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不远处,梅林枝节最茂密的后头,隐隐传来一对男女的说话声。
女声十分熟悉,不论是说话的语调,还是泠泠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二表姐祝亭霜。
可那男声......微沉,清冷,十分陌生,又好像十分熟悉。
“我早料到我那五妹妹不会说实话的。”祝亭霜轻嗤一声,“与其在她身上费那闲功夫,倒不如我自己去查了。”
“用不用我帮你?”那男声道,“如今祝府正处于风口浪尖,多少人瞧着,不能因为她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就毁了祝老爷子辛苦打下的这么一大份基业。”
“谁说不是呢。”
“你人在府里,又与她是姊妹,这种事儿并不好掺和,还是我来查吧。我倒要看看,你这堂妹是找了什么靠山什么背景,竟敢这般肆意妄为,不顾尊卑。”
祝宜臻的靠山和背景?
不就是卫珩吗。
交谈声到此已经停住了。
戚夏云屏住呼吸,往一旁侧了侧身。
梅林里渐渐走出两个人影。
女子是祝亭霜没错,至于那个男声......废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是每天12点。
少的两章之后会补回来的。
第37章
前世,卫珩造反之时,宣朝皇室就已经乱了。
先是太子逼宫,弑父自立,而后登基不过五六月,就被惠太妃和国师逼退位,成了废帝,被囚禁在灵园里,生死不知。
而那一支差点使祝宜臻丧命的心口箭,就是废帝亲手射出的。
那一箭,逼得卫珩提前举兵自立,屠杀大宣几万精锐,使废帝手下势力损伤十之七八,而后被惠太妃和国师赶下皇位。
也是那一箭,让臻姐姐元气大伤,失了一个孩子,终生离不得医药。
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过多撑了几年,便撒手人寰。
那支偷袭箭,是几年后在漠北才射出的,表姐姐早已嫁给了卫珩,腹中也有了一个男婴。
应该不是当前的事儿才对。
但戚夏云总觉得,既然二表姐和废帝已经盯上了臻姐姐,就不可能什么动作都不做,轻易放过。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外祖母家好像确实是发生了什么的。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
戚夏云掩身在拐角处的枝杈后,望着前方走远的两个身影,微蹙着眉,脑子里仿佛闪过什么影影绰绰的线索,却又始终抓不住。
罢了,既然她记不清,想必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大不了这段时日她多看着些二表姐,等真要发生什么时再见机行事吧。
只是,她究竟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接近宜臻表姐呢?
要是太过热情奉承,对方又不是傻子,心里定会起疑的。
可要是慢慢来,循序渐进,以宜臻表姐的性子,怕是要费上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被接纳认同呢。
秋风卷起满树林的飒飒声,在脖颈肌肤处拂起一阵瑟缩。
戚夏云又回身瞧了一眼梅林旁的寄春居,看到有丫鬟财大气粗地背着一大筐银骨炭进入院内,彻底陷入了要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出手相帮的愁绪之中。
她这样诡异荒唐的经历,说与谁听,想来都是不会相信的罢。
......
——其实也不一定。
她若真能找着途径和卫珩坦白铺陈,卫珩十有**是会认真对待她的话的。
只可惜,上辈子卫珩在她心里头留下的印象太过威严和凶残,就算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直接去寻未来的天子。
对她来说,还是先搞定皇后比较稳妥。
对于卫珩来说,他不是没想过,这世上还会有和他遭遇相同的人,但也只是想过便罢了,并没有生起要寻“同乡”的兴趣。
毕竟人心难测,就算真的能寻到,也不知是福是祸,何必呢。
此时此刻,他正在江南筹谋科考一事。
为何之前他急着回越州,也是为了参加今年的秋闱。如今乡试放榜,他名列桂榜之上,名次算不得太高,但也考中了举人。
十六岁中举,也算是少年举人,更何况还是在江南这样的科举盛地。
整个卫家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卫老太太还在府里摆了场小宴,逢人就夸她这一次便中举的大孙子。
“若不是因为母孝,他三年前就要去考乡试了,好歹拖到如今,总算是中了举。我总说我那儿媳妇没福,拼命生下这样好的一个小子,却早早撒手去了,享不到儿孙福。不过她如今在天上,看到珩儿这般出息,也能安心了。”
卫珩微挑眉,沉默不语。
读书对他来说,其实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
上辈子他是高考状元,双修两个专业依然保持着全系绩点第一,这辈子不过考个举人,压根算不上什么需要头悬梁锥刺股的艰苦作业。
理科天才卫小爷在诗赋上或许弱些,却也并不会像祝亭钰那般偏科,策论更不用讲,完全是他的强项。
自小到大,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他就没让人操心过学业上的事儿。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大宣,做官不一定好,甚至还会多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幼时卫珩读书,只是为了让外祖父和母亲放心,不至于太干涉自己。
但自从知晓母亲去世的真相后,他就知道,这科举,自己一定要考。
宣朝如今的皇帝周邺,正值壮年,倘若一直到寿终正寝,还能活好久。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宣盘踞中原好几代,苟延残喘的,未必不能再拖上几十年。
可卫珩并不想让他活这么久。
甚至连死,都不想让他死的太痛快。
既然这朝代迟早要亡,倒不如让他来做催化剂和最后的刽子手。
.
