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久违的温暖
狭小的街边菜馆,
墙壁涂了简单的清漆,
靠墙有矮矮宽宽的窗户,
窗台上搁着些盆花水壶。
小小空间内,
却有着浓浓的温馨的味道。
江湖在这天夜里睡得异常踏实,也许酒精帮助了睡眠,让她沾上了枕头就进入黑甜乡之中。
手机是在清晨五点的时候响起来的,江湖翻个身,挣扎着醒过来,伸手够到了手机。
不知道对方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只听见背景音的一片嘈杂,江湖迷迷糊糊的,习惯性地“喂”了一声。
对方先笑了一声,然后说:“江湖,我在一个月后的这个时间会回上海,我们进一步沟通。”
江湖的脑袋空白了几秒,人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不能辨别出电话那头的是哪个人,于是就问了一声:“哪位?”
对方也停顿了一两秒,才简洁地答道:“徐斯。”
江湖木讷地说了一句:“哦。”
没有下文,对方挂机,空余一串嘟嘟声。
江湖翻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到太阳高高挂起来,她才真正完全清醒过来。
江湖下床后第一个动作是翻了手机的来电显示,最后一个电话接于五点半,正是徐斯来电。她才确定早上不是自己做的一个白日梦。
她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话,才肯定下来,他明确表明她的计划在他考虑的范畴内了。一颗一直悬浮跌宕的心安了下来。
只是可气他在这种时间来电,不太厚道,顺手把手机电话簿内徐斯的名字改成了“败类”二字。不过,有这一个月足够江湖做很多事情。
江湖先去把工作辞了,再同岳杉一块儿把父亲留下的几处物业抛售,这样加上头先的支票,流动资金更加充裕了。
她是最后才同舅舅把腾跃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沟通了一遍。
裴志远压根不知道江湖在腾跃上打了这么大的主意,竟然还基本搞定了徐斯。来龙去脉他没心思细究,只听还有增加投资的可能就让一贯缺钱的他喜上眉梢了。
江湖则想,舅舅虽不成器,但好在想法一贯实惠,这是有利于她的行动的。
不过裴志远到底是江湖的舅舅,也有亲戚的体贴心,提醒她说:“你现在搞这么多花头,到最后人家不跟你玩了,小心吃力不讨好。”
长辈的顾虑,不是没有根据。
徐斯在商业上头的行为,总让她有隐隐的不安。
就拿她最近自媒体以及自己的耳目从徐风处得来的讯息来看,她就看得很心惊。
华北那间饮料集团的股权纷争终于闹上了媒体,而他们北方的市场也被徐风吞了三分之一。
这是明面上的,暗面上头,这间集团在港的股票因为闹上台面的管理权纷争而直线下挫,自然有人会趁低吸纳,照江湖所知,幕后趁火打劫的绝对少不了徐斯。
她闻之是心惊胆战的。徐斯信息搜集之快速,运筹帷幄之干练倒是其次,只那份张狂的野心令人恐惧。
这在这个月最后的几天,逐渐变成了她心底的隐忧。
徐斯在一个月后准时来找的她,也是在清晨时分,江湖睡得正熟,忽而手机铃声大作,惊得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
手机蓝屏上,跳动着两个字——“败类”。
这次江湖醒来时就带着十二万分的警醒,她抚了抚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才把手机接起来,一接通,口气就不怎么好,讲:“徐老板,现在才五点半。”
徐斯在那头笑了,声音懒洋洋的,讲:“我是昨晚回沪的,现在在佘山。这里山明水秀,我们正好沟通你的计划。”
江湖的眉毛又想要竖起来,山明水秀和沟通她的计划,根本成立不了因果关系。而他的语调透着的少年得意却掩饰不住,他在北方首战告捷,真以为是横扫千军的帝王,势必要人人臣服了。
这口气她是憋不牢的,可是,这口气在胸口来回滚了好几圈,她咽了下去。
不管他是不是帝王,总之,是她要去求他。
她只好妥协,答:“在哪里等您?”
徐斯把这个“您”受用下来,报了一个地址,是在佘山高尔夫别墅区,看来他一回上海就落脚在佘山的自家别墅,现在要等着她去觐见了。
江湖问:“几点?”
