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女收回视线。

语气第一次那样冷:“二姐姐,我就是不听你的谆谆教诲,就是不愿与你说话,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又有多少人追捧,我就是瞧不上你。便是我一辈子都这样固执,你有何法子呢?”

“......”

“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你自己瞧不见良禽,就好好养棵好木出来,成日里盯着旁人,有什么意思?”

“很招人烦。”

她转了身,迈步离开了。

徒留一个差点没被气昏的祝亭霜,和懵懂又畏缩的祝宜榴。

祝宜榴这时还在想,二姐姐可不像她三姐姐那样好欺负,这次五姐姐激怒了她,她以后定然放不过她的。

五姐姐父母兄弟都远在黎州,独身一人的,万一又像上回一样被算计毁了名声,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她甚至想到了五姐姐被算计的狠了,不甘示弱,干脆和二姐姐争得个鱼死网破的场面。

但她从未想过,这一回,竟然是五姐姐最后一次与她说这么多话了。

也是她最后一次唤她五姐姐。

因为春闱殿试结束后的第二月,二房从黎州来信,说祝二老爷身子不大好了,想把嫡幼女接过去尽尽最后的孝道。

祝老太太本就不愿祝宜臻留在京城里。

这段时日又发生了这么多荒唐事,每回她想要与五丫头好好说道说道,都被这丫头不留情面地怼回来,她心里实在恼怒的很,也厌烦的很。

巴不得她走的越远越好。

是以二老爷来信的当日,她就挥挥手放了行,怕宜臻不肯走,还专门派了人来帮她收拾行李箱笼,务必在最短的时日内,让这个只会惹事气人的孙女儿离开京城。

祝五姑娘非常配合。

第三日一清早,就带着自己的丫鬟和箱笼,坐上了往西南去的船。

她走的时候,府里只有表姑娘戚夏云去送了她。

祝宜榴本来也想去,又生怕母亲和三姐姐责骂她,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不过她去寻了表姐姐问那日的情形了,又说日后若是写信给五姐姐,也捎带一句她的问候。

表姐姐瞧了她好几眼,最后叹口气,道:“你倒是个聪明的。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祝宜榴当时不懂。

可是第三日,她就懂了。

就在五姐姐乘上前往黎州的船的第三日,有宣旨太监捧着圣旨来到了祝府。

满府人盛装大拜,但宣的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应该说,是极不好的事儿。

第一件,祝三老爷渎职。

一名犯人押送至他管辖的乡县时,因他玩忽职守,犯人从狱中出逃,至今仍未逮捕归案。

是以第一道圣旨,便是革了祝三老爷的职,永世不得再为官。

第二件,祝四老爷贪污受贿。

祝四老爷在六部任的只是个数不上名号的小官,却打着他大哥二哥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贪了不少疏通关系的银钱。

更过分的是,他竟连平头百姓的卖命钱也不放过,真是让人不耻。

第二道圣旨,革了祝四老爷的职,将其流放西北。

第三件,祝二姑娘,也就是柔嘉郡主,因言行不尊,触怒太后,又在御花园与四公主蹴鞠时,冲撞了淑贵人,淑贵人痛了一夜,第二日肚子里的龙胎便滑落了,圣上大怒,当即下旨罢去祝二姑娘的郡主名号。

食邑和封地也通通收回,祝亭霜能毫发无损地出了皇宫,都是看在她那救过圣驾的亲爹面上。

因此,第三道圣旨,就是将柔嘉郡主贬为庶人,

一道一道又一道,毫无征兆,道道狠绝,将祝府众人都听得懵了。

尤其是祝亭霜,她压根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触怒了太后,又什么时候冲撞了淑贵人。

昨日,她和四公主在御花园时,确实是遇见了淑贵人,可她压根就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最后分别时,瞧她面色也好得很,半点儿不像是被冲撞的样子。

这一道圣旨从太监口里喊出来,犹如惊雷,劈的她面色煞白,几乎连跪都要跪不稳。

一家子人,到底还是祝老太太最稳得住,虽然也是大受打击,到底还能维持面上的平稳,接过了圣旨,又吩咐人给宣旨太监塞了极丰厚的荷包。

她哑着声问:“严公公,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怎么之前.....之前竟半点消息也未有,我们祝府真是一心为朝,老太爷忠心耿耿,我那早死的大儿子......”

