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松了口气。
他真不知道她要是以喝醉的状态醒着、还和他在一个床上躺着。
……到底会发生点什么。
鹿园园睡着之后特别的老实,怎么摆弄也不醒,不反抗,给她摆完之后,睡姿都不带变的。
苏临这回没病了,直接面对面把她捞怀里睡。
可能是喝了好多酒,又被他灌了一大杯牛奶,他隐约觉得半夜她上了好几次厕所。
第二天早上他不是自然醒的。
是被摇醒的。
睁开眼之前,还以为是地震了,头晕眼花中看见了小女朋友大惊失色的脸,瞳孔里都是慌乱。
苏临以为这是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唰地就坐起来,眼睛酸得睁不开,话先出口:“怎么了宝宝?别急慢慢说。”
鹿园园半跪在床上,声音里说不上是沮丧还是气闷,“……我刚才收行李的时候,把衣服都拿出来,想重新叠一遍。”
“嗯。”这怎么了?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书。”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学长!这一个星期我居然!一点点都没复习!”
苏临:“……”
下一秒,她的表情又幽怨起来。
看着他的眼神幽怨,说的话更幽怨:“……还有你说好的,B市会下雪呢……”
“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
苏临看了眼身后的窗外。
和前五天一样,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
离开B市,回S市的那点失落,被期末考带来的压力给一下子覆盖了。
鹿园园看了下课表,第二天要考的就是法语,硬是在飞机上拉着苏临复习了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考试周。
鹿园园还从来没有这种考前复习基本为零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没底,所以考试周两人的约会地点就是食堂和图书馆,也就每天在女生宿舍楼下能亲热亲热。
考完试就是寒假。
她借口要收拾宿舍,在学校留了两天,其实才半年,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两天。
只是因为……男朋友罢了。
苏临回家那天是她去送的。
然后回了爷爷奶奶家,她也开始买票,准备回……那个家的行李。
爷爷奶奶不希望她回去太久。
其实鹿园园也不想。
但一想到他一直自己一个人,半年了。
说不上想他,但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陪着那个人……把年给过了。
坐高铁到了熟悉的站,她下车就感到了空气中的湿润。
空气发着黏,浓稠的,呼吸进去,心里瞬间蒙上一层雾。
应该是刚下过雨。
这地方就是这样,总下雨,偏偏她还不喜欢下雨天,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心情不好,不管是真的因为什么,最后都被她给赖到天气上。
也算是个发泄口吧,赖给天气,她无力改变,不然的话要怎么过呢。
胡思乱想着很多事情,鹿园园打车回了家。
不算太远,小县城的起步价比S市那些低了一倍,开了二十分钟还不到二十块钱。
她进了熟悉的小区,进了单元门,没有电梯。
爬上五楼,百感交集。
又是压抑,又是低靡,但在众多负面情绪里,还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的——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啊。
期待着……这么久没见了,爸爸会不会想她?
这个想法一出来,她差点笑出来。
你还是算了,鹿园园。
这个假期,你是回来陪他过年的。
过个年,就回爷爷奶奶那里。
鹿园园早就站在家门口了,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才抬头。
举起手,握成拳,捶门。
防盗门的门铃早坏了不知道多少年,得用砸的,里面才听得见。
门铃坏了,猫眼没坏。
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阵安静,应该是在从猫眼往外看。
她听见里面那道门打开的声音。
拉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垂眸看着防盗门的下方,缓缓被拉开。
在爷爷奶奶家,在苏临家,每次一开门的时候,一股暖空气会直接扑在脸上,和楼道里的冰冷截然不同。
那一瞬间的暖意,几乎能直打人的内心,想着,呀,到家了。
“回来了。”男人熟悉的声音飘在耳边。
好像比她走之前更哑,不是正常的哑,是那种沙砾磨在地面上的粗砺。
屋子里扑面而来的哪有什么暖意,一样的冰凉,反倒是烟酒味浓郁。
男人很高,身高遗传了鹿老中医,有一米八的个子。
这几年却越来越低,脊背越来越弯。
鹿园园看着他的五官,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他要是去染个白头发,可能和爷爷看起来差不多大吧。
她深吸了口气,之前所有的情绪因为这一句平淡冰冷的“回来了”消失不见。
“嗯,”她重新垂眼,也说:“回来了。”
小县城的好处可能是在于没人管放鞭炮烟花之类的。
越临近过年,越多的小孩喜欢在外面玩炮仗一类的东西,她生怕他们玩出什么事来,哪天上了报纸,说xx镇疏于管辖孩童玩爆竹闹出人命。
鹿园园不烦那些声音,反而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和爸爸的相处模式好像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做饭,她吃,她刷碗。
他窝在沙发上抽烟,喝酒,眼睛看着电视,心思谁也不知道在哪儿。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两人能偶尔有几句简短的交流。
其实还是和以前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回来的第一天,他居然问了她一句,大学怎么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发现他也会偶尔蹦出来一句,学的什么专业,期末考怎么样,舍友怎么样。
鹿园园每次都能自己讲很多。
他没有问她后续的那些,但她依然愿意往下讲,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间问起这些。
但她觉得不管是为什么,都没关系,她都愿意听。
虽然可能是随口和她找话题,但她也愿意相信,但现在的他好像在一点点努力靠近她一样。
每天她都会和苏临打电话。
他方便的话,就视频,不方便的话就语音。
反正鹿园园不出门,没什么亲戚会来他们家,也没什么事要做,只要苏临没事的时候就会打。
她听他讲他做了什么,他和沈爸爸打球,谁输谁赢,苏妈妈又想多要她的表情包,等等等等。
他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却从来不问,只给她讲那些温暖好玩的事。
鹿园园有一天晚上没忍住,给他说了最近爸爸的改变。
苏临的表情有一瞬的复杂。
她没看懂,只是一晃而逝,他笑了笑,说,宝宝你开心吗,你开心就好。
电话打得多了,虽然还是见不到,但真的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
年三十的前一天,吃完晚饭,鹿园园正坐在床上给苏临发微信,鹿至突然敲她房间的门。
开门之后,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沉默了很久,“……跟我去超市吗?”
