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是她的心思?若是她深深爱着垨真,她怎么会犹豫不决,做不了决定?
其实选择也无非只有两个,或像姜意珍建议的那样,远走高飞,或是留下来,隐藏着秘密若无其事地过一生。可这世上真的有这么高超的技巧,辗转腾挪,永远瞒住秘密吗?
她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夜,仿佛没有睡着,垨真来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到他跟乔父在聊天,立萱早就醒来了,她侧了侧身子,脸对着沙发靠枕,一边听他们低声聊天,一边心想,倪太太大抵没有想到,垨真会喜欢上她。而她是这样没有心肝的人,像是怕了,不敢爱了,这时想退却了。
可是立萱不甘心,不知道这种不甘心是怎么来的,她大概只是倪太太手中的棋子。哪有这样让她称心的剧本,偏不能让她称心如意?她正想着,旁边坐下来一个人,垨真俯下身来,笑着对她说:“你装睡。”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么干净清透,他对她全无防备。立萱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她被人利用了,现在她要利用垨真?
不,不是的,不能。
垨真带她去探望垨业时,倪先生正准备离开。姜意珍哭红了眼,倪先生安慰着她,说:“真不知道你们女人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没有大碍了,非要难过得这样伤神。”倪先生嘴里这一样说着,可是动作却温柔了一些。他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抚她说,“这家医院不行,我们再换一家,一定要查出病因。别的我不敢说,但垨业看病这件事情,花再多精力和钱,我都愿意。”
多么温馨的一家人。
倪先生走后,垨业还在睡觉,姜意珍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等着他醒。立萱从小跟着父亲长大,没有感受过多少母亲的呵护,但她记得姜意珍的表情,她那时贴在垨业的耳边,焦急地说:“我是骗她的,我只是不希望她跟你哥哥结婚,分走你的财产。”姜意珍说那句话时,立萱只看了她的侧脸,不知为什么,立萱回忆起昨天的整个过程,仿佛只有那一幕,她低头安抚垨业的那一幕。
三个人都坐着等垨业醒来,垨真倒是困了,枕着立萱要睡觉,他说:“你不在,我睡都睡不好。”他说得很小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立萱拿了毛毯来给他盖上,垨真说,“你不许走。”立萱点了点头说:“我不走。”
后来病房里清醒的人,只有她跟姜意珍了。立萱倒有点不自在了,眼看着快中午了,她说要下楼去买点吃的,姜意珍也站了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立萱没有拒绝,等到姜意珍出来,她轻轻地关了病房的门。关门的瞬间,她看到倪家两兄弟都睡在房间里,有着一种怎么也道不清的亲切。姜意珍说:“他们两个本来就很亲近。”难得同父异母的两个人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立萱走在前面,路过花园的时候,姜意珍叫住了她。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她以为姜意珍会说些什么,可是她只是递给她一袋眼膜啫喱,说:“眼睛肿了消得快。”然后,她忍了忍说,“我无心伤害你,若不是为了垨业,迫不得已,我也绝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情。”立萱说:“真是个好母亲,事事为子女打算。”这话是讽刺了些,可是立萱心里却想着,父亲说得对,倪太太、姜意珍都是可怜的人,这世上哪个人不是可怜的人,连她自己都是。
立萱说:“我不会跟垨真结婚。”
姜意珍探究地望着她,立萱说:“至少现在不会。”
回去的时候,站在病房门外,立萱问姜意珍:“什么时候结婚?”姜意珍说:“下周三。”立萱点了点头,伸出手:“恭喜你。”
“立萱。”姜意珍以为她的语气里有些反讽。立萱说:“我是真心的。爸爸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不恨谁,我只是…”她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她动摇了,“我暂时不跟垨真订婚,可能只是没有办法忘记傅余生。”她叹了一口气,透过玻璃看到有个人影一晃,姜意珍对着她背后叫了一声:“垨真。”
大抵因为才睡醒,他有点木讷,看到两个人提着购物袋站在外面,却没有进来,有些纳闷,揉了揉眼睛说:“怎么不进来,说什么悄悄话?”立萱不动声色,她怀疑垨真听到了她与姜意珍的对话,但他只字未提,但同时,他也没有再提订婚的事情。
倪先生也没有提,可能是因为姜意珍吹了枕边风。但垨真不提,这显得有些奇怪。
姜意珍与倪先生结婚的前一天,倪先生特意交代立萱去半山上的酒店安排事宜,他如今把她当女儿一样对待。彩色气球已经挂起来了,花位都已经圈出来,只等明早花店的人插上鲜花。在酒店的迎宾处,立萱问垨真:“漂亮吗?”垨真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他走得很慢,仿佛等着她说些什么。立萱心想,该解释给他听,可他能理解吗?
