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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去的,难不成还由着她自己定?”

月影绰绰的寿安堂院子里,张氏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五丫头这话说的,倒叫人摸不清了。”

她身旁跟着的大丫鬟丝祺向来最知道她心思,闻言即刻道:“黎州那样清寒未开化的偏僻地儿,任谁选都是愿意留在京中的。可这留不留的,最后还是得看老太太,老太太若铁了心不肯留,那圣上下的令,连二老爷都没法子,又何况五姑娘呢,想必五姑娘也是不晓得事儿的严重。”

丝祺笑着道:“又不是人人都如我们姑娘一般,在御前都有那样的体面的。”

这话说的在理,张氏心下微松,想到引以为傲的女儿,眼底也跟着露出几分笑意来。

其实对于她来说,宜臻随不随二房去黎州,在利益上并不太打紧,不过一个姑娘罢了,就算留在京城,最多也就是公中多出份嫁妆,又能费多少心呢。

按照她一贯的菩萨心肠,还应当是要劝着老太太把五丫头留下来才对。

可亭詹实在是太听宜臻的话了。

只要有宜臻在一日,亭詹就唯她马首是瞻,指哪儿打哪儿,听老太太都没有这么听的。

也不晓得五丫头究竟给他灌了什么**汤。

宜臻若是留在了府里,亭詹永远不可能被过继到她膝下,哪怕真的死缠烂打过继了过来,也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就如同现在一般,虽然人是养在老太太府中了,心却牢牢向着二房嫡系。柳姨娘当初拼着难产生下亭詹,这么些年了没得过他几句热乎话,反而是林氏,被他当成亲娘,什么好东西都往碧汀堂里搬,成日跟在宜臻和亭钰后头跑。

老太太估计也是顾虑到这些,午前才松了话头,顺波顺澜地同意了把五丫头送往黎州去。

张氏望着堂屋,神色复杂,似叹非叹:“五丫头也是倔的很,倘若一开始就顺了老太太的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未必就不能留下来,偏偏自己个儿回来了,又迟迟不来请安,非得长辈派了人去请,如何不让老太太恼呢。”

这会子已近子时了,亭詹老早就被奶嬷嬷带了去歇息,因老太太还在小佛堂里诵经,轻易不得扰,宜臻就在堂屋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张氏原先倒是还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后头实在熬不住,便先行离开了。

离开前,她回头望了望堂屋内静静坐着的少女。

背脊挺直,侧影秀丽,哪怕是被老太太晾了这么久,也忍得住不多问一句,垂眸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面上依旧不见半分焦躁。

她蹙蹙眉,尽量无视心里的那股子不安,扶着丫鬟的手离开了这院落。

她就不信了,这五丫头还能滔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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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丫头不能滔天。

但她能逆天。

祝老太太晾了她一个时辰,就连身边伺候着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哈欠,五姑娘脸上却还是没有半分倦意。

她这段时间在京郊庄园休养,没有那些子规矩拘着,也不需要向长辈请安,日日都睡到巳时才起,精神头不能养的更好。

等到老太太终于搀着丫鬟的手出现在堂屋时,宜臻立马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祖母。”

祝老太太在上座坐下,搭着扶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也没看她,语气淡淡的:“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让你来?”

“宜臻回府,本该先来向祖母请安的。”

少女依旧屈身行着礼,姿态十分柔顺乖巧,“但宜臻心急先去见了母亲,还要祖母亲自派人来请,是宜臻失了规矩,自愿领罚。”

悄悄这话说的!

若真因为这个罚孙女儿,那她还成什么人了。

自老太爷去后,祝老太太便成了府里的老封君。这几年在府里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第一次被个小辈拿住了话头,眼神霎时就锐利起来:“怎么,五丫头,你这是在怪我?”

“宜臻不敢。”

“我看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敢的事!我吩咐了乔嬷嬷去庄子上接你,处处给你准备妥帖,你反倒好,让几个丫鬟们借口去庙里祈福,自己偷摸个回来了,五丫头,在你心里,我还能如何害你不成?”

老太太的话丝毫没放软,一字一句指责的诛心,屋内伺候的都是些心腹,却大气不敢出,静的只闻风声。

“我知晓祖母定不会害我。”

好半刻,少女柔柔的声音才在唐屋内响起,“虎毒尚还不食子,祖母一贯慈悲,宅心仁厚,便是对外头的流浪猫狗都有几分怜惜,又如何会害自家子孙呢。宜臻只是......听说了父亲的事儿,心里头着急,又怕擅自回府祖母怪罪,才不得已瞒了府里。”

她抬起眸,忽然问:“祖母,我能不随父亲去黎州吗?”

今夜本就是要谈这事儿的,但祝老太太没料到她会问的如此直白,倒是怔了一怔,“......这是圣上下的调令,如何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你今日既回了府,瞧着面色想必身子已经好透了,也省了耽搁行程的麻烦。”

老太太没让她起来,宜臻便还屈着身:“我见识少,什么都不懂,自然听长辈的。只是,母亲很不愿我一同去,她说黎州天寒地湿,我幼时生过大病,身子一直有些弱,在黎州怕是更难调养。且那地儿临着南疆,酆王的行事作风,想必您也听说过。母亲四处打听了,人家告诉她,倘若京中还有长辈在的,姑娘家即便不随行,以尽孝的名义留下,圣上也不会多怪。祖母,母亲让宜臻问您,我留在京中可不可行?”

