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院的时候,左欣妍的母亲和小姨正坐在院子里择菜,看到他们,一并笑着站了起来。
肖依伊一时分不出哪个是左欣妍的母亲,直到左新鹏对率先向他们迎上来的女人喊了一声小姨,肖依伊才把目光投向依旧立在原地,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左母。
左母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才落在梁千雅身上,欣喜又茫然地望了片刻才似缓过神,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些,跟在妹妹身后向他们迎了上来。
肖依伊初见左母,有些意外,比她想象中年轻,也比她想象中更有精神。
左母很瘦,应该不是因为病,而是本身就很苗条,因为她妹妹的身材也很好,腰杆笔直纤细,举手投足都显得灵活轻盈。两姐妹的容貌也极为相似,高鼻梁,深眼窝,左欣妍显然是遗传了母亲的外貌,但肖依伊真心觉得,左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比她女儿更漂亮精致。左姨妈的头发染了酒红色,发根处有些花白,左母的头发则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黑,肖依伊觉得可能是化疗后的假发,但也不十分肯定,或许只是染过。
左姨妈问他们一路过来辛不辛苦,有没有吃早饭。左母跟着搭话的同时,一直打量着梁千雅,目光中充满着慈爱与渴望,似是想要走近摸摸她,或者只是跟她说句话,却又不太敢。
梁千雅过了初时的局促,开口唤了一声:“姥姥。”
正在寒暄的众人全都望了过来,左母点着头连应了好几声,眼睛里闪着泪光。
左姨妈笑说:“你们那里叫姥姥,咱们这里叫外婆。”
左母对妹妹抬了下手:“一样一样,就叫姥姥,叫姥姥好,叫姥姥好听。”
左姨妈连连称是,笑说:“姥姥好听,姥姥好听,那我叫什么,是不是叫姨姥姥?”
梁千雅紧跟着唤了左姨妈一声:“姨姥姥。”
“哎!”左姨妈夸张地应了一声,笑呵呵地说,“是怪好听的,透着热乎,姨姥姥这红包还没带在身上,在屋里,一会儿的,姨姥姥给你一个大红包。”
众人进屋落座,依旧是客套地寒暄,没一会儿,左姨妈和左欣妍起身去厨房帮忙保姆做午饭,屋里便剩了肖依伊一行三人和左家母子。
梁宇琛和左欣鹏一直坐在客厅里聊天,肖依伊、左母和梁千雅起初也在客厅聊家常,及后左母带着肖依伊和梁千雅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肖依伊说村子的风景好,左母便说要带她们去村里走走。肖依伊不知道左母身体吃不吃得消,婉拒了,三个人便只坐在刚刚老姐妹俩适才坐着择菜的位置闲聊。
肖依伊说:“我们这一路走过来,见这儿里离镇上还挺近的,生活便利,村里倒很清净,闹中取静,真的挺好。”
左母说:“早些年环境更好,随便站在一处看去都是一幅画一样,这些年游客多了,路修好了,生活便利了,不过也没从前那么清净了,好多房子盖得乱七八糟没有章法,不好看了。”
肖依伊说:“那也比我们那边好很多了,我老家也是农村的,不过和您这儿比差远了,什么自然山水都没有,有些绿树也都是人工的,您家这儿真不错,风景好,空气也好,宜居。”
“你们是大城市,适合你们年轻人打拼,我们这地方适合养老。”左母扯家常,“你父母身体都还好吗?是跟着你们一起住,还是在老家?”