最后立萱想了一想,说:“二十五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人生的四分之一,一个人大抵等另一个人也不过如此。”立萱在心里想,这就是姜意珍想要的幸福。她心里微酸,喉咙也紧了紧。垨真钩住了她的手,说:“我也可以等你二十五年,一生也可以。其实结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萱萱?”
他终于提到了这个话题,立萱说:“我并不是想出尔反尔,垨真,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然后问他,“你讨厌姜阿姨吗?”记得他还小的时候,总不爱跟她说话,也不愿与她同桌吃饭。垨真说:“从前讨厌过一阵子,后来…后来才发现,原来感情这种事情,万般都不得已,哪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立萱问他:“垨真,如果我做了错的事情,你会讨厌我吗?”垨真说:“当然不会,我喜欢都来不及呢,哪里会讨厌你。”立萱想了想说:“垨真,我们可能不能结婚。”他停下脚步,动了动唇,轻声问:“因为傅余生?”她摇头说:“垨真,我不是乔永安的女儿。”垨真大吃一惊,直问:“怎么可能,乔叔叔对你那么好,也不是亲生的?”立萱说:“你要帮我守住这个秘密。我真想找个人说一说,可是找不到人,垨真,你要当我的‘树洞’。”
垨真说:“那天试礼服的时候,姜阿姨告诉你的?”立萱点了点头。垨真问:“所以那天,你哭得那样伤心?”立萱只能点头:“这个世上,我永远只有一个父亲。”
垨真似懂非懂,这件事情跟她与他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其实结不结婚对垨真来说也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可以了。他们早就结过婚了啊,在拉斯维加斯,说不定过半个月,证书就会寄回国了,只是不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这让他很伤脑筋。晚上立萱说要回学校,垨真说:“明天一早不是要试礼服?”
倪先生跟姜意珍结婚,立萱要当伴娘。立萱推拒过,但倪先生觉得她是不二人选。姜意珍递了眼色给她,立萱这才答应了下来。可是为他俩当伴娘,立萱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结婚当日,垨真和垨业跟着倪先生从教堂门外进来,那突闪的一线光,让立萱眼睛一花。
立萱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了倪太太。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牧师宣布婚礼马上就开始。亲朋好友都静静地等待着。立萱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倪太太那张脸,她是绝对不会记错的。因为最近压力太大,所以产生了幻觉?礼毕后,教堂里的人渐渐散了,倪先生安排大家去婚宴酒店,立萱最后走。新娘助理说,她把彩妆箱子遗落在了教堂,立萱在墙角找到了它,正准备走,却看到第一排坐着一个长发女人。
立萱看到她时,她正好转过头来,立萱吓了一跳,彩妆的箱子掉在了地上。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听到垨真在外面叫她的名字。立萱看着那个女人,对,是倪太太,赶紧大声说:“找到了。”倪太太戴上了墨镜,经过她的身边时说:“看来你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姜意珍只告诉了你事情的前半部分,你想知道后一半吗,游艇上的另一半?”她在她面前顿了一顿,隔着墨色的镜片,立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大抵是很懊恼的。她懊恼地说,“我没有想到垨真会爱上你。在这个故事里,我最没有想到的部分就是,我的儿子会爱上你。”
垨真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推开半掩的门进来的时候,倪太太已经转过了身:“晚上到上次我跟你吃饭的餐厅来。”
垨真看着一个女人从侧门出去,立萱站在排椅之间发呆,他问:“找到了吗?”立萱说:“找到了。”她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箱子。垨真见她脸色不好,说:“是不是早上起得太早,身体不舒服?”
立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可是这么大的秘密在心里翻转,倪太太还活着,倪太太居然还活着!
