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其实。

也并不是那么的想要怀胎生子。

她见过许多怀着胎的妇人,大腹便便,行动艰难,衣食吃住皆要谨慎再三,一不小心就要出事故。

好容易捱过了十月怀胎,一场生产之后,母亲总要憔悴虚弱好几分。

月子一旦坐不好,留下病根,那就真是要受一辈子的罪了。

而宜臻对这些都怀有极大的恐惧。

她曾经甚至想过,倘若卫珩真的要个继承人的话,她就从别人那里抱一个来,然后假怀孕骗卫珩说是自己的。

——年少轻狂心智未稳时,她真的这样想过。

但自从有了这个胎儿之后,宜臻从未有半刻想过不要它。

怀胎七个多月,血脉共存七个多月,她早就把它视作心尖尖儿上的骨肉。

当年那只叫枣泥酥的狗儿离了她时,宜臻都哭的不能自抑。

而如今,生生脱离了她□□而去的,是她亲生的孩子。

是她想过无数次待他出生后,要如何教他识字念书,作画作诗,射箭骑马的亲生孩子。

或许是因为自己幼年时就是个容易受到忽视的孩子,所以她才自己未出世的胎儿投入了这样大的期待。

他已经七个月大了。

哪怕是受了惊吓早产,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能活下来。

然而,因为投生成了她祝宜臻的孩子,他连被生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

日光明媚的屋子,因为四周种了够多的草木,哪怕是在夏季,气候也十分舒适。

风穿过林子拂进窗子里时,带来阵阵温柔的凉意。

而在这样的温柔和凉爽中,是持续了过长的寂静。

宜臻蜷缩在墙角不说话,卫珩就也跟着沉默,在床边垂眸望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是不愿开口,他是压根儿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往常,卫珩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十分能说服人的人。

寥寥几句,就能堵得人哑口无言,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说法。

但偏偏这样的时刻,他手足无措,讷讷不能言。

他甚至,都不敢与她对视,不敢瞧见她眼底的死寂和眼下的泪痕。

两辈子,第一次,卫珩觉得自己是这般无能。

好半晌,竟然还是宜臻先开口了。

小姑娘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缩进去,仿佛只有这样才感到安全。

她问:“卫珩,你查出来了是谁害的我吗?”

“.....主使的是惠妃,下毒的是庄春丽。”

“噢。”她点点头,睫毛盖住一半的眼眸,视线落在被子的绣纹上,语气很轻,微哑,却很平稳,“原来是我奶娘动的手啊。”

她说:“难怪了,之前防的那样严实,还是没能留住他。”

卫珩静静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那她现在如何了?”

“她和她一家老小都被关押起来了。”男人顿了顿,“你想要他们如何,他们就会如何。”

“我奶娘是家生子,父母很早就不在人世了,她以前生养过一个孩子,但三岁时就染病离世了,如今的儿子儿媳,都是认养的,并不是她亲生。”

“她并不怎么管教他们,当初认下这一个儿子,也只不过是我母亲心疼她老了无人养而已。所以你即便是杀了她一家老小,也无法让她动容几分。”

宜臻的面色很平静,“倒不如留几分善念,放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也算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积阴德。”

“......好。”

“我奶娘从我还是个婴孩时便带我,这么多年,从未伤过我分毫,把我当做亲生骨肉疼,你确定是她下的毒吗?”

“她动的手脚不隐蔽,要找证据不难......她自己也招认了。”

“手脚不隐蔽?”

小姑娘抬起眸,“她与我这般亲近,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何要这般明显?”

“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卫庄能查出来的。”

卫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没勇气与她对视,只能尽量维持叙事的平稳,“你奶娘说,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最知道卫庄的手段和本事不过,当初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下手,就没想过要遮掩。”

“好,我明白了。”

宜臻点点头,又问,“那她究竟是为何要害我?是我哪里对她不住吗?还是惠妃握住了她把柄?”

“她,十几年失了的那个孩子,是你的母亲弄掉的。”

男人顿了顿,“当时,出于一些误会,你母亲误以为她和你父亲有......有些关联,以为那个孩子是你父亲的骨血,就下了杀手。”

“但后来我母亲发现是她误会了是不是?”

“是。”

“所以这么些年,我母亲一直以为我奶娘不知道当年那件事是她动的手,再加上心里有愧,便一直留着她,待她宽和的很。可实际上,我奶娘什么都知道,只是她太厉害了,太能忍了,直到了今日,才露出马脚,对不对?”

“......对。”

宜臻就沉默下去。

片刻后,她弯弯唇,“其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也公平。”

“我母亲弄没了她的孩子,她反过头来害了我,不过就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

卫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头至尾,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句质问,宜臻都非常冷静。非常平稳。

也不看卫珩,也不哭,也不闹,就只是蜷缩在被子里,靠着墙角,一句一句地问着来龙去脉,没有一点儿崩溃失智的迹象。

仿佛这个孩子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但越是这样,卫珩越是觉得严重。

他太怕她是受到的打击过大,承受不住,连性子都变麻木了。

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情感麻痹......比起这时代的人,他知道太多能把人一点点吞噬的伤痛和病症。

“宜臻,我问过石大夫了,他说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你的身子能调养好,日后也一定会有孩子的。”

他俯下身,捏着被角,眼眸和语气一样温柔,“这是实话,我一个字儿都没有骗你,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让石大夫过来,你亲自问他。”

“你要是难过,你就哭,你不要忍。”

“我是难过。”

小姑娘垂着毛茸茸的脑袋,回了他这么一句。

但是依旧没有哭。

“我难过的不行。”

“但是卫珩哥哥,其实从好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难受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日之前,我总觉得这个孩子会保不住。这一世,我注定和他没有母子缘。”

“可我还是逼迫自己不去管,逼迫自己去相信我能保护好他。”

“直到现在,果然,我的预感成真了。”

她笑了笑,静静地注视着他:“卫珩哥哥,是不是我平时太软弱了,所以你们总觉得我受不住,你这样想,亭钰这样想,连夏云也这样想。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脆弱。”

“卫珩哥哥,如果日后可以的,你留着惠妃,把剑给我,我亲自报仇。”

“......好。”

宜臻难过吗?难过。

疼吗?疼。

但就像她曾经自己对卫珩说过的,她已经长大了。

歇斯底里的哭闹,消极避世的封闭,对她自己,对卫珩,对孩子,都没有任何的益处。

反而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世上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却很少。

好巧不巧,宜臻正好是其中一个。

......