“便已经是看在祝老太爷和祝大爷的份上了。”

宣旨的太监拖着长音,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难得发善心,提点了她一句,“圣上昨夜大发雷霆呢,把太子都狠骂了一通,那卫珩如今得圣上看重的很,你们又何苦非要与他过不去。”

祝老太太彻底怔住了。

她反应了半刻,才缓缓开口:“你说卫珩......”

“咱家可什么都没说。”

严公公沉下眉目,“行了,旨意已经宣下来了,三日之内,你们就得搬出这府宅,不然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罢官革职的事儿了。”

临走前,他还叹息着道:“说起来,你们家二姑娘还是常入宫的,怎么还会犯此大忌。”

“我看以后啊,还是得靠你们那个五姑娘。瞧瞧人家多灵慧,早早地便躲去了西南,你们整个祝府,也就二房没受到迁怒喽。”

宫里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宣了三条旨意,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瞧着他们的背景,祝府所有的主子都面色枯败,像四太太这样的,直接就掉了眼泪,一屁股摔在地上,大哭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家老爷......我们家老爷鼠一样的胆子,他如何敢去做这等子事啊!再说、再说又不是只我们家老爷一人这样,如今六部里头,随便揪一顶乌纱帽出来瞧瞧,有哪顶是全然干净的......”

“住嘴!”

祝老太太低斥一声,望向她的眼神里透着几分肃杀和狠意,一下就把四太太给吓住了。

“老太太,一定是宜臻那丫头。”

祝大太太白着一张脸,虽还没有像四太太这般全然失了理智,到底也惊惶起来,“您方才也听见了严公公说的话,一定是二房,是二房做的手脚!不然祝宜臻那丫头莫非是手眼通天了不成,正正好今日出事,她前日就离了京城!老太太,一定是二房,二弟他知道了那事......他知道了当年那事儿,他来报复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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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这并不是黎州的三月。

黎州的初春,气候尚还料峭,连日湿雨不断,潮气渗透了屋梁的每一道缝隙。

莫说鸟儿,便是庭院内新生的草木,都被风雨打弯了腰。

黎州的三月早春,是雾蒙蒙的天,是青苔丛生的石阶,还是撑着伞在街巷缓步而过的姑娘家,个个肤白小巧,衣着繁复。

是与京城完全不一样的景致。

京城气候干燥,连姑娘们用的胭脂都是润的。

宜臻在京城住了十几年,见多了冬日的鹅毛大雪,也习惯了长久不见雨的晴日。

她读着游记念着诗,长久地向往着江南的濛濛烟雨,总盼着自己有一日能去江南悄悄。

黎州虽然不在水乡,却也有连绵的细雨,有白皙灵慧的姑娘,有雅致的白墙黛瓦。

宜臻想,倘若下辈子她投了胎,定要托生在南面儿的一间府宅里,做个彻彻底底的南方姑娘才好。

“五姐!”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极爽朗的男声。

由远及近,语调上扬,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带几分兴奋,带几分欢喜,“我总算是找着你了。”

宜臻放下手里的鱼竿,微微偏了头。

河岸的杨柳旁,少年面容俊秀,手里还握着马鞭,牵着马,在不远处冲她爽朗一笑:“五姐,母亲正寻着你呢,寻遍了整个府宅也没寻见你,我就猜到你定是往这儿来了。”

