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揉了揉眼眶,冒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哭的时候不能低头?”
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嗓音甚至还带着哭腔。
因为哭的时候要抬头哭,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一低头,皇冠就会掉。
——这种话,卫珩是疯了才会说出口。
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因为鼻涕泡会吃进嘴里。”
那一瞬间,宜臻只差没从桌案上搬起笔洗砸他了。
“抱歉。”
卫珩小少爷难得有一次是自己主动道了歉,大概也是觉得对一个小姑娘说鼻涕泡,确实太没风度了、
他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眶和脸颊上挂着的泪,想了一想,说:“如果你真的害怕,不愿住在祝府里,可以随我一起去江南。”
宜臻擦感眼泪,低头闷闷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随你去江南?”
私奔吗?
祖母会打断她的腿的。
“装病吧。”
少年的语气十分淡定,“装重病,请太医来看,都说不能见风不能多行不能经常见人,须得小心静养,然后找个像你的丫鬟,易容打扮成你的模样,替你在床上躺两年,你就把值钱的物件儿都带上,随我去江南,做个书童小厮管事都可,游历山川,增长见闻。”
宜臻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话想去,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潇洒自在地在外行走,见识大好河山的景象。
她太心动了。
“但是不行的。”
小姑娘垂下眼眸,“我不敢。”
“被发现的话,祖母会打断我的腿的。”
卫珩抬眸瞥了她一眼:“胆小鬼。”
宜臻撇撇嘴,不和他争辩这个。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想起来要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如何进来的?穿成这样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回越州了吗?”
少年转了转脑袋上的草帽,语气淡淡:“有事要寻你说,翻窗进来的,掩人耳目,今日回。”
祝五姑娘如今已经很习惯卫小少爷的言语方式了,蹙着两只秀气的眉毛:“你若有事要寻我的,大可以派人来通传一声,或者托人送信来,谁教你就这样闯进人家屋子了的?”
但明明是她占理的事儿,却不知为何越念越小声,脑袋低垂着,一副很怕他的模样。
“我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启程了,来不及通传,送信太费工夫,倒不如直接来就与你说了。事出从急,实在抱歉。”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启程?
启程回越州吗?
那非要来寻她说的,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儿吧。
难道是父亲又出事了?
一下子,宜臻旁的什么都不追究了,咬了咬唇:“你说罢,我什么都能承受。”
卫珩不知道她究竟又想到了哪里去,摆出这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你什么都不必承受。”
少年单手叩着窗棂,“我今日来,一是告诉你,西南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父亲去黎州任通判,黎州知州叫纪高谊,与卫庄人情往来不少,也认得亭钰,你父亲在他手底下就任,过的会比在京城还顺心,你不必为此担忧。二是你给我记住了,京城水深,皇家尤甚,往后几年风雨飘摇的......站直了,别耸肩耷脑的,我与你说正经事。”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手并在两侧,直起身,仰脑袋瞅他。
两只圆溜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粘了几根在一起,楚楚可怜......楚楚可怜。
卫珩咽下要继续教训她的话,叹口气,缓缓道:“皇家水深,且个个作死,不论你祖母你二姐是怎么做事的,你都少掺和,尤其离太子远着些,免得被他拖累的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不住。离惠妃也远着些,她联系你你也少搭理,她这个人野心太大,想法太多,偏偏手段又不够,注定活不长久。离大长公主远些,庄子隔得再近也别去。还有,你最好离季连赫也远些。”
他顿了顿,“免得被他带偏了,脑子都不太灵光起来。”
宜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困惑道:“那我离谁都远着些,我就没有伙伴了。”
“书籍是聪明的小姑娘最好的伙伴。”
“你不是说我蠢笨的不行吗,我又不是聪明的小姑娘。”
“那就多和书籍做伙伴,努力长聪明些。”
......
宜臻不太高兴地鼓起脸。
少年勾了勾唇,把草帽往下一压,语气平淡:“或者你要是实在寻不到人说话,可以给我写信。”
“卫庄有最快的马,最灵慧的信鸽,最矫健的骑手,你在信封上打个圈,走的会比皇帝的八百里加急御信还快。”
“你为什么这般厉害?”
“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小姑娘蹙着眉,又问了一遍,带几分困惑,几分惆怅,还有一点点不安,“你好像打小就懂得比旁人多,多很多。想做的总能做成,不想做的也比许多人都做的好,卫珩,你说为什么有的人打一出生就厉害?有些人就笨呢?”
比如算题,比如什么力学天文学,她怎么都学不好,琢磨不明白。
可卫珩就厉害的不行,连风是怎么吹得都知道。
“你已经很聪明了。”
前方忽然传来少年懒散的嗓音,“我之前是诓你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笨。”
“只是你还太小了。”他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变得与我一样聪明。”
宜臻知晓这定是卫珩安慰她的话。
但卫珩肯拿这样的话安慰她,她竟然觉得有些快活。
“你回去了之后,便一直在越州了吗?”