鹿园园几乎怀疑自己幻听,“嗯?”
“明天过年了……”他皱了皱眉,像是不习惯一样,“你买点想吃的东西。”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出了门。
车库里有车,但……她都不知道自己几年没见过那台车子了。
好在小区附近就有商场,也不需要什么交通工具。
他们就一路沉默着,奇怪而正常的一起逛了超市。
回去的时候天黑得很沉,没有星星的那种,鹿园园看着天都觉得今晚可能要下雨。
她走在鹿至斜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人提着一袋吃的。
就好像是正常人家的父女,单单纯纯一起出门买年货一样。
她看着斜前方的背影,忍不住想笑,想迫不及待回去给苏临说,她今天终于做了些什么。
是和爸爸一起做的。
即将拐过一个弯路,她听到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紧接着是明晃晃的车灯,银色的车头冒出来,马上就要急转弯。
她下意识看向鹿至。
他在人行道那条线外侧,一点点的位置。
可是那一点点,也肯定会被刮到。
鹿园园都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快的动作——她几乎是立刻伸手拉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拽过来一米多的距离——下一秒,车轮紧紧压着人行道台阶下面开过。
因为她突然爆发的力气,鹿至手里的袋子送了,很多东西掉了一地。
她松了手。
手臂却一直在颤。
鹿至没说话,已经开始弯腰捡东西。
“你看不见吗?”
鹿园园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从没有过的平静,“你没看见吗?刚才的车。”
男人弯着腰,没动,“没有。”
声音也很平静。
他们平静地,好像刚才躲过的是一条小狗,不是一两要人命的高速行驶的轿车。
“为什么不上来走人行道?你知道下面有车,那么亮的灯你躲都不躲的吗?你——”
“好了,”男人的声音带着疲惫,不想多睡的样子,“不是没事吗。”
“……”
他说,没事?
“你知不知道!”鹿园园所有的平静都消失不见,重新扯过他的衣服,“你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就死了啊——!”
喊完这句话,她鼻端突然一酸,眼泪一下聚在眼眶里。
“我知道。”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
不,准确地说,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个表情。
鹿园园突然之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他的衣服,径直走向小区。
机械一样地过马路、开门、关门、换鞋。
到了房间,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第一次没提前问一句就拨给他。
他接得也很快。
接通了,入目是熟悉精致的眉眼,他身后像是某家豪华饭店金碧红墙的装饰,鹿园园才意识到她拨成了视频通话。
两人俱是一愣。
鹿园园反应过来,想要切换成语音通话,却因为他的话而定住。
他皱着眉问:“你哭什么?”
“……”
她伸手摸了一下脸。
湿的,一片。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泪是什么时候流的。
她沉默了会儿,擦干眼泪,控制着声音:“学长……你是不是在外面吃饭,要不一会——”
“你哭什么?”他根本没理她之前说的话。
鹿园园被他问第二次,所有装好的情绪都绷不住了,她能感到自己的眼泪以更快的速度流出眼眶,她一只手握着手机,明知道哭起来的时候很丑,还是忍不住要和他说话。
“刚才我和我爸爸出去,买东西,我本来特别开心的,真的,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一起出过门了……”
“然后回来的路上,我在想我要回来告诉你,我真的觉得他今年对我有很不一样,我真的这样觉得,真的开心……”
“然后刚刚回来的时候,他没有站在人行道上,迎面拐过来一辆车,速度特别快,我拽了他一把——”
鹿园园捂住眼睛,“可是你知道吗学长……我不拽他,他就一动不会动,我问他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死了,他的表情,他那样看我……”
鹿至的那双眼重新出现在脑海里。
沉默、淡漠、凉薄,性命攸关的事,却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呜咽出声,“让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连死都不在乎了……什么突然对我好,都是我自己想的而已……”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直到耳边传来密集的、一声接一声的“宝宝”。
鹿园园慢慢停下,视线重新对上镜头里的人。
背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他换了个地方,四周有些暗,但好像很安静。
他说的话都带着回音,“宝宝,先别哭。”
她看着他好看的轮廓,眉眼有淡淡的弧度,往下走的,显得一点也不开心。
她吸了吸鼻子,隔着屏幕摸他的眼睛,“你笑一下好不好。”
他愣了下,“嗯?”
“我不想看你这样,你笑一下好不好?”
苏临就那样看了她十几秒。
他没说话,也没按照她的要求笑。
最后,他也只是扯了扯唇角,“你这样,我怎么笑得出来。”
这话说得她又想哭。
鹿园园急忙抬头看着天花板,等缓过了那阵子,他重新说话了。
“你脱了外套,上床躺着。”
“……哦。”
鹿园园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把脸擦干净,听话地脱了羽绒服钻进被子里,一半的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手机歪过90度看他。
苏临打开了他那边的灯,一瞬间室内通明。
灯照到他的白色线衫上,衬出柔和的光,揉碎了散在他漆黑的眼瞳里。
“宝宝,你现在闭眼。”他的声音过了电流,依然好听得像是在耳边一样,“我唱歌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