徐斯说:“七点。”
江湖一看闹钟,由此地至佘山别墅区少说三十公里,他大少爷要求太过严苛。江湖刚想反驳,徐斯优哉游哉加了一句,“我对你的保时捷有信心。”
讲完以后又挂上了电话。
江湖坐在床上生了好半天的气,才勉力强迫自己去卫生间好好梳洗一番。
其后,她在慢慢将内衣、长筒袜、小西装和套裙穿戴整齐的时候,忽而觉着,这样好像是临战的战士给自己裸露的身躯加了层层的盔甲,好面对外间的风剑霜刀。
然后她给自己打气,自己已经离开江旗胜王国给她垒筑的一个天空之城,面对强敌环伺的现实,她要加倍用心加倍努力,才能生存。
江湖出门的时候,在镜子前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像父亲的微笑。
好在出门出得早,往佘山方向的高架并不拥堵,一路很顺畅。
江湖希望今天能够很顺畅。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她记起自己曾来过此地。这里的别墅区在年前楼市低迷的时候挂牌最低三千五百万,最高一个亿。父亲带她来看过房,她最喜欢自带游泳池和小型高尔夫球道,上下三层坐北朝南,可以看见朝阳升起的那几栋。当时父亲讲,等她结婚就送她一栋做嫁妆。
言犹在耳,物在面前,却是人已逝去。
徐家的别墅正是坐北朝南,可以看见朝阳,所以不是很难就找到了。她下车摁了门铃,家政服务员来到门口迎接。
江湖跟着家政服务员走进徐家的别墅,进门有个小小的花园,正是枝繁叶茂青翠时,分花拂叶进去之后,便是一座私人游泳池。
在这初夏未至,还有些微春寒的清晨,有人在游泳池内矫若游龙,来回游了两圈,从水里湿淋淋地站了起来。
江湖是头一回在白天看到徐斯裸露的上身,按照他们这一类公子哥的修身习性,一定不会有赘肉,皮肤也一定会保养得宜。
她站在花丛之外,泳池之前,尴尬地把目光从他赤裸的上身移开,同时腹诽了一句,“暴露狂。”
家政服务员拿了一条宽大的黑色丝质浴袍替他披好。江湖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范思哲的。
徐斯自己动手扎好腰带,一路大步流星走过来。经过花园这边的矮树丛,飘飘然的浴袍下摆被树枝扯到,他也不以为意,倒是江湖为这件质地一流裁剪出色价值不菲的浴袍稍微心疼了一下。
徐斯走到她面前,用一个毫不掩饰的诧异表情说:“没想到你只迟到了十分钟。”
江湖不卑不亢,“很不好意思,我已经尽量赶了。不过现在看来,我得等您整理完毕?您慢慢来,我可以等。”
徐斯双手插在浴袍的口袋里,趁着早上七点多的太阳光,可以把她明确地打量一遍。
她的气色很不错,衣着很职场,表情很严谨,口气很专业,就是和说出来的话不太匹配。
他本来以为按照她大小姐的大牌个性,起码会迟到一个钟点。
这点上,她是有劣迹的。还是两年前同他和江旗胜都有合作的沈贵办的一个房产商的party,江湖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一到就对江旗胜撒娇耍赖,借口路太远。当然,现场也不会有人怪罪这位千金姗姗来迟。正因为有这段往事的经验,徐斯才会这么早去骚扰她之余,同时又悠闲自在地游泳。结果却是如今的江湖面对再遥远的路程、再紧急的时间,都能够迅速赶到。徐斯确有大跌眼镜之感。
徐斯在打量江湖的时候,江湖也在打量徐斯,不禁心生气恼。这厮忒小看了人!他的态度分明就是料准了自己一定会迟到,所以才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地游泳。
这不能说他给予她十足的尊重的,而且此刻他是穿着浴袍在自家别墅游泳池前面花园后面会见她这位异性。
太轻慢了,江湖想着,面容益发严肃起来。
徐斯根本不当一回事,且是这么解释的,“有一批上等牛菲力和鹅肝昨晚到货,正好给端午节做个罗西尼粽子。今天邀了几个朋友一起来试试菜,你也是吃中行家,一块儿提点意见。”
江湖先是诧异,“试菜?”
