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梁宇琛的电话,左欣妍并没有让弟弟马上调头折返,而是让他先开车回家,把左欣鹏放下后,自己才驱车返回酒店。

她把车停在酒店停车场,拿上肖依伊的手机一边往酒店里走一边给梁宇琛打了电话,在酒店大堂等了五六分钟,看到梁宇琛从电梯间拐了出来。

左欣妍向前迎了几步,把手机递过去。

“谢谢,麻烦你了。”梁宇琛接过手机。

注意到梁宇琛穿了外套,左欣妍提议说:“方便去喝杯东西吗?”

“出去走走吧。”梁宇琛说,“坐了一晚上的飞机汽车,有点儿闷。”

秋日的夜晚,才下过一场雨的 S 市迎来了瑟瑟寒意,梁宇琛和左欣妍在路边并肩而行。

出来走走的好处,就是不必面对面被迫看清彼此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可以侧头凝视对方,也可以欣赏城市夜景或者脚下的路,不论是时间带来的陌生,还是追忆青春的惆怅,亦或是蠢蠢欲动的旧情,如果想看,有星光,不想看,有夜幕。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梁宇琛看向左欣妍。

“你指哪方面?事业还是感情?”左欣妍反问。

“随意,看你想说哪方面。”

“事业的话嘛,我后来去了美国,这个你知道的,去了想去的学校,学了想学的专业,先是进了一家小公司实习,后来跳槽到大公司,目前还没有达到我的目标,不过在路上。至于感情上,早些年差点儿把自己嫁到德国去,不过最后还是分开了,这些年也遇到一些人……”左欣妍吸了一口寒气,又吐出来,“总体来说,虽不尽如人意,但也还可以,有高潮有低谷,人不都是这样吗。”

“你呢?”左欣妍问。

“就像你说的,有起有落。”

“事业还是感情?”

“都是吧。”梁宇琛答。

虽然秋风萧瑟,路上行人却并不算少,两人无言并行了几十米,与不少路人擦肩而过,有才下班的打工人,一身疲惫,行色匆匆;也有手挽手的情侣,像他们一样慢悠悠地压着马路;路边转角处还有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不知为何这个时间还没有回家,两人依偎在阴影里,看不清有没有在接吻。

见梁宇琛望着那对少男少女,左欣妍问说:“想到丫丫了?”

“嗯。”梁宇琛承认,“可能是做人父亲的敏感吧,不知道那女孩儿的父母知不知道自己女儿这么小就交了男朋友,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很小吗?”左欣妍又望了一下那对学生,“看样子该是高中生了。”

梁宇琛说:“高中也太早了。”

左欣妍笑说:“你说我们这是资本主义享乐思想与和谐社会价值观的碰撞,还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和一个不合格的母亲的区别?”见梁宇琛看过来,又道,“没关系,你可以直说,我的确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甚至配不上是‘母亲’这个称谓,只是任性地把孩子生下来了而已。”

梁宇琛没看她,默默走了几步:“我很感激你的任性。”

左欣妍浅浅一笑,带了些自嘲:“你现在父慈女孝才会这么说,欣鹏刚把丫丫给你送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在心里骂我是个疯婆子?”

梁宇琛没答,思绪回到很多年前。

“我当时以为你会来找我,或者至少给我打个电话……”似是觉得有些冷,又或者仅仅是触动了藏在心中多年的一份情感而有些无所适从,左欣妍抬起右手抱住左臂,“当时让欣鹏把孩子给你送过去,一方面确实是因为申请了美国那边的学校,我没法带孩子走,也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我妈身边,另一方面……大概还是对咱们的感情抱有一丝期待吧……”

左欣妍抱着手臂低头走了几步,转头望向梁宇琛:“你当时有想过来找我吗?”

梁宇琛淡淡地答说:“当然想过。”

左欣妍先是释然地笑了笑,随后轻叹了一声,似问似答:“只是后来理智大过情感,你最终没有来找我,而是选择给孩子另找一个合适的妈妈。”

梁宇琛无言以对,不论那时他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和复杂的心理历程,简而言之,就是左欣妍说的这样。

左欣鹏刚把丫丫带到他面前时,如一颗炸弹迎头炸进他的生活里,震惊、无措、茫然之下,他确实想去找她,甚至连机票都买好了,只是事情被家里知道,父亲震怒之下住了院,他不得不留了下来。

他那时也想过左欣妍让弟弟把孩子抱给他,可能是希望两人的关系还有转机,否则以左欣妍的个性,分手后发现意外怀孕,根本不会选择把孩子生下来。

但是他即便追去了又能怎样呢?他和左欣妍在某些方面很像,自信又自我,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目标,牺牲自己的生活。即便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事情还是一样的,他不会放弃家里的生意,丢下家人陪她去美国,她也不会放弃去美国深造乃至定居的目标,和他回国打拼。他去了,他们会再次陷入无休止的争执与拉锯中,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期盼对方牺牲让步,就好像在英国时一样。

就在那个时候,肖依伊适时出现,给了他另一种选择。

回国后,对于父亲希望他能和肖依伊发展的想法,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父母年轻时就来了本市创业,在外人看来也是成功落脚扎根,成就了一番令人赞叹的事业。但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草根,想真的在本地扎稳脚跟发展壮大,谈何容易,人脉关系不单单是钱能打通的。

而肖家在这方面的优势就太明显了,虽然也是草根出身,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座城市,人丁又兴旺,直系旁支盘根错节。肖家兄弟有人脉,有胆识,会钻营,能靠放贷白手起家,便知其关系人脉的稳固。肖依伊的三叔肖国民,一个农村出来的大专生,当年刚过四十,就已经是某实权部门的一把手了。攀着他这层关系,肖家又有不少后辈进了政府部门,虽然没有爬得再高的,但就是每个小位置编织起来的关系网,也是他们家望尘莫及的。