是了。

这个少年,便是宜臻同胞弟弟祝亭钰。

他们是龙凤双胎,打小就比旁的兄弟姊妹亲厚些,分离的最久的一次,便是父亲因牵扯进党争被宣帝贬斥至黎州做地方官,亭钰随着父亲往黎州去,而宜臻留在了京城。

但这样的分离,其实也并未持续多久。

祝二老爷在黎州任职半年多,突生重病,看过的大夫都说不好了,没得法子,祝二太太只好给远在京城的女儿去了信,盼她还能赶上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只是没料到,当宜臻匆匆赶到黎州时,二老爷的病竟然就已经好了。

而京城传来消息,说是三老爷四老爷和二姑娘都被剥去了官职名号,祝家在京城的府宅已经被宫里收了回去,指派给了新任的中书省参知,甚至连祝家自己私库里的财产,也被官府查抄了不少。

——因四老爷犯的罪名是贪污受贿。

祝府一大家子人,如今只在松丰巷子里租了一个二进的院子,丫鬟婆子大多都遣退了,日子过得极不舒心。

频频往黎州这边来信,十封里有八封都是要银子的。

二太太一合计,也不想女儿回那等地方受罪了,留在黎州,好歹还有亲父母兄弟护着呢。

就这样,宜臻如今,也在西南住了两年多。

前年刚过了及笄礼,及笄那日,她姐姐宜宁千里迢迢赶来给她做赞者,正宾是宁王妃,也就是她义姐燕昭华的亲娘。

这在黎州来说,已经算是声势极浩大的及笄礼。

一下就镇住了观礼的所有客人。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祝五姑娘及笄那一日,有两只玉爪雄鹰从高空盘旋而下,一只嘴里叼着玉簪,一只爪子上系着一卷红纸,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有些消息灵通宾客一下就猜到了,这说不准是祝五姑娘那遥在京城的未婚夫卫珩送来的礼呢。

谁不知道,如今圣眷正浓的吏部侍郎,酷爱飞鹰烈马,手里头就养着几只矫健的矛隼。

那矛隼罕见非常,连圣上都没能从卫侍郎手里要来一只。

如今能让他使动两只玉爪矛隼来给祝五姑娘送及笄礼,可见确实是极看重这个未婚妻的了。

厅堂内顿时有了细碎的议论声,晓得内情的,心里头自然是又羡又妒,暗自感叹这祝五命生得好。

不晓得内情的那些,就算不知道这矛隼是宜臻未婚夫派遣来的,也免不得为这排场感到惊诧。

黎州到底不比京城的,官员随处可见,稀珍罕物哪府都有。

譬如祝二老爷这样的通判,在黎州就已经算得上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且黎州男女之防并不如京城那般严重,宜臻曾经落水被救的事儿,倘若是放在黎州这样的地方,根本让旁人觉得她不检点。

是以及笄之日,未婚夫大张旗鼓地给祝五姑娘送生辰礼一事,不仅不会招人非议,反而会让人觉得这姑娘命生的真的是好。

祝二老爷从一个京官被贬斥成地方官,仅仅只是因为给上峰敬献过美人,这遭遇难免让人唏嘘。

但没料到,贬斥不过半年,祝府其他几房接连出了事儿,反而只有二房独善其身,且父亲被贬官之后,未婚夫又直上青云,圣宠颇厚,还不到而立的年纪,就已经坐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谁能不叹一句祝四小姐命好。

说到这儿,满天下估计除了天子,估计都免不了要在心底里嘀咕:圣上未免也太看重这个年轻的吏部侍郎了一些。

自打大宣成立以来,从来就没有这样破格的升官例子。

卫珩是第一个,怕也只会是最后一个。

圣上对他的崇信,瞧那架势,甚至越过了太子,一个官儿一个官儿接连着封,那般的亲近和信重,让朝臣们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卫珩是不是给圣上下了什么蛊。

只是少年身姿修长,面容俊朗,如江上清风,如松间明月,衣衫磊落,目光言语清明,仿佛纸间的君子跃然而出,谁都不能把他往龌龊了瞧。

又确实能干,不论被派去任理什么实事,从来就没有失手的,连老奸巨猾的能臣都比他不过,那一串的实绩,生生堵住了朝臣的嘴,让人心不甘,情不愿,却说不得。

如今天下的士子们,有许多都拿这新任的吏部侍郎为榜样。

毕竟卫珩也算是寒门出身,凭借自己的学识被亲点为探花,也曾马上游街,文采飞扬,而如今未及而立,便官拜二品,治水患,降流民,处贪官,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