她仰着头问,声音软软的,“好久都不会来京城了吗?”
“说不准。只不过马匹走的慢,从江南至京城花费功夫太多,若非出了不得已的事儿,我确实没必要刻意入京一趟。”
“......噢。”
那就是有好久都不会见了。
就算她顺顺利利嫁人,至少也要等过了十六呢。还有三年。
宜臻想了想,老半天冒出一句,“我的丫头红黛......”
“我早年救过她一命。”
少年答的坦然又随意,“她在卫庄呆了几个月,本意也是想留她的,但终究还是悟性太低,正巧你写了信来,说喝不惯羊奶,就干脆把她送过来了。”
“送出来的时候我就与她说明白了,从此恩怨了清,不必心怀旧主,想必她还是没领会到。不过这几年她对你也还算忠心,再培养个得心应手的大丫鬟并不容易,我的建议是不要因为这些往事纠葛就意气用事,我若真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绝不会放这样愚笨的。”
“......噢。”
其实她也就是吓唬吓唬红黛,给她一个教训。
没有真的要怎么样的念头的。
但是这样的话,此刻说出来就有些示弱的意思,显得她怎么胆小怕他似的。
所以宜臻勇敢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静了半刻。
风拂过窗棂,落入屋内,带来淡淡的草木清香。
夜间有虫鸣,此起彼伏的,处处彰显着寄春居的冷清与萧索。
“我该走了。”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放在宜臻手边的桌案上,而后揉了揉她脑门,笑意淡淡,“日后有难处,尽管与我说,许多在你看来天崩地裂的大事儿,在我眼里或许只是抬抬手就能帮的小忙,所以你千万不用藏着瞒着,让自己吃不必要的苦头。”
“......好。”
“既然既然搬到了寄春居,就少管些旁人的眼光,自己怎么舒心怎么来,有缺什么少什么,也不必与府里的管事婆子太纠缠,自己使钱去买,或是去寻老金,他都能帮你寻来。不要怕银钱不够使,你卫珩哥哥最多的就是金银钱票,不必为他省那些子没用的东西。”
“好。”
“我回了越州,会吩咐人多送些古籍游记给你,空闲无趣时可以多看看,这几年寄人篱下,是有些难熬。日后等一切局势稳妥了,我再来接你。记得离不该碰的人都远些,一不小心被人算计了,我在江南鞭长莫及,一时救不了你,那就真是糟透了。”
“我记住了。”
“好。”
少年把头顶草帽摘下来,扣在她脑门上,压住她所有的视线。
宜臻只听见窗户吱呀一声,再把草帽子抬起时,眼前已经没有了卫珩的身影。
只留下淡淡一声:“别整天净想着瞎玩儿,多读书,多做题,日后有你玩的时候。”
“我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
一句正经的道别都未说,甚至也没听她的回答,粗布麻衣的修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梅林间,屋子内静悄悄的,仿佛方才从来就未闯进来过这么一位贵客。
小姑娘攥紧手里的草帽,举着手站在原地望窗外,望了许久好片刻,才收回目光,小心翼翼拆开了手里的包裹。
是一包南瓜馅泥糕,一只不知道是开什么锁的小钥匙。
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缺了银钱寻金掌柜,多少他都有。
寻金掌柜其实就是寻卫珩。
多少都有,便是多少都愿意借给她。
宜臻又要落泪了。
卫珩是个大好人。
好的说不尽的善心大好人。
“姑娘,您怎么了?”
来送宵夜的丫鬟站在屋门边上,手里还托着盘杏仁羊奶,惊诧又瑟缩地望着她红肿的眼眶。
以及脑袋上方那顶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宽大草帽。
“无事。”
宜臻把草帽和包裹都放进柜子里,轻声道,“羊奶端下去罢,让红黛再煮一份,今日不要杏仁了,多加些薯圆和豆子。”
“是。”
草帽里头还挂了块巴掌大的暖玉呢。
她未婚夫真是个富有的大好人噢。
作者有话要说:以上是阿淳全部的存稿了TT
这周她每天都会多写一点的。
第34章
大好人卫珩走后,宜臻琢磨了好几日那小钥匙的用处。
最终还是无奈放弃,打算日后再写了信去问他。
只是卫珩那样的脾性,送时不肯说清楚,想必就是打算瞒着她了。
那么十之**也不会在信里告诉她。
她未婚夫真是个好难琢磨的少年噢。
祝五姑娘撑着脑袋叹气。
.
