莲花,跟在我们身边不停地请求我们买一枝,从一百卢比降到二十卢比,无论我们怎么左躲右闪,如何反复告诉他,我们不会买,你去找别人吧,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跟着我们。
快到寺庙门口时,我停下来,想做出很凶的样子把他吓走,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
他仰起头,看着我,混迹于市井街头的孩子,却有一双那么明亮干净的眼睛。
他以为我终于心软了,于是又凑近了一点儿,把花举给我看。
然而我嘴里吐出的单词依然是“no”。
进了寺庙之后,我回头看了他两眼,他站在门口张望着,当我们的眼神撞上彼此时,他眼睛里有点儿星火般的东西亮了一下,我再也没有回头。
小孩,你可知道,在我行走印度两个月的时间里,见过无数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他们都很可爱,但后来渐渐地,我都给忘了。
我唯独记得你。
想想原因,大概是因为愧疚吧。
回国之后我经常呼朋引伴,胡吃海喝,给这个朋友买饰品,给那个朋友买衣服,有个朋友生日,我甚至送了一台手机。
你看我过得多么挥霍,为了那些自己以外的人。
可是在那个夜晚,我竟然吝啬20卢比,买你一枝莲花。
尽管当时我是在穷游,不计划着花钱,可能到后面连饼都买不起,但我仍然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残酷和冷漠。
我并非是一个不善良的人,我最害怕的事就是自己让别人失望。
在我停下脚步看着你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产生了一点儿叫做希望的东西?
小孩,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停下来的时候,确实是心软了。
如果当时的我有足够的钱,我一定会买下你怀里所有的花,尽管我不知道在你的背后是不是有罪恶的利益集团在操控,但我想如果买下了那些花,也许那个晚上你就能吃顿饱饭,睡个安稳觉。
但明明没有钱,我为什么还是停下来看了你那么久呢?
因为,我多想,给你一个拥抱啊,小孩。
原谅我在那一刻的懦弱吧,又或许可以美化成为东方人的含蓄。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有些事情在那一秒没有发生,余下的一生都不会发生了。
成年人有一个很坏的毛病,就是对别人的痛苦从来没有怜悯,所以他们自己的世界也长年累月地弥漫着痛楚和压抑。
一不小心,我也成了成年人。
其实,还有你所不知道的事。
那天晚上从庙里出来,我和Jenny沿着你卖花的那条路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们说好如果找到你,至少买两枝花,大不了就是少吃两张饼嘛。
我们看起来很着急,周围的人都过来问我们是不是丢了东西。
是啊,小孩,我丢了原本可以握在手里的莲花。
也丢了给你一个拥抱的机会。
很可惜是不是,那么短的一条街,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你。
记旅程中唯一一次被坑
从2011年11月中旬入境,到2012年1月中旬出境,整整两个月当中,我一直持续不断地感受着印度人民的热情和友善……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但并非所有的人民都是良民。
在圣城瓦拉纳西,我终于跟这段旅程中唯一令我连骂都不想骂,差点儿暴露出泼妇本性,直接动手的坏蛋相遇了。
从菩提伽耶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到达瓦拉纳西时,天光大亮,火车站人声鼎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提着巨大的行李箱,望着眼前的天桥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貌似忠良的骗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他一面巧舌如簧地劝说我们坐他的TUTU车,一面自告奋勇地伸手来替我扛箱子。
我可没忘记当初在加尔各答机场的那一幕,说什么也不能再犯一次那样的错误。
可是他用极其真诚的眼神看着我,反复强调说,不要钱的,小姐,别担心,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