可这几年,她去了哪里?不是咬牙切齿地恨着姜意珍吗,怎么没有回来?她说到游艇,游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立萱胡思乱想,连垨真何时握住她的手,她都没有发觉。垨真问她:“不舒服?”他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人,立萱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立萱说:“垨真,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
她说得很轻,因为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因为刚才的突发事情而完全抽离了。垨真弯下腰迁就着她的高度,不解地望着她。立萱说:“我说,我跟你一起等倪太太回来。”想不到那时哄他的话,竟然成真了。
十月,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倪家别墅里,立萱在顶楼的花园给植物浇水,顶楼的门被人推开了,立萱没有回头。只听脚步声,她就知道是垨业,离姜意珍结婚已经过了一个月。
垨业停在她身后,低声说:“这么晚把我叫上来,有事?”因为垨真睡了,才敢把他叫上来。
立萱说:“你生病的时候,没有好好和你说话。”垨业跟她并着肩,双手放在裤兜里,看着那些水从多肉植物上滴下来,有点惴惴不安。立萱说:“那天在休息室里,你听到的只是故事,并不完全是真的。”垨业放在裤兜里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十三岁时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太清楚了。”立萱说:“忘记了也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跟着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有零落的几颗星,还有稍远处,天幕之下,那弯曲路灯有一种旷古的寂静,成群的飞蛾扑向街灯。立萱说:“我今晚叫你上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垨业问:“去旅行?”立萱点了点头,没有说目的地。垨业察觉出异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明明心里面已经知道会一去不回,可是有人问起,亲口说出来,依然让人觉得难过。立萱闭口不答,只说:“帮我好好照顾垨真。”
立萱侧着头打量着垨业,垨业转头,两人四目相对。立萱说:“垨业,我把你当成我最亲的亲人,所以,今天才会拜托你。垨真的脾气我比谁都清楚,等我走了再告诉他,但是如果他提前知道了,垨业,你要劝住他。明天我就收拾行李去志琪那里,我会告诉他志琪生病需要人照顾。”
“可这样也瞒不了他太久。”
“我知道,他慢慢就会习惯的。”
垨业一时无语,有车突然自车道那边开回来,想来也是在这一片住的,夜归,轰隆轰隆的声音,立萱听到垨业在说话,可是没有听得太清楚,直到那声音消去,立萱问:“你说什么?”垨业说:“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离开,是因为…”立萱说:“不是。既然我决定离开,就把那天试礼服的时候听到的话当成秘密,继续生活下去。”
“垨业,我见到了倪太太,她不希望我留下。你跟…姜阿姨其实都没有影响我的决定,我纠结过,可是一想到要是我离开垨真,那么依赖我的他该怎么办呢?我就想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生活下去。”
“不能不走吗?”
立萱摇头:“垨业,你长大了,以后,你妈妈和这个家你都要撑下去。倪先生身体不好,你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垨真的那份也做到最好,知道吗?还有一件事情,提防陆律师,倪家可能会分家。”倪太太会怎么做,她不清楚,可是她肯定是不可能让姜意珍占什么便宜的。
听到倪太太还活着的消息,垨业不是应该感到意外吗?垨业自她眼神中看到试探,他说:“倪太太真的还活着吗?”语气里也有那么一丝颤抖。立萱说:
“倪家的财产是身外之物,倪太太要多少,随她,不要争。”垨业说:“我没有想过要跟垨真争财产,从来也没有想过。”立萱点头:“我知道,垨业,将来你们也要好好相处。”
垨业问:“要是垨真找你该怎么办呢?”立萱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守着他就可以了。”垨业眼眶一红:“我应付不来。”
立萱上前抱住他:“垨业,你可以的。”垨业说:“立萱,我骗了你,我见过倪太太。”她止住他后面的话:“从今天起,从我离开的这一刻开始,姜家跟倪家的恩恩怨怨全部归零。”垨业固执地问:“倪太太跟你说了什么?你是因为我,才离开的吗?”