这一日,卫珩接了越州知州陈年的帖子,在会风馆饮酒商谈造纸一事。
等他到了会风馆,才发现他参加乡试时的主考官也在。
主考官姓羊名德庸,字景行,当年科考之时,乃是榜眼,如今在谏院任谏议大夫,生的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一眼瞧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很是年轻。
也极没有架子。
卫珩走上前尊称老师时,他是亲自下了座来扶的。
“原来你就是卫珩,果真如陈兄所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犹如嵇康再世。”
羊德庸此人,平生最向往率直任诞的魏晋之风,极追捧嵇康。
能用嵇康再世来评价卫珩,已经是极重极重的称赞了。
看来除却卫珩确实有一副惑人的皮相外,陈年在他面前也说了不少好话。
此时,陈年作为中间人,忙将人请进来,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定然不解,也是事出突然,我来不及与你说清。是这样,景行在我这儿瞧见了你那新纸,喜爱的很,又听闻造纸的就是今年的举子,非要见你一面才罢休,我想着今日正好有约,便把他也带来了,你可千万莫怪我唐突。”
卫珩点点头:“不会。”
陈年与卫珩交情很深,比之他父亲更盛。
却并不是因为官场上的事情,而是出于私下里的生意往来。
越州虽处于江南繁荣地,如今这世道,官却并不好做。乡绅结党,流民四散,知州瞧着虽是最大的地方官,也不敢如何得罪底下的小官和乡绅地主。
陈年被调任至越州时,任的是通判,既不愿与那些剥削百姓,行贿如常的官员同流合污,也不愿做个一事无成,得过且过的聋瞎子。
正巧在这时,他遇上了卫珩。
他知晓卫珩的小舅在大宣与南洋间往来,最初只想着也掺一份海外生意,但渐渐的,随着卫珩那头越来越多的赚钱主意冒出来,一个烧瓷方子就能日进斗金,他如何能不动心。
这些年,也正是因为有了陈年的庇护,卫珩才能展开了手脚去铺路。
尽管平白就分出去了不少成利,他还是觉得十分值得。
毕竟官场上的人脉,一个连着一个,以陈年为基石,黎州的纪高谊是一个枝节,这会儿子的羊德庸也会是一个枝节。
当年的新瓷和药业,需要用到陈年,后来的白糖和棉花,陈年一个人吃不起,又找了昔日同窗纪高谊。
而如今的造纸和制盐法,便是连纪家都不敢担,偏偏又想来分一杯羹,兜兜转转之下,就拉了羊德庸进来。
谏议大夫,在往年至少也是任直隶州的主考官,偏偏今年来了越州,又和陈年、纪高谊都是旧相识,秋闱之前,陈年就与他谈过这位主考官的喜好与文风,还拿来不少旧稿与他做参考。
而乡试放榜之后,卫珩未去鹿鸣宴,羊德庸身为主考官,竟不避嫌,与他约在这会风馆设私宴。
若说只是为了那新纸,卫珩半点儿不信。
是以酒还未热好,他就直接吩咐平誉拿出了今日带过来的一袋子盐。
袋口一解,就能瞧见里头的细小颗粒,色泽晶白,形状均匀,捻起来一尝,咸味浓重,并不苦涩,羊德庸在京城尝过的御供的精盐,都没有这样的好品质。
这成品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让他一下不知是喜是悲,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卫珩知晓他在为难什么。
盐铁,在任何朝代都是管制之物,私自贩盐若被发现,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倘若他提纯的盐能巧妙融入宣朝目前有的粗盐里,且成本低廉,那羊德庸还能运作一番,借着他父亲早年任盐铁司的关系,开出几条暗线来。
可这盐的品质好成这样,一旦流出去,怕是连皇帝都要惊动了,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要拿出去售卖的是粗盐。”
卫珩把酒斟满,垂眸望着布袋里的精白颗粒,“这是精盐,产量不多,方子也不会卖。”
羊德庸一怔:“那你拿它来......”