徐斯笑答:“CeeClub下个月换菜单,希望朋友们捧场。”
江湖把他的话消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敢情CeeClub是他们家开的。
徐斯说:“你也晓得开餐厅现金流来得快,往往可以解燃眉之急。我们没有实力做连锁,就开一家试试水。”
江湖想,这位大少爷的手伸得真够长的,面上笑着客套道:“这样特别的粽子倒是值得一尝。”
徐斯说:“那么你等我三十分钟,我们可以在朋友们抵达之前,把你的计划讨论一遍。”
江湖问:“他们几点到?”
“下午一点。”
那么时间是足够的,但徐斯将时间压得也真够紧张的。
江湖不知怎的,就有一种想法,同徐斯的合作,压力会不小。
的确,在她坐到徐家别墅一楼的附加会议室内,同徐斯沟通营销计划的时候,切身体会到徐斯所施加的无形的压力。
徐家别墅在一楼的宴客厅旁边竟然附设了会议室,根本就是说明这栋别墅的作用就是商务的,就如他们开的CeeClub。这一家人在商言商的专业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这么个环境内洽谈合作,气氛不会比在徐风大厦内更轻松。
但一转念,这何尝不是反映出了徐斯的重视?
江湖安心坐下来,拿出笔记本电脑。家政服务员送进来一壶茶,并给她倒了一杯。然后安装好投影仪,调试正常之后,徐斯一身西装革履地进来了。
他坐在主人位,等家政服务员为自己倒了茶之后,示意江湖可以开始。
江湖清了清嗓子。
徐斯在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听到了一份出色的报告讲演。报告的框架清晰,巨细靡遗,把报告人的意志阐述得淋漓尽致。而且绝大部分内容,已经属于商业机密范畴,报告人完全可以保留。
徐斯没有想到江湖会一点点私货都不保留。
而江湖,用一副满不在乎又格外认真的神态,把她的计划、她的步骤,一条一条讲得很慢很清晰,她还用精确的财务公式测算过成本和回报。
徐斯有点较量的心思了,看来这一个月自己做了很多事,江湖做得也不少。在今天,她把属于她江湖的王国的蓝图展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可以用什么方式帮助他赚钱。而他根据他的经验和眼光,判断下来的结果是,这样的方式也许真的可以赚钱,说不定会是很多很多钱。
在这个过程中,徐斯时而凝神细细思量,时而侧耳专注倾听,让江湖很满意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这样的态度使得她更加充满了信心。
在把一系列的计划陈述完毕后,她用最真诚的语气对住徐斯说:“徐先生,我期待可以得到您的帮助。”
江湖从来不求人,徐斯是知道的。她以前也不需要求人,但是她现在在求他。
江湖从来不求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今天必须要低头,因为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徐斯不愧为商人,他用戏谑的态度,问出了他想问的一个关键问题,“江小姐,我以为你会从上一次的散伙饭上拉几个人。”
他正中要害了。
江湖完美的计划需要合适的人选来完成,而这也是她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在这一个月中,江湖并不像徐斯那么所向披靡,她面临了第一轮的失败。
有一个词叫“人走茶凉”,还有一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句注定了徐斯的“以为”在江湖实施起来会产生的必然结局。
江湖心里会有暗伤,只能强自装个表面样子,略歪一歪头,睁大眼睛做无辜状,还带娇嗔口吻摊手讲:“可我喝醉了,错过了好时机。”
一时间,徐斯竟发觉自己很吃江湖装糊涂扮可爱的这一套,还能笑着同她玩笑,“是错过了好时机,喝多了会误事,也会坏事。”
都是聪明的人,一点即透。
江湖于是在心内嘟囔,这样讲话真累。她坦率说:“我只能说,我想尽力调配资源,让他们人尽其才。”
徐斯扫了一眼江湖所谓的“人尽其才”。她列出的团队中,只有岳杉是这行内响当当的人物,其他的——这让他怎么说呢?