立萱说:“我跟垨真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不能在一起。”
垨真上楼来,正巧看到立萱抱着垨业,他心里很不高兴。立萱先看到了他:“不是睡了吗,怎么上来了?”刚才过去的那辆车吵醒了他。垨业说:“是许摘星的哥哥回来了。”那车垨业认得,从小跟他打架可不是白打的。垨真记不得许摘星是谁,亦不关心,但好奇两人在顶楼上说话:“说什么悄悄话?”难得他有这么敏锐的时候,立萱说:“浇水呢。”在垨真没有继续发问之前,她说,“垨真,冰箱里还有冰激凌吗?我突然想吃。”
“都入秋了,还吃啊?”果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虽然这样说,可是垨真还真下楼去厨房找了一圈。“没有了。”他说。他翻冰箱的时候,立萱就倚在橱柜边看着他,他看着她笑,立萱的脸突然烧了起来,大约因为自己的目光太放肆了。他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明天让薛阿姨做。她突然说:“想吃你做的。”
“我不会,”他笑得很狡黠,“不过,我可以学。”他借机低下头亲了她一下,立萱没有躲避,他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双手撑在橱柜上,将她围在中间,低下头又亲了她一下,她还是没有躲,非但没有躲避,双臂还缠在了他的双肩上。
情丝眷眷之际,她方说:“垨真,我要到志琪那里去住几天。”好像一盆冰水浇在头上,他懊恼地想,就说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问她:“几天?”立萱没有回答,反而问他:“要是倪太太回来,你高不高兴?”
垨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立萱心想,倪太太失踪的那一年,她要我照顾垨真十年,还差四年呢。
有心事的时候,脑子也迟钝起来,立萱呆坐在房间里,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去了志琪那里。因为行李打包得太整齐了,惹得志琪怀疑,立萱说:“志琪,我是姜意珍的女儿。”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时钟的嘀嗒声,志琪以为听错了,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是姜意珍的女儿。”立萱依旧坐着,姿势也没有改半分。志琪突然明白了过来:“啊,你怎么会是…因为你是姜意珍的女儿,所以倪太太那时才找你,让你照顾垨真?”立萱说:“我去倪家时,她并不知道我是姜意珍的女儿,是后来才发现的。”那时看似好意要她回倪家,不过是想着倪肇东是个好面子的人,留着自己当证据,好当面揭开姜意珍的过去。
只是倪太太安排了前半部分,没有想到这故事的后半部分完全走样。
“你怎么会是姜意珍的女儿?那乔叔叔…”志琪还沉浸在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里,立萱说:“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志琪,这个故事太长了,我改天再告诉你。”今天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了。可志琪还饶有兴趣:“倪太太既然已经想给姜意珍一个下马威,怎么会失踪呢?”立萱对此并不打算多说,只说:“失踪不是倪太太刻意安排的。”
志琪瞧着她的行李,继续问:“如今事发,姜意珍逼你离开?”她火冒三丈地说,“怎么有这样的人,抛弃了女儿,还让你成全她的幸福?”立萱看着她生气的表情,反倒宽慰她:“志琪,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一心一意想跟倪先生结婚,即使要等一生一世也不肯错过。”
“因为这样,所以逼你离开垨真?”
“不,不是这样的。”
“因为什么?”