她说这话时,姿态是彻底服软的,虽看不起神情,嗓音里却带几分可怜和哀求,无助的很。

祝老太太端着茶盏,半晌没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叹息了声,语气软了许多:“你父亲是因犯了事儿才被削爵贬官,与寻常的调令不同,一着不慎,就会牵连旁人。五丫头,祖母须得为整个祝家考虑,你父亲丢了你祖父你大伯拼命挣来的爵位,我不怪他,可倘若如今为了你一个便连累了满府的人,那祖母便是祝家的罪人。酆王行事确实荒唐了些,可咱们祝家毕竟有些名头,想来他也不敢如何的,再说四丫头也跟着去呢。明日祖母让庄嬷嬷开了库房,你尽挑些补品药材去,不怕的。”

这话说的很在理。

大公无私,毫无可以指摘之处。

宜臻屈着身,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起来罢,因你后日便要启程,今日我也不留你多说了。黎州到底苦寒,这会子叫你来,便是有份行礼要给你。”

祝老太太示意身边的庄嬷嬷把一小沓纸交给孙女儿,“这些你拿着藏好了,日后去了黎州,到底是个倚靠。”

是几张田契和一处铺面。

都在黎州。

宜臻没去过黎州,无从判断这几张契纸究竟价值几何。

可从地点来看,在这关头拿出来,足够体现老太太的用心和看护之情。

但是宜臻没有收。

“我用不着这些个。”

少女把契纸递还给了庄嬷嬷,“祖母,母亲真的不愿我去黎州,我要是真去了,她怕是会伤心一辈子。”

祝老太太便是有再好的脾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话头,这会子也忍不住皱了眉:“这是圣上下的令,又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五丫头,你还要祖母抗旨不成!”

“宜臻绝不敢有这意思。”

“只是今日回府之前,惠妃娘娘托人给了我一封信。”

宜臻说,“送信的人嘱咐了,一定要交到祖母您手里。”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缓步向前,低眉顺眼地呈到祝老太太面前。

“祖母,请您瞧一瞧。”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我,在后台操作失误,下一章发了个重复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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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惠妃是当今宫里头牌面儿最大的一位主子。

因皇后早逝,后位一直空悬,这么些年,她作为四妃之一,与贵妃娘娘一同执掌凤印,在后宫握有极大的实权。

且比之膝下空虚的郦贵妃,还育有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很得皇帝看重。

如今最得皇帝宠爱的五皇子,便是她所出。

惠妃娘娘写的信,即便是宜臻不说,祝老太太也会一字不落地细细看完。

愈发深的夜色里,周遭都是一片寂静,不闻人声,唯有庭院内的桂枝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祝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只是这信又无法轻易给了旁人让人念,便只能高高地举在手中,微眯着眼,神色有些复杂难辨。

老实说,大房二房三房,三个儿子中,她最看重的是嫡长子,最疼爱的是小儿子。

更何况三老爷外放出京多少载,就算回京述职,也是寥寥数日,这么些年,越发成了最想最念也最愧的一块心头肉。

可孙子一辈中,她最宠的却是二房的庶子亭詹。

因了寄禅大师当初的嫡长子转世一说,亭詹甫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寿安堂,被老太太当做眼珠子心肝肉地宠大,就算如今告诉她不是,情感上也难以割舍。

而惠妃的信中,提到的正正好是她最放在心上的两个子孙。

这叫祝老太太如何不动心,如何能拒绝。

她抬起眼,审视着厅堂中还乖巧站着的孙女儿,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这信真是惠妃给你的?”

“是。”

宜臻轻声道,“祖母若不信,也可请了人亲去问的。”

“那倒不必了,再如何,你母亲也不至于在这事儿上做手段。只是我老了,耳聋眼花的,竟不知你母亲还与惠妃有这般交情。”

虽然宜臻道这信是惠妃托人给了她的,信里也说是受了昭华郡主的托请。

可惠妃是什么样的人物,宜臻自小在祝府长大,在哪样的交际圈子,与昭华郡主有没有往来,祝老太太清楚的很,自然认定是二媳妇在背后使的力。

二媳妇是九牧林氏世家大族出身,与惠妃有些交情,也不算太稀罕。

只是祝老太太不明白,林氏既能说动惠妃写了这么封信来,为何不直接拿上头的条件来与她谈,非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平白耽误了时辰。

少女垂下眼眸:“回祖母,母亲并不晓得此事,惠妃娘娘说,是昭华郡主心善,念着旧情,这才拜托了她多照顾宜臻的。”

祝老太太半阖着眼,单手盘着佛珠,老神在在的,面色平静非常。

其实心里头为难的很。

京官被遣往地方就职时,妻妾子女须得跟着——这规矩前朝并没有,还是本朝.祖爷定下的。

原是当年一连出了一位冀州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地方上另置妻室的糟心事儿,原配嫡妻击鼓鸣冤,而后竟一头撞死在城墙上.太.祖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是越查牵连越多,光冀州就揪出好几位两头置家的官员。