宜臻在这里想着未婚夫卫珩的事儿,却不知府里的人也正在想着她。
五姑娘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笑团儿,有一副府里所有姑娘里头最讨人喜欢的好脾性。往常,祝府下人都削减了脑袋想去竹篱居伺候。
可是如今倒好了,祝二老爷出了这样的事,五姑娘又自己搬去了寄春居这那偏僻地,眼看着一副败落的景儿,众人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便是连原先在竹篱居管着扫洒浆洗的粗使婆子,一月里都去了三四个。
半青,思绿这些贴身丫鬟们气的不行,赌咒发誓说定要他们好看,宜臻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我早说院里用不了这么些人的,多养着也不过是白费银子散家财,何必呢。翠榕,我记着你老子娘都在外头罢?你回去问问你娘愿不愿意进府里来做活,月例吃住就按府中定例来,年尾再另给她冬夏衣裳两套,并一吊钱。”
翠榕连忙跪着谢了恩:“这样好的事,她如何能不愿呢,平白得了一个好差事,我娘怕是做梦也要笑醒呢。”
寄春居不大,扫洒整理的事情,底下的小丫头们便能顺手做了,翠榕的娘进来,也不过是干些浆洗摘菜的活计。
能吃饱穿暖,还能给家里添些进项,她自然是千恩万谢,比府里头那些养大了心的老婆子不知顺眼了多少。
更何况,五姑娘如今鲜少与府中他人往来,素日院子里清净的不行,自己都只管自己的,少有口角争执发生。
这样的日子,和在京郊庄子清闲养病时也没什么大差别。
其实按照祝府的规矩,姑娘们都是要上学的,及笄之后才不用继续往下读。可因为宜臻身子不好,大夫专门嘱咐了要静养,不可太过伤神,老太太便额外开恩,许她自己在屋里读书练字,每月给先生交三回作业便好。
这日里,日头渐渐落下了,宜臻在屋内练字。
她练字读书时向来不喜人在旁伺候,几个丫鬟们便凑作一堆,在西厢屋里打络子做针线。
翠榕的娘柳婆子正好抬了一筐子鸡蛋和两只鸽子进来,在院子里烫毛拾掇。
红黛瞧见,忍不得多问了一句:“不是说今夏天儿热,鸡蛋缺的很,连大厨房都捉襟见肘了,你怎么还收了这样多的鸡蛋来?”
刘婆子手下活计不停,笑了笑:“倒也没有那般缺,我今日寻空儿去村子里走了一遭,每家每户都收几个,不一会儿便凑够了一筐,许是大厨房只在城里头寻买,才缺呢。”
“他们素日里采买惯了的,如何不知道该去哪儿采买,不过是拿话搪塞我们罢了。”
思绿放下剪子,冷哼一声:“本就是咱们份例里的东西,如今倒还要我们自己使钱去买了,一个鸡蛋值多少铜钱?大厨房难道就真抠嗦成这样了不成。我说这府里惯会捧高踩低的,往日里瞧着不错的那些,一个个都是势利眼!”
前些日子,宜臻想吃个清炖鸽子汤,小枣去大厨房要时,对方却是推三阻四,一会儿说鸽子没有,一会儿说柴火不够,一会儿又说忙着备老太太的膳,只不肯应下。
小枣便说拿几个鸡蛋回去,好给五姑娘做碗鸡蛋糕当晚膳。
对方又是有一千个话头来推脱,什么天热蛋不好产,花大价钱也难采买,又什么昨日表姑娘生辰,摆宴用了好些鸡蛋,早就不够使了。
总是就是不肯给,最后也只塞给小枣一把小葱,一块豆腐,态度敷衍极了。
也幸而是小枣去大厨房要,不然换做思绿这般脾气大的,只怕当场便要上去扇耳刮子了。
半青也气,但好歹言语上克制了些,只说:“且看着吧,那些眼皮子浅的,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姑娘脾性温和,如今更是越发低调起来,不愿多生事端,听了禀报后,倒也未生气,更没有要计较的意思,自己吃下了这亏。
她让红黛另开了柜子,从装碎银子的箱子里头取了大几十两银子出来,单独记了账,给柳婆子去外头走动采买。
她们姑娘自小养的娇,如今住在这偏远小院里,时常要食材要冰炭的,与其费功夫与大厨房和大管事纠缠争执,倒不如自己走私账去外头买,想要多少买多少,也省得受气。
也亏得姑娘有门路,七八月那个时节,连冰这样的稀罕物都能寻到卖主,每日一筐送进来,比鸡鸣还准时。
思绿气不过了,最后连姑娘的月例银子和日常份例都不肯去领了,只管拿着柳婆子买回来的食材,在小厨房给姑娘备膳。
宜臻知道这事儿闹出来,大家情面上都不好看,却只当没瞧见,默许了思绿的做法。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
她卫珩哥哥随手吊在草帽里的一块暖玉就是几千两,和核桃仁一起随意裹在灰布里的砚台就是四大名砚之一,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一大筐一大筐的上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