“我见到了倪太太,她还活着。”
志琪愣了一秒,拍着大腿说:“我就说上次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嘛。但是,倪太太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些年一直不肯露面?”立萱说:“我也问过她,她在餐厅跟我说,因为太恨了。”志琪恍然大悟:“那个时候倪先生要跟她离婚,她没有办法,不如失踪,这样姜意珍跟她谁也得不到好处。你看,姜意珍跟倪先生一结婚,她就坐不住了。”
她猜对了一半,立萱不打算再多解释。志琪说:“垨真知道吗?”立萱摇头。志琪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一阵子了,她是姜意珍的女儿,倪太太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跟姜意珍的女儿在一起。志琪说:“散散心也好。”她以为立萱只是出门散心。
等待离开的心情焦躁而不安,一整天,立萱待在志琪的房间没有出门。垨真现在也许真让人放心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她,倒是垨业晚上打了电话过来。立萱问:“垨真还好吗?”垨业说:“他出门去滑水了,晚餐后一直在书房看书。”这样啊,问都没有问起她来,立萱觉得心里很失落,以为她离开,最舍不得她的人会是垨真,结果反而是垨业。
垨业说:“我明天去机场送你。”立萱说:“不用了,行李不多。”垨业还是坚持说:“我明天会去机场。”但第二天,立萱左等右等不见人,直到过安检,垨业也没有来。
立萱不知道,倪家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吃早餐时,有个快递自美国来,以为是Zoe兄妹寄来的礼物。垨真拆开来看,不由得笑了起来,坐在餐桌前的垨业问:“什么礼物,这样开心?”垨真说:“结婚证。”
垨业手下一顿,面包撕到一半,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垨真说:“拉斯维加斯的结婚证明。”垨真想要第一时间告诉立萱,打电话给她,可提示关机。他有点懊恼:“这么晚了还没有起来?”垨业心虚不安,故意说:“说不定昨晚熬夜赶论文。”垨真笑了笑,说:“那也是。”她在这方面显得有些笨,总是学不好语法,记不住单词,听不清发音。
垨业这一日一直忐忑不安地望着时钟,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不停地换台。垨真也看出他的不耐烦,问:“今天不出去?”垨业说:“哦,本来想去打球,不过有人爽约了。”其实是他自己。垨真心情极好,陪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直播的台球比赛。后来他上楼,又下来,对垨业抱怨:“三三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垨业正在看一份文件,垨真看到标题,信义医院DNA检测报告单。
垨业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说了一声:“可能没电了吧。”
不知道垨真是不是有心电感应,越是接近十一点,他越焦躁了起来。他对垨业说:“我去志琪那里接她回来。”他向玄关走去,弯下腰准备穿鞋。垨业一个箭步冲过去,说:“再等一等。”垨真诧异地望着他,大约觉得费解,固执地重复:“我去志琪那里接她回来。”已经十点半了,垨业说:“她不在志琪那里。”
垨真问:“你怎么知道?”垨业忙说:“她刚才打电话给我了。”垨真说:“你说谎,她的电话打不通。”垨业再次看了看时间,心里也很纠结,说:“我带你去找她。”
大门这个时候突然被人打开了,薛阿姨从外面慌张地进来,对着垨真说:“太太,太太回来了。”脸上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恐慌,一边说要给倪先生打电话。
垨真和垨业望着大门处,有人推门而进。她穿着一件深褐色套裙,袖口缀着欧根纱花边,虽然离开了好几年,却并不陌生。她让薛阿姨泡杯柠檬水,进来后见他俩站在玄关处,问:“要出去?”她上前拉着垨真的手说话,“怎么穿这么点,都快入秋了,也不怕生病?”
垨真这时想起立萱昨天晚上问他如果倪太太还活着,他高不高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时人站在他眼前,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倪太太说:“妈妈回来,也不欢迎一下?”垨真这时如梦初醒,接着问垨业:“三三去了哪里?”垨业看看倪太太,又看看垨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倪太太倒是大方地说:“机场。”
垨真愣了一会儿,没有明白她怎么会知道三三在机场。倪太太说:“我让她走的。”垨真反应过来要去拉门,垨业抱住他大喊哥哥。他平时总是“垨真,垨真”这样地叫他,这时倒是喊他哥哥了。这状况让倪太太皱眉,对垨业使眼色:“把他拉上楼。”又对薛阿姨说,“叫郭医生过来。”