“都挺好的。”肖依伊答说,“我们不在一起住,我爸倒也一直嚷嚷着想回老家平房里养老去,不过我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念高三,家里还是得紧着他,想着等他上了大学,他们再回去住。”
左母说:“年轻的时候都想往外走,往热闹的地方去,等岁数大了,就想回家了。你看欣妍,从上学那会儿就说要去英国去美国的,自己有本事去就去,想在那边定居我也不拦着,知道拦着也没用,等再过几十年的,没人叫,她自己也就想回来了,就是人不回来,心也回来了……”
左母向厨房的方向望了望,打开了话匣子:“唯一让我不放心的,就是她一直单着,每次提这事,她总有一百句话等着我,说我这么多年不也一个人过的吗,还把他们姐弟俩都带大了。你说事情怎么是这么比的?情况不一样。”
肖依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左母叹道:“你看看你们现在多好,到哪儿去都是一家三口……”
“是四口!”梁千雅插话,“我还有个弟弟。”
左母忙改口:“四口就更好了啊,到哪儿都是热热闹闹一家人,再看你……”那个“妈”字没说出口,换做一声长叹。
肖依伊其实挺羡慕左欣妍的独立洒脱,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些安慰的话:“您别太操心了,许就是缘分没到。”
左母叹说:“什么没到,多好的缘分都让她自己扯散了。”
肖依伊浅浅地笑了笑并未多想,左母却自觉这话说得有些不太妥当,把手覆在肖依伊的手上:“阿姨这话没别的意思,你别多心啊。”
肖依伊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明白。”
三人在院子里坐了半个多小时,肖依伊怕左母受不得凉,便提议回屋里。
老人引着母女二人穿过梁宇琛和左新欣聊天的客厅,进了里屋坐着,又拿了许多零食放在茶几上,问梁千雅喜欢吃哪个:“我这是脑子糊涂了,昨天特意去镇上买来给丫丫的,尽顾着说话,忘了给孩子拿吃的。”
梁千雅捡了个小包装的膨化食品拆开,左母又给她戳了一瓶养乐多递过去:“你舅舅家的两个弟弟都喜欢这个,天天都要喝,我就买了预备着,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谢谢,您别麻烦了,我自己来就行。”梁千雅接过养乐多,“舅舅家的弟弟”这种称呼,在她听来还是有些别扭,回说,“我弟弟也喜欢喝这个。”
“小孩子可能都喜欢这些甜水。”看着梁千雅把养乐多的吸管含进嘴里,左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大概是想说那你喜欢喝什么?姥姥这就去给你买;又或是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喜欢?甚或是想起她尚在襁褓时自己把她抱在怀里喂奶瓶的样子。那种不知如何才能更亲近,如何弥补十几年的光阴,倾诉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的热切眼神,让一旁的肖依伊看了都有些无所适从。
“对了,我这儿还有你小时候的照片,你等着,姥姥给你拿去。”左母起身出屋,两分钟之后拿了个大相册回来,“都是你小时候照的,你舅舅说让我存在电脑里看,后来那电脑坏了一次,我怕这些东西丢了,就全都洗出来了,还是收在相册里妥帖。”
相册方方正正,玫红色绒布的皮面,右上角还有个金色的双喜。
“您这相册有年头了吧。”肖依伊说,“我家也有一个类似的,还是我爸妈结婚时亲戚送的。”
左母翻着相册回忆:“我这个也是结婚时人家给的,那时候都穷,没什么好东西,能送本相册就是很不错的礼了。”
不像肖依伊家那本老相册里放的都是她爸妈少年或青年时的黑白照片,这本老相册里的照片倒全是彩色的,但也很有年代感了,左母随手翻的那两页,能看到左欣妍姐弟少时的模样,穿着还有些土气。
左母翻到相册靠后的地方,一连好几页,都是梁千雅襁褓中的模样,小丫头都还不会坐,每一张都没什么大分别,不是自己躺着就是被人抱在怀里。
“这几张都是你百日的时候。”左母一张张点着相册里的照片,“你那个时候就会翻身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巧的孩子,就是我给你放床上拍照的时候,我在那儿正比划着,你咕噜一下就自己翻过去了。我当时就想,哎呦,我家丫丫怎么这么巧呢,人家五六个月的孩子都不会自己翻!后来我跟他们谁说谁都不信,说不可能,是我眼花了。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孩子翻了个身,我哪能看错呢!”