卫珩举兵的那日,夏季已经走到了尾声。

元庆城难得下了一场雨。

不是转瞬即逝的太阳雨,而是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好几日,直至第四天才算完。

而雨刚止,气候就骤然凉下来,入秋了。

对于西北来说,这真是极难得又不合常理的景象。

但不论怎么说,对于西北的民众,下雨都是好事儿。

反正这几年,大将军派了将士民兵来替他们修了沟渠,这雨下的还不算太过分,不仅没有祸害了庄稼,反而极大的缓和了灌溉的难度。

只可惜,这样盛大的雨,大将军卫珩却没有亲眼瞧到。

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率领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甬兴西路,占领了长应关,率军直至京西府。

离京城只隔半日的路程了。

而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不到一月。

朝廷不是没想过抵抗,但朝廷派出的士兵,大多未曾真正上过战场,更别说和边疆厮杀过来的西北大军比了。

既然自己的兵力抵抗不了,倒也不是不能联合旁人。

太子未曾料卫珩竟然会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兵早饭,召集朝臣谋士,几天几夜没合眼,甚至还想过要割地赔款,联合南疆的酆王和崖州的宁王。

但他同样未曾料到,自己想到的所有路子,都被卫珩完全堵死了。

南疆酆王,如今正和卫珩的岳丈,也就是黎州主使祝明晞僵持着。

而之所以会僵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宁王的支援。

如今,宁王因年岁越发大了,已经不怎么管事,手上兵权尽数交到了女儿燕瑛华手里。

卫珩起兵那日,朝廷给崖州下的命令是出兵北上支援,然而燕瑛华却道南疆的祸害更重,公然抗旨,领兵至黎州支援祝明晞。

她不如卫珩来的彻底,只要路上的州城不抵抗,便也不发战,因而不用半月,便到了黎州。

到这时,太子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他将奏章狠狠摔下,额间青筋暴露,每个字都是从牙间蹦出来的:“好!好!卫珩,宁王,这群狼狈为奸的反贼!真是好的很!”

可即便他气的跳脚,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生生昏了过去,越来越急的战报和越来越乱人心惶惶的京城,都在告诉他,

一切已成定局。

有的人,注定就是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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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和元年。

也就是宣末年。

这一年,天下发生了太多的事儿。

先是西北大将军卫珩拥兵自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大片城池,逼得朝廷一退再退,甚至无奈迁都南下。

而后是宣帝的驾崩。

老宣帝缠绵龙榻多时,终究还是在这多事之秋咽了气,来不及写圣旨,只留下一份口谕,着太子即位。

虽说宫内隐隐也有谣言传出,说是老皇帝临终前,只有太子陪伴左右,一众太监宫女,甚至连臣下亲信都被下令不得入内。

是以老皇帝驾崩前究竟说了什么,除了太子,没有人知道。

那这皇位传给谁,还不就是太子一张嘴的事儿。

这种宫廷秘事,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哪怕是在乱世,也能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人津津乐道。

但谣言传得多了,渐渐也有明事理的听众觉着不对劲。

大宣就那么几位皇子,这么些年,这些龙子龙孙的事儿是一件比一件难听。

满大宣的,除了太子还有哪位皇子能担当重任?

除非老宣帝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否则绝不会将皇位传到其他子嗣身上去。

更何况,如今大宣这般狼藉情况,那位子,也未必是个好位子。

能不能保住命还难说呢。

这话说的有没有理?

——十分有理。

毕竟全天下,知道卫珩身世的几个人,除了老宣帝,没人想公开这个秘密,恨不得越瞒越严实才好。

尤其是卫珩自己。

所以自然而然的,太子就这么成了老宣帝“最有本事最出息”的儿子。

至于宫内除去老宣帝和太子,唯一还知晓几分真相的惠妃,如今也是元气大伤。

她膝下一共三个子嗣,一位公主早早便被送出去和亲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才**岁,懵懵懂懂,性子最畏缩。而颇受先帝宠爱的五皇子,在先帝还活着时,曾被太子使计前往西北遣送粮草,结果蠢笨地想着要立势,扣着大半粮草不发,被卫珩身边的副帅直接断去一臂,弄瞎一只眼。

自此斗志全消,成日里就在府里酒池肉林,和九皇子成了最好的难兄难弟。

两个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子都是这副模样,那些原本跟随着惠妃的臣子,也渐渐动摇了心思。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危急的时刻,朝廷还陷于内斗,实在让许多明白的朝臣摇头叹息。

如今是怎样危急的时刻呢?

卫珩从西北南下,势如破竹,打的朝廷大军是节节败退,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逼得大宣迁都南下,原先的京城,早就是卫珩的囊中之物了。

可南下又能南到哪儿去?

南疆,有了燕瑛华的援军,酆王被死死压在黎州之外,丝毫不能前进一分。

而燕王世子则旗帜鲜明地倒戈成了卫珩的盟友,从琼州北上,行军的速度虽然没有卫珩快,却也稳扎稳打,攻势强硬。

一个西北,一个黎州,一个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