可垨业怎么也拉不住垨真。挣脱之后,垨真从家里冲出来,一直跑一直跑,拦了车去了机场,垨业开着车一路跟着,两个人同时到达了机场。人太多了,垨真问他:“三三要去哪里?”可是垨业也不知道啊,但见到他很焦急的神情,心里一软说:“我们一起找找看。”
垨真从大厅的南端找到北端,没有人,想到她可能已经走了,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几十个安检口,一个一个地细看,可是都没有立萱的影子。他又怀疑她是走的国外航线,去了另一个航站楼。四周人太多了,仿佛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垨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看到立萱爱穿的那件淡蓝色薄外套,希望之火一下就升了起来,扳过她的肩,可是那女孩一声尖叫,并不是她。
垨业从远处跑来给女孩道歉,看到垨真一直呆呆地望着安检口,嘴角微动。垨业顺着他的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立萱已经通过了安检口,正从扶梯下楼去。垨真喃喃一声:“乔立萱。”轻轻柔柔的,并没有大喊出声,仿佛再重一点,心脏都要崩裂。
后来,垨业跟他说话,他撞了别人的行李推车,后来他们上了车,一件一件,他都记得,只是意识一直是迷迷糊糊的。
垨真完全清醒过来,是在自己的床上,柔软而舒服,朦胧间看到床边有个人,长发垂下来,正好拂在他的手背上,他顿时安了心,哇,原来全是梦。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到有人说话:“倪太太放心,只是葡萄糖偏低,醒来就没事了。”
垨真睁开了眼睛,发现是郭医生,不是立萱。这时,倪太太慈爱地抚着他的头说:“醒了,你都睡了快一天了。”垨真望着倪太太,头痛欲裂,他说:“垨业呢,我想见垨业。”
倪太太说:“你想找那个丫头吧。她已经离开了,是我让她离开的。”她不是几年都没有回来嘛,一回来就破坏他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就这样被她轻易地打碎了。
“垨真,你醒醒吧。她如果真的爱你,不论我如何要挟她,她都不可能会离开你的,对不对?”倪太太点了一支烟,又觉得在垨真的房间抽烟不妥,按灭后说,“我给了她一笔钱。我不知道这几年你们是怎么相处的,但是垨真,一段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爱情,不值得你这样留恋。垨真,这几年妈妈虽然没有回来住,但是我一直都很关心你。她爱傅余生的时候,要死要活,今天我让她走,她就走掉了,她爱你什么?”
垨真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说:“出去。”倪太太站了起来,对身旁的郭医生说:“给他一支镇静剂。”垨真倒在床上,用手肘挡住了脸,含糊地说:“不需要。”郭医生碍于倪太太的压力,取了针管,伸手按在垨真的手臂上。垨真突然坐了起来,把那些针和药全部扫到地上,很坚决地说,“出去!”
郭医生和倪太太都吓了一跳,直到垨真再三说:“出去。”倪太太这才出了门,却用胜利者的口吻说:“你先休息吧。”她赢了不是吗?
垨业见他们下楼来,忙问郭医生:“怎么样?”郭医生说:“情绪很低落。”这个时候不是该大吵大闹吗?可是挥药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他用手肘挡住了脸,郭医生却看到有泪水自眼角滑下来。倪太太说得这么狠心,垨真对自己不自信,以为从没有得到过立萱的心,所以,郭医生离开房间的时候,才低下头对垨真说:“她爱你的,一直爱着你的,只是垨真你不知道。”
郭医生嘱咐垨业让垨真好好休息,垨业直到晚上才去敲他的房门,担心他一整天也没有吃点东西,可是门从里面被反锁了。垨业敲门:“哥,你睡了吗?”没有人回应他,垨业急得团团转,他想给立萱打话,可是电话永远没有人接。他跑到图书室打开电脑,登录QQ留言,发邮件,但内心很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收到。
垨真一直坐在床边,黑暗中仿佛有一种东西把他紧紧包围着,手脚都已经冰凉了,可是他不愿意动。直到手机在床的那头亮起,有消息传了进来,一条、两条、三条…声音不断地响起。
垨真突然从床的这边跳了起来,这让他一阵眩晕。拿起手机的时候,他终于落下了泪,是立萱。他快速输入:“在哪里?”她回得很快,说在外地。垨真说:“我去机场找你了。”她回:“嗯,听垨业说了。”垨真说:“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这回,她半天没有回复,他慌了神。他说,对不起,说了无数个对不起。他想起,她说过,两人的情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也不可以有。她答应过他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肯说“对不起”,她就会原谅他。
但立萱完全无动于衷,垨真不知道,立萱早已泣不成声。为什么这些事情偏偏发生在他们身上呢,何其无辜,他们有什么错呢?她看到垨真发来短信,他说:“我爱你,三三,我爱你。”她问他:“垨真,你分得清楚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爱吗?”