“你看这张,这张多肉乎,我最喜欢这张,其实我们丫丫小时候就是个爱笑的娃娃,就是我不会照相,总赶不上娃娃笑的时候,就这张笑得最好,瞧这模样……”左母欲言又止,干瘦的手指微颤着摩挲了一下照片上的小拳头,又转去下一张,“这个小金锁也是百日的时候我给你买的,就戴着照了这么几张……”
“他们把你抱走时候是背着我抱的……我要是知道了,就是拦不住,也得把这小金锁给你戴上……”左母的声音有些哽咽,唉了一声,起身说,“我一直收着呢,我拿去,这回走一定带上……”
左母出去后,梁千雅继续无声地翻着相册,从后往前,一页页看着自己初生时的模样。肖依伊也有好久没看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了,这么小的样子更是没见过,也跟着梁千雅一张张地端详。
照片大多是小千雅躺在床上的独照,或是被外婆抱在怀里,翻了三四页才见得一张与左欣妍的合照。照片中母女俩依偎在床上,左欣妍大概还在月子里,穿戴得严严实实有些臃肿,她侧身躺着,一手撑着头,一手抓着丫丫的小脚,低头垂眸,看不清脸,但能看到弯着嘴角在笑。
肖依伊抬眸去看梁千雅,她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张照片上,但也只比其他照片多停留了两三秒钟便淡漠地移开了。
相册又被梁千雅向前翻了一页,右上方的两张照片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目光,愣了一下之后,才忙翻了过去,甚至来不及浏览其他的相片。
不过只是这短暂的几秒钟,也足够肖依伊看清那两张照片里的人了,是左欣妍和梁宇琛。
照片的背景就是这院子,或许就是左欣鹏接机路上说的,他们一起回乡那次照的,如果梁宇琛只来过一次的话。
那大概是两张连拍的相片,左边一张,左欣妍正对着镜头,梁宇琛搂着左欣妍的肩膀,吻她的额角,许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偷吻,因为紧接着右面那张便是左欣妍向他看过去,梁宇琛依旧以左边那一张的姿势望着她,怎样的表情,没太看清,不过也能想到。
梁千雅若无其事地翻了两页,把相册合上,放在了茶几上。
肖依伊知道她是怕自己介意,事实上她瞥见那两张照片时,是有些怅然,但她觉得这不应该算是介意,毕竟她也没什么可以介意的,没有理由,没有立场。
她第一次见到左欣妍,是那个雨天,梁宇琛把她从街上接回他家,他给左欣妍打了电话,请她收留了她几天。那时候她便知道梁宇琛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知道自己因为孤独无助想要依附而当他女朋友的想法有多可笑。
左母掀了门帘进屋,捧了个红色绒布的小盒子到肖依伊母女面前,打开,里面便是适才照片里的小金锁。
左母塞到梁千雅手里,梁千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肖依伊,得了母亲一句“好好收着,姥姥的一番心意”,才接过盒子说:“谢谢姥姥。”
梁千雅将金锁从盒子里拿出来,低着头摩挲欣赏,似是很认真仔细,但实际上只是给自己找些事儿干,不必加入母亲和老人的闲谈。
她还在想刚刚看到的那两张照片,她没敢看母亲当时的反应,只能自己揣测。
昨夜睡前,她和母亲聊了些心事,话题从此行说开去,她其实很想问她妈介不介意她爸再见旧情人,而且还是她的亲生母亲,但犹豫着没能出口,只问了另一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您和我爸当初为什么离婚?不仅仅是因为我爸工作太忙,一天到晚不着家吧,是因为他出轨吗?”
她妈有些吃惊:“谁跟你说的?”
她没答,继续问:“是那个叫宋嘉的吗?”
“不是。”她妈认真地说,“不管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都不是真的,你爸不是那样的人,你别那么想他。”
“那是您先喜欢上那个姓顾的?”她问。
“也不是……”她妈幽幽地回答。
“那为什么离婚?”
她妈沉默了片刻,给了她一个最敷衍的标准答案:“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有句话,她当时都到嘴边了,又给咽了回去,刚刚看到那两张照片,那句话又在她心里转了上来,想问,问不出口,也不敢问。
您和我爸,真的相爱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