他父亲和肖依伊的父亲称兄道弟,一方面是真的对脾气,另一方面当然也是看准了他的人脉。不过,不论是朋友还是合伙人,永远不是最稳固的,有个风吹草动说散就散,如果成为亲家,那就最好不过了。

其实不止他父亲,他自己也觉得这庄婚姻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除去肖家可以给他带来的方便和利益,他和肖依伊也不是陌生人,他们也算是彼此熟悉,无需浪费时间培养感情,她是有些软弱孤僻,但也单纯没心机,即便从男人最初级的需求来说,她的外貌也完全符合他的审美。

他爸为了促成这段婚事,甚至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场相亲宴,不可谓不上心。

令他没想到的是,肖依伊居然来找他,暗示愿意和他结婚。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对他有好感,还是完全出于家里的意思,不过不论哪种都无所谓,他不想害了她,把她拉入一段无爱的利益婚姻。

后来,左欣鹏带着孩子来找他,他就更不能连累别人了。他爸气到住院,也是因为他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个私生女,断送了和肖家联姻的可能,甚至以后都不太好拿婚姻当筹码,结亲更理想的家庭了。

就在他一团乱的时候,肖依伊又来找他,把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向他和盘托出。

她不爱他,感情上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他不需要有感情上的负担,她也期待这段婚姻给她带来想要的益处,甚至比他还要迫切,他们完全是各取所需,她提出的种种建议和条件,完美匹配了他当时的全部需求和未来预期。

左欣妍说他最终“理智大过情感”,就是这样,他是一个理智的人,从来都是。

酒店房间里,梁千雅瞥见肖依伊倒水的时候又一次望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时钟。

她妈从她爸那儿回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就算路上堵车,手机也早该送到了,何况他们来的这一路上畅通无阻,根本没有一点儿堵车的迹象。

梁千雅心里有些烦躁不安,她爸一定是借机跟老情人叙旧去了。

靠!要叙旧你们以后再联系不行吗?非要这个时候拿着我妈的手机去叙吗!怕她不知道你们叙了多久?一个小时了大哥!

“要不我给我爸打个电话,看看电话送回来没有?”梁千雅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

“不用了,也跟阳阳视频完了,这么晚没别人找我。”肖依伊捧着手里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回头说,“你赶紧去洗澡吧,你洗完我再洗。”

人流越来越少的大街上,梁宇琛和左欣妍行至一家药店。

“稍等我一下,买盒药。”梁宇琛说完走了进去。

左欣妍跟上,听梁宇琛问药店老板:“有晕车药吗?”

“有。”正在平板上看电视剧的老板按了暂停键,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十二块八的和三十二块八的,要哪种?”

“有什么区别吗?”

“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要三十二块八的吧。”梁宇琛拿出手机扫码,比起沉浸于电视剧剧情的老板的敷衍回答,他还是更相信定价。

老板把药从远处的货柜上拿下来时,微信支付语音已经提示收到三十二点八元付款,她走过来把药递给梁宇琛。

梁宇琛接过药,见左欣妍向他投来一个探究的眼神,解释说:“给依伊买的,她坐远途会晕车。”

左欣妍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梁宇琛在她面前径直走出了药店。

刚刚,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心动了,险些任由那些久远的,沉寂的,细琐的情感恣意蔓延。

她真的以为他会记得,即便隔了十多年有些模糊,可就在今晚欣鹏才又提起过。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多年前他们一起回乡见家人,从中午一直走到晚上,不仅仅因为路不好走,或是欣鹏才考下驾照不太敢开,更因为车子每开一段,他就催欣鹏赶紧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让晕车的她下来透透气。

左欣妍微微张着嘴,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愣了会儿神,跟了出去。

她走到梁宇琛身边,认真打量他是不是在跟她玩儿什么试探的套路把戏,看他神情淡然地低头看了一下表后,走向来时的方向,才觉得自己刚刚有多荒唐,不由得哼出一声低低的叹笑。

她甚至想,梁宇琛是不是在车上就看到了这里有一家药店,拒绝她去喝一杯的邀请而是提议出来走走,只是因为他要过来买药,顺路和她叙叙旧。毕竟很多年前,在他尚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注重时间管理,讲求效率了。

梁宇琛留意到了左欣妍的那一声叹笑。

左欣妍浅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不要在意。

梁宇琛也就真的没有多问,没有在意。

左欣妍看着梁宇琛把手里的药盒掖进兜里,试探说:“我当初以为你和依伊算是门当户对的利益婚姻,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她那种类型的女人。”

梁宇琛没有正面回应,反问说:“那我应该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

左欣妍想了想:“比如我这样的?”

梁宇琛浅浅笑笑,算是为她这个笑话捧捧场。

“你和依伊离婚了?”左欣妍看向梁宇琛,再次试探着确认自己的猜测之余,也多少有些因刚刚安眠药事件的“自作多情”而负气的成分。果然,她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怅然,他甚至没有刻意去掩饰,调侃说:“看来你们聊得还挺多的。”

“不多,这些年只是偶尔收到她发来的丫丫的照片,你们离婚的事是她出行前才告诉我的。”左欣妍看着梁宇琛笑了笑,“说得有些刻意,看来是希望我们破镜重圆。”

梁宇琛没应话,她不确定这句话是否刺痛了他,但至少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但她并未因此而感到反击的痛快,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以及一丝失落,不多,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是失落。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再热烈的爱恋都会消散无踪影,曾经深爱过的人,终有一天会把你从他的生活中抹去,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