可江湖是想好了说辞的,她一位位举荐出来:
“我的舅舅从业经验二十余年,资源丰富,未尝不能兼任HR。腾跃的生产科长兼管销售,是个老伙计,手艺很出名的,叫刘军,五十多岁了。刘军有个徒弟叫张盛,有把好手艺,不过是个瘸子。所以我想请两个设计师过来一同和张盛做产品研发。”
她把设计师的简历也递了过来,一位是以前服务过红旗的国内名师,还有一位是刚自米兰学成的海归。她对这两人开列的薪水当然不菲。
徐斯把手臂支到桌面上头,身子往前稍稍探了一探。他把眉毛挑高了,嘴唇微微撇着。他的表情证明了他的疑虑尚存。
没有关系,这些反应都在江湖的意料之中。如果要让凯旋正得意的徐斯用心衡量,那就必须把条件讲清楚,让他去盘算。
江湖继续说了下去:
“刘军手里经销商资源算是比较丰富的。张盛在二十五岁就得了全市的劳模,技术是出名的出众。两位设计师有作品在这里,一位还参加过欧洲的比赛拿过奖。”
说完以后,江湖抿了一抿唇。
徐斯还是没有说话,让她有些气急,“总的来说,他们的行业经验总比外行丰富。”讲完即刻后悔,惭愧自己的自制力差,又冲动了。
徐斯都看在眼内,笑了起来,“如果你是我的总经理,你需要为我负责,你的部门经理必须为你负责。你能完全信任他们吗?”
其实这个问题,在这一个月内,江湖反复问了自己不下百遍。
腾跃鞋厂内的情况,她了解了个彻底。流程可以再造,但人心的确无法确知。她有她的不确定,也并不隐瞒徐斯,“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前,用生不如用熟。”
徐斯把江湖面前的电脑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再度将她的计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页一页,浏览的速度很慢。
这确实是一份相当出色的营销计划,对品牌的提炼和推广都很精准,传播模式也很新颖。
这是一份他看了就会想做一做的计划。
江湖真不愧是服装大王江旗胜的女儿,从小浸淫在这个环境中,拥有得天独厚的伶俐和创造力,还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勇气。
徐斯在这一刻蓦地产生两个念头:他是把她请来参加自己的项目,还是直接把这份计划交给任冰参考?
怀着这两个念头的他,一抬头,触到江湖的目光。
她的目光盈盈,正正看牢他,告诉他,她需要他的帮助。
是的,江湖是全身心地传达着这个讯息。
诚然,她还是骄傲的,背脊挺得像陡峭山陵一样直。
徐斯想,她会很累。她这么累,他还生出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卑鄙了一点?
江湖是真的很累。
在漫长的被拒绝和争取的过程中,这几个月仿佛就是她的一生。而命运的裁判就在前面。
她的口很渴,连续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没有顾得上喝水。
在徐斯自己看报告的时候,她捧起了眼前的杯子。
茶水虽冷,但茶香依旧。她知道是极好的碧螺春。青翠茶叶漂在茶水表面,杯中茶水虽只是个小小水世界,茶叶左漂右荡,寻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抿了一口,不够解渴,干脆全部喝光了。
茶叶终于落定。
这才爽气。
徐斯应该把报告看完了。
江湖又清了清嗓子。
她在催促了。徐斯推开电脑,揉了揉眉心。这个性急的大小姐言必信,行必果,果必达,锲而不舍,竭尽全力。她在某些地方同自己很像,甚至可以匹敌。
如果这份计划真的让她放手去实施,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想了起来,想起了她在天城山那夜的赤身露体的纵身一跳,是那般豁出去的坚定。
那一跳已足够他胆战心惊的。
徐斯在有确切想法之前,已经把这个头点了下去。
看到徐斯终于点了头,江湖不禁心中松了劲。虽然还是笑着,甚至是笑容满面,可心中却刮起了苍凉的风,越来越冷。
几个月前,她同这个徐斯一样是天之骄子。只不过一天一夜的一个翻转,她的整个世界就被颠覆了,她的游戏规则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从来都不曾像现在这样,为了争取一个机会,支付十二万分的精力,赔上了几乎江旗胜千金所应该拥有的全部骄傲,苦口婆心,千般迁就。她就差双膝一软,跪到这个男人面前,请他高抬贵手兼慈悲散金了。
然则,一切都是她自寻来的烦恼。她也完全可以两手一抛,什么都不管不顾。
但是,不能。因为她是江旗胜的千金,背负着江旗胜和江湖的双重尊严,背负着红旗和腾跃的双重记忆。她要挺住。
徐斯把这份充满诚意和智慧的报告关闭,并将江湖的电脑关上了。他站了起来,伸出手,对江湖说:“我对你做的腾跃项目很有兴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江湖还是判断了三秒钟,确定徐斯这一次是一诺千金地答复了她。那么,她应该迈开全新的一步了?
她一时没有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