后来不得已,太.祖就定下了这么一道规矩。

但这规矩也只是口头一提,并未写进律法里,可严可松的,全看个人自己。

就如宜臻所说,留她一个姑娘家在京中,并不算什么大事儿。

便是圣上知道了,看在祝老尚书的面上,又有代父尽孝做由头,也不会多么深究。

之所以今日上午张氏提议要把五丫头从庄子上请回来,好叫她跟她父亲一块儿去黎州时,老太太没有反对,一确实是考虑到亭詹,二也是因为,宜臻在她心里头并没什么分量,对老太太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结果话都铁铮铮地说出口了,五丫头忽然就掏出这么一封信来。

如今竟是不答应不行,答应了又自打脸面,让威严惯了的祝老太太如何开得了这口。

“我晓得祖母为难。”

厅堂中忽的响起少女清亮的春嗓子,宜臻又行一礼,轻声道,“毕竟圣旨难违,因为宜臻一人就连累了整个祝府,便是宜臻自己也不愿。”

祝老太太捻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一只眼皮。

“不过惠妃娘娘说,若是日后有人拿了这做罪名,她必在圣上面前活动说话,绝不让连累府里......自然,祖母若实在觉着不好,也千万别为了宜臻勉强自己,宜臻不怕去黎州,只是怕去了后母亲思多念多,愁绪结肠,身子又不好。”

这便算是给了台阶下了。

堂屋内静了好片刻。

老太太把信纸放置在一旁,闭上眼眸,一副倦得很的模样:“你先回去罢,这事儿我须得想想。”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但这便是同意了。

......

祝老尚书虽已逝世,因老太太还在,圣上并未收回赐下的府邸。

夜间走在青石小阶上,望着皎洁月色,听着丛间蟋鸣,是这富贵府邸难得的寂静好景。

宜臻停了下来,站在青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客院。

这院子因离得远,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此刻院门紧闭,只能瞧见墙内探出来的一枝杏枝。

她记得上一次住了人,还是好些年前卫珩随他父亲入京时。

到如今,也有十载了。

祝府内院是怎样的地方呢。

大伯父早逝,大伯娘一个寡妇,素日里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看着最慈悲不过,心思却是最深,时不时挑上几句,就教的母亲在老太太面前里外不是人。

四伯娘是庶子媳,最爱攀比,日常便是和母亲过不去,连带着三姐姐也爱与她过不去。

至于母亲,守着世家大族的规矩,最爱脸面,私下里抱怨连天,到了外头却总是吃亏,有时还要宜臻出面去替她争。

祖母......祖母就更不必说了。

自小到大,这府里其实都是没有人护着自己的。

宜臻知道。

有些时候,譬如像今日出了这事儿的时候,她就会想,倘若没有卫珩,自己会成个什么样子呢?

幼年时或许会被大伯娘哄了去,日日只晓得吃糕点,不念书也不练字,对外头的世面一无所知。

稍大些便只和三姐姐攀比争抢,眼睛里头什么都瞧不见,只晓得在这府里头打闹。

如今更没任何法子,只能随着父亲往黎州去,既让母亲忧心,自己也懵懵懂懂的,一辈子一望就望到了尽头。

倘若没有卫珩。

她如何也不会是如今的宜臻。

可卫珩又凭什么这样帮她呢?

当初受了恩的是她祖父,这些年得了好处的是她自己,卫家不欠他们家的,卫珩也不欠她的,这恩越积越多,到最后如何还的干净。

“......小枣,我当初救了你,你可曾想过,要如何报答?”

回到屋内,丫鬟上前来给她斟茶,宜臻忽然就抬头这样问她。

小枣不晓得她为何这样问,惊惶之中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姑娘、姑娘大恩大德,小枣永世不会忘的。那日半青姐姐叫我签了契纸,小枣就心甘情愿把命卖给姑娘了,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为姑娘赴汤蹈火,便是叫小枣此刻立马死了,用命还恩,小枣也不会有一句多的话。”

.......

噢。

宜臻蔫蔫地垂下眼眸:“我知晓了,你下去歇息罢,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那她总不能也把命卖给卫珩罢。

总不能也去伺候卫珩为他赴汤蹈火罢。

倘若卫珩叫她即刻去死,她肯定也是不甘愿的呀。

倘若卫珩也遇上个什么难事恰好需要她帮忙就好了。

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的。

“姑娘。”

刚合上的门忽然被扣响,屋门外传来大丫鬟红黛略显惊慌的嗓音,“姑娘您睡了吗?”

宜臻挑了挑眉:“进来吧。”

红黛是几个大丫鬟里性子最沉稳的一个,能让她慌成这样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还不等宜臻问,她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姑娘,卫公子派人来请您。”

少女微微一怔:“哪个卫工子?”

“卫珩少爷,他派了人来传信,说是有急事相求,希望您能随他出府一趟。”

“这样急的事?是什么?”

“传信的人没说,只说着急的很。”

“传信的人在哪儿?”