莫说士子,哪怕连什么都不痛的平头百姓,也都恭敬地称他一句青天老爷呢。

因了这卫珩的声名,祝二老爷在黎州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

而宜臻,这两年来她深居简出,处事低调,极少随母亲出席各种宴会,但不论她在不在场,年轻姑娘的话题里,总有祝五姑娘的影子。

“听说是卫老太爷救了祝五她祖父一命,祝家为了报这救命之恩,才许下了这桩婚事呢。”

“听说卫公子还未科考之时,祝家对这桩婚事不满的很,几次都想退婚书呢。”

“听说那卫珩其实也瞧不上祝五,只是碍于长辈之命,实在没法子才如此呢。”

“听说卫家其实老早就想退了这婚事了,毕竟当初救人的是卫家的老太爷,如今得益的反而是祝家,你说,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呢。若说是他们家那有名的祝亭霜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没名头的祝五小姐,换做是我,我也不愿呢。”

......

诸如此类。?

身在流言中心的宜臻,真的觉得啼笑皆非。

但她也从未去澄清过这些流言就是了。

说的直白些,她甚至还有些想要纵容这些流言外传的意思。

在旁人眼里,她本来就已经是运气极好的一个人了,本来就已经极招人嫉恨了,在她们心里,只有自己过的更可怜些,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风评不那么好听和遭受时不时射来的暗箭,宜臻毫不犹豫地选择难听的风评。

她和卫珩不一样。

这么些年,卫珩唯一没有感染到她的一点,就是那副张扬霸道的性子。

虽然,卫小爷表面上瞧着清风明月,犹如一个最磊落不过的高洁君子。

但实际上,他骨子里所有的品性都是外放的。

想要的一定要得到,秀恩爱也要大张旗鼓,容不得旁人当面对他有一丝的轻蔑和侮辱。

但宜臻不是这样的。

自小到大波折的生长经历,让她活的太战战兢兢了。她只怕自己太外露,太嚣张,好容易握在手里的一切,就又会被老天爷收回去。

她不敢。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向外宣扬解释过,那日那只飞鹰玉爪上系着的红纸,不是旁的,而是婚书。

不,说婚书也不太准确,应该是,卫珩送来的一封聘书。

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祝二老爷和祝二太太的。

聘书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他期望在宜臻及笄礼后,早日完婚,免得日后局势动荡,陡生事变,波折难安。

他连“局势动荡”这样的话都透露了出来,由不得祝二老爷不慎重对待。毕竟他如今已经远离了京城,对朝堂之事远没有卫珩这样的天子近臣来的清楚,有些话,他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

而对方愿意给他透露这样的消息,也由不得他不慎重对待。

因此,祝二老爷再三思量,又和祝二太太商量了许久之后,宜臻和卫珩的婚事,最终定在了第二年的五月。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一年多。

当时的“两年后晚春”,也就是如今的下下月。

只剩下不到两月的时间。

—只剩下不到两月的时间,宜臻就要出嫁了,再不是闺阁里潇洒自在的姑娘了。

“母亲说,你再有两月便要出嫁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成日躲屋里不见人,也该出门子去认认世面,免得那卫珩小看了你。”

少年从马上翻身而下,模仿着祝二太太的语气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免不了哈哈大笑道,“五姐,你说母亲是不是疯魔了,你见的世面还不够对多呢?那真是全天下的姑娘都孤陋寡闻极了。还说什么卫珩大哥会小瞧了你,啧啧,她这个丈母娘,真是半点儿也不了解自己女婿,我卫珩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什么丈母娘。什么女婿。

宜臻又是羞又是恼,拿鱼竿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腿:“你给我住嘴!越大越没有分寸,我看还是父亲平日里对你管教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