怎么总是欺负他,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他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割来割去,他只是固执地说:“我爱你。”仿佛这是仅有的一些时间,再不说她就要离开他了。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后来,她传来短信,让他下楼吃饭。
他没回,然后,看到她的信息,很长。她写道:“垨真,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我不爱吃抹茶的蛋糕,我也从来不想读西班牙语系。我不爱晚上还待在图书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声音,我情愿不看也开着电视。我不爱看你给我的书,也不爱魔方。可是我跟你在一起,从来都迁就着你,但迁就一个人并不是爱,就好像依赖也并不是爱。”
垨真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可是她怎么还能这么有条理地分析这么多。垨真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了,手机闪了一下,传来立萱的新短信,她说:“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没有和你说再见。”
垨真问:“要多久才回来?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我等你回来。”立萱说:“垨真,别犯傻。”
“我迁就你,是因为我爱你。”这一回,他退出了通信软件,闭上了眼睛,可是紧紧闭着的眼睛,也有泪水流出来。好半晌,他才站了起来,开门看到垨业一直倚在墙边。见他出来,垨业立刻跟了上去,但垨真没有下楼,而是推开图书室的门又将他关在门外。垨业担心地敲着门,手机却响了起来,是立萱。
“垨业,我刚才对垨真说了很残忍的话。”垨业听到她在电话里哽咽,“我必须要说。”
垨业说:“早上的时候,他收到了自美国寄来的结婚证明。”立萱心里一痛,像是有无数的绳索一条条勒紧了脖子,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以为自己不会那么难过,可是这时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滴在手机上,泪水晕染开来。
垨真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回来,立萱就要离开。他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但垨真心想,志琪可能知道。
志琪出院之后就换了住所,新家在四环以外,环境还不错。保安问他:“找郁小姐?”垨真讷讷地点了点头。志琪开门时,看到他也吃了一惊,说:“我以为是杂志社的记者。”她今日有访客,上不成班之后她写了两部小说。她写的小说特别受人喜爱,有家杂志社约定来采访,就在今日。她特意交代过楼下的物业公司,怪不得这么轻易地为他开了门。
志琪引他进来,垨真局促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想知道三三去了哪里。”志琪愣了一愣,她这一愣,令垨真看出了端倪,以为她是知情的,但她不肯说。志琪招呼垨真坐,为他倒了杯水。这时记者敲门进来,垨真与她的对话就这么被人打断了。
垨真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记者问她:“郁小姐,你的新书虽然大卖,可也有人觉得男女主角的爱情观太过令人费解,你怎么看?”志琪说:“你永远无法讨好每一个人。早些年,我看到身边的长辈并不是因为爱情而生活在一起,也暗暗发过誓,这一生绝不过那样的生活。可是年长之后,才发现,原来婚姻有时候真的跟爱情无关,要不然这天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的故事,不停地反抗、妥协、委曲求全又忍气吞声,其实生活比故事更加精彩。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座理想之岛,它叫申露依。这本小说说的就是梦想与现实的无法协调。说‘太过令人费解’的人真幸运,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懂。”
垨真这来得不是时候,正想起身,听到记者又问:“小说的女主角真的很痴心,甘心等了这么多年,郁小姐是否有切身的体会?”志琪说:“嗯,爱着一个人,爱了好几年,他却从来不知道。有一阵子,我一直在想,爱到底是什么?是可以让我依靠,还是无私的不计回报的付出?后来,我发现,通通不是。”
那记者好奇,问她:“那郁小姐觉得爱是什么?”
“是‘在心底’。”志琪说,“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相爱就是‘在一起’,后来才知道,‘在心底’是比‘在一起’更隽永的现实。想想看,多少人以朋友的名义爱着身边的一个人,却永远无法说出口。老人常说,相思不露,已入骨,可不就是‘在心底’。”
那记者也一时感叹:“说得真好。郁小姐,你的下一本书也是爱情题材的?”
“也许会有一点更残酷的现实。”
记者好奇:“能否透露一二?”志琪这时抬起头看了一眼即将要出门的垨真,缓缓地说:“大约是个姐弟恋的故事,女主角跟男主角却永远无法在一起,是一个第三者的故事。”记者问:“你要为第三者平反?”摄影师都笑了起来。志琪说:“第三者并非发生在男女主角身上,而是上一辈的故事,是一个很凄惨的故事。女主角的母亲阿珍,十七岁时杀了强暴她的继父,入狱的时候,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尚在服刑,孩子被一位刑警收养。二十年后,阿珍交了一位年岁相当的倪姓男友,准备结婚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当了第三者。”
记者说:“这开头挺有趣。”
志琪说:“有趣的还在后面。倪太太发现了她不堪回首的旧事,找到她的女儿,准备羞辱阿珍一番,可是没有想到倪太太的儿子爱上了阿珍的女儿。”记者说:“啊,后来呢,结果如何?”志琪说:“我不知道该如何结尾。”记者问:“书名想好了吗?”