“只是拿来与老师瞧一瞧罢了。”
少年淡淡一笑,“究竟如何,还是等日后。”
“日后或许便有大用了。”
......
卫珩如今十六七,还未行冠礼。
一眼瞧去,就是个凤表龙姿的俊朗美少年。
可不知为何,寥寥数语之后,羊德庸总有些怵他。
这样的少年气势,他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可对方出身高门,千尊万贵地养大,卫珩如何能比?
——偏偏就是能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他主动提及了卫珩延请名师一事。
“你往后还有春闱,如今的先生也不过是个举子,如何能教你。正巧,孙老前些日子致仕,正打算在江南定居,不妨你随我去拜访他老人家?”
孙老,京城孙家的老太爷,曾任帝师,官至宰相,可谓是清流士子的领袖。
如今已到了七十高龄,上书辞官时,皇帝再三挽留,最终还是无奈准了奏。
若卫珩真能被孙老太爷收作关门弟子,莫说科举进士,日后一入朝,一大半清流文官都是他的推手和后盾。
只是古代极重师恩,师生关系有时比亲父子还来的紧密。
若是可以的话,其实卫珩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去走关系。
他微一扬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颔了首。
见是一定要见的,能不能成便再说吧。
.......
天色渐渐暗了,宴散时已至酉时。
卫珩并不嗜酒,两个时辰下来也只饮了不过三杯,与陈年和羊德庸比起来,眉目要清明许多。
出会风馆时,他第一眼瞧见了邱涵煦和徐侪那一帮人。
都是今年的士子,还都是霁县出身,有中了举的,也有没中举的,约莫是同乡的约了一起来摆宴喝酒,好巧不巧,正正撞上了卫珩。
其实卫珩也收到了他们的帖子,但没应,只说不得空。
不得空的原因......
“原来卫兄是与人有约了。”
说话的是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邱涵煦,今年不过四十五,正是傲气最重的时候,语气似嘲非嘲的,“难怪不得空呢。”
羊德庸身为主考官,他们自然都是认得的。
便是有人不认得,旁人一说,也就都知道了。
这一下,看卫珩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起来。
毕竟一个主考官,一个考生,放榜后第三日便私下设宴,难免不让人多想。
且旁边还有一位陈年。
谏议大夫和知州,都不是他们能惹的人物。
但其中有些落榜的考生,免不得就要认为卫珩是走了后门行了贿,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有些不善起来。
卫珩没管。
也懒得搭理邱涵煦的挑衅和不忿。
当年季连赫他有耐心“教导”,如今却没有这样大的兴趣和功夫了。
只淡淡一点头,便与陈年他们道别各自上了马车。
徐侪他们本以为这样迎头撞上,卫珩免不了要好一通解释,闹得打了,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不得连举子的身份都要被撸下来。
可没想到,前后不过几瞬的时间,人就直接行远了。
他们想再要兴师问罪,都寻不到人。
“这样畏首畏尾仓皇潜逃的模样,定是走了后门的。”
邱涵煦啐一口,“真乃我霁县士子之耻。”
徐侪蹙起眉,望着远去的马车,淡淡道:“放心罢,没点真才实学,只靠着汲汲营营的下作手段,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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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卫珩的真面目就是,一个不懂怜爱小姑娘就晓得折腾远在京城的未婚妻的没有感情的出题机器。
回府后,观言正好拿了祝五姑娘的信和包裹来。
包裹里是几本闲散杂文古籍和话本子,他拆开信来一看,满满当当几页纸,写满了自己如今是如何的悠闲自在,还长高了一些些,只是游记话本又读完了,他若还有的话,她拿这些新的和他换。
卫珩换给了她好几本题集。
也是新的,从前宜臻没做过的。
“冬瑾。”他的视线透过窗子,在院内一扫,蹙眉问道:“那只南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