“嗯,”她想了想说,“可惜爱恨不如期。”纵然深情似海,但好景难求。记者说:“这样的故事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你看,人人都不愿意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故事。她的目光划过垨真的脸,她说得这样清楚,不含糊,他该明白了。
垨真夺门而出,他突然想了起来,立萱离开的那一天,垨业在看一份DNA检测报告。他回到家,在垨业房间的抽屉里终于翻出文件夹来。这份亲子关系的检测中,检测双方是乔立萱与姜意珍,对十九个点位的基因做了对比,得出了最终结论是,生物学上99.99%可认定的直系亲属——母女。
倪太太是跟着他上来的,这时倚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儿子。其实乔立萱也很可怜,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不被期望的存在。
垨真心神俱乱,心想,如果三三跟垨业是亲兄妹,他们就是拟制血亲,有拟制血亲关系的两个人并不能结婚。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图书室的讨论——
“什么是拟制血亲?”
“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法律上却有姻亲关系的人。”
他那时为了讨好她看了很多法条法规。垨真问倪太太:“因为不能跟我结婚才离开的吗?可是即使姜阿姨是她的亲生母亲,在法律上她还是乔叔叔的女儿。”几年不见,倪太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她那个不擅交际的儿子,他果然是长大了。倪太太并不哄他,坚决地说:“乔立萱虽然很懂事,也很聪明,可惜她是姜意珍的女儿,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允许你们在一起,绝不!”
情感的可怕之处,在于失去时它让你觉得全世界都是冰冷的。
倪太太继续说:“垨真,你以前很听妈妈的话的,妈妈会让你认识更棒的女生,乔立萱她配不起你给的爱。”
垨真这时方体会到,命运从来不会给你最想要的。
立萱落脚的地方是一个三江交汇的二级市——符阳,离市区并不太远,车程三个小时。
曾经那样相伴着走过了几年光阴的人,如今几乎要变成了陌路人,各自生活。立萱独自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但二十七岁的这个晚上,她又回到了原地,时隔五年之后。
在外海微微颠簸的甲板上,是新朋友结婚喜庆,没有人知道今日亦是她的生日。天空中绽放着五彩烟花的时候,立萱突然想起了垨真,明天是他的生日,他说每年都要一起庆祝。遥远的岸上,也有人在放烟花,于市区最高的大厦倾泻下来。
新郎是庄学仁生意上的朋友。
放在几年之前,立萱打死也不会相信,后来的她竟然是以西班牙语谋生。傅余生出国之后,庄学仁开始做对外服装贸易,开了一个厂,厂址就在符阳。他的工作重心转移之后,生活基本都在符阳。符阳本来没有多大,立萱投了简历,没想到面试她的人是庄学仁。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今天他朋友结婚,两个人又特意回了市里。庄学仁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见立萱伫立良久,忍不住赞那烟花:“真是大手笔。”朋友也放烟花,请专家设计,海天一色,为这婚宴增色,不想这一天,大厦那里也有人在庆祝。立萱说:“这个时候,不知道招待的是什么人?”庄学仁笑着说:“乔立萱,你不看报读八卦杂志吧,是钟欣的孙女。”
立萱领会,钟欣是谁啊,做服装这一行的很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有名的旅美中式服装设计师,她的孙女叫许摘星。
许摘星?
是她见过几面的那个许摘星吗?
立萱念及此,心里没由来一紧,太近了,进了市区就觉得时光恍惚,听到从前朋友的名字,更觉得太近了,离他太近了。立萱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所有的情绪,可是这时眼里也难免有点酸涩,这正是她从来不回来的原因。但立萱心里有个凉薄的念头,时光会抹平